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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墓园 ...

  •   三月雷锋月很快过去,好像除了每天饭点就会响起的学雷锋歌曲外就再没什么存在感,毕竟大黄主任曾对着毫无变化的好人好事登记本叹过不止一口气。

      三月之后,就是清明。

      毕竟是祭祀老祖宗的重要节日,江宇二中的学生又基本是家有祖坟的背景,学校再不好克扣大家的假期,九个尖子班难得和其他班级一起放满了三天假。

      当然,他们通过之后的两个周末把这三天给补了回来。不过此时尚一无所知的大家对于学校还是怀着感激心情的。

      凤琪在放假前一天的晚上就被家里给接走了,据说是族里第二天清早就要一起进山扫墓,他们这一家只能连夜赶回乡下老家。

      首司和凤琪的情况类似,倒是汤润叶是真的拼,专门订了一张凌晨一点的火车票,晚自习一下课就背着早就备在教室的行李,赶了最后一班地铁去火车站,在火车上睡了几个小时后就拿着钱纸蜡烛香跟着家里上山了。

      班上的其他人多多少少也在为清明做着某些准备,这样就显得爱阳有些闲得过头了。

      早上六点看见班群里哭天嚎地假期还要起这么早的999+条消息提醒的时候,爱阳明显愣了一下,路过一楼的工作室时他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发现并没有熟悉的身影后才松了口气。

      手机app提醒他,他定的列车还有八个小时发车,让他坐好乘车准备。

      “八小时啊……”爱阳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放进锅里加点水就开始热,他则靠着壁橱慢慢浏览班群里的消息。

      凤琪拍了屋顶上的一只大公鸡愤怒指责它扰人清梦,首司也苦不堪言的晒出摊在地上的一堆纸钱和花圈,汤润叶则让大家欣赏了一下他黑到发紫的眼圈,倒是肖雨捧起了一丛还带着露水的小雏菊……

      “都还挺热闹的,扫墓整得和踏青一样。”

      手指碰碰瓶口感受了一下温度,他关了火把牛奶提出来,放在刚刚已经叠好放在旁边的抹布上,等到把灶台清理干净后才拿起已经有些凉的牛奶轻轻抿着。

      今天就是清明节,陈叔罗姨上周就和他告了假,如今这座宅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却不觉得有多清冷,毕竟只是少了些锅碗瓢盆的声音而已。

      牛奶喝完后他又清洗干净瓶子放到冰箱旁边的框里,这才拿着手机出了客厅。重新打开手机后,群里刚刷出的一张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成——:我在烈士墓这边,有谁想要献花吗?我给你们放一朵。

      成晟的父母都是老师,也是党员,每年清明节他们到烈士墓献花都会带上家里的孩子一起,教育他们要珍惜先烈们的努力成果,好好生活,正直做人,培植爱国情怀。

      在一众刷屏的“要要要”里,爱阳上楼换了身轻便的卫衣牛仔裤,戴上了黑色的棒球帽,美瞳眼镜一样不落的配备好后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拉开穿衣镜旁边墙上的一个壁橱就拿出了一个素净的小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两只耳钉和一条发带。

      认真的把耳钉给戴好后,他又把习惯性藏进卫衣里的辫子拉出来,认真地系上发带后也不再藏回去,就这么坦荡荡地下楼,拿起挂在玄关墙上的电动车钥匙出了门。

      Y市的烈士墓并不在江宇区,而是在和江宇成对角的另一个区,爱阳的方向却并不朝着那边。

      一个小时后,爱阳将车停在了江宇边郊一扇有些破旧的铁门面前,左侧被青苔覆盖边缘的牌匾上四个字被阴雨覆上了一层死气——江宇墓园。

      懒洋洋打着瞌睡的胖门卫听见电动车的声音只是坐在门卫室里抬眼看了下爱阳,爱阳向他点点头就锁了车从大门旁边的一扇小门走了进去,两人之间没有一言一语的交流,却熟稔得在这样简单的举动间过了千言万语。

      江宇边郊都是大小的村庄,土葬归山的习俗依然存在,是以这片不依山不傍水的墓园只是给城区里或贫穷或孤独的人置办的安息地,平素少有人来,因此即使是清明大门也不开,来者通过那一扇小门跨进这个生世的死地。

      轻车熟路地转过了一排排面前石台上空空荡荡的墓碑,爱阳最终停在了墓园最中央的地方。

      这里有三座和周围粗糙简洁的墓碑有些格格不入的石碑,无论是边缘华丽细致的花纹还是端正地布满石碑的碑文,亦或是簇拥着石碑生长的灿烂的野雏菊,无一不体现着立碑者对于他们的深刻感情,可能是爱,也可能是悔,是恨。

      爱阳只是站在行道上,抬眼长久地看着这三座碑,并不靠近,插在兜里紧握成拳的两只手很明显也没有清扫或献花的打算。

      细细的雨丝里,微弱的天光投射在他的帽檐上,给他的脸打上一层不太明显的阴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低头笑了一下,嘴唇微微开合,像是自言自语。

      “好久不见,今年好像还是只有我来看你们,大家都凑合一下吧……”

      “你们说得没错,我还是不敢露出这双眼睛,怕你们看了心烦,今天也就不露了……”

      “辫子已经长到腰间了,比去年多了一只手的长度吧?啊抱歉,我的手一直在长,好像已经比你们的手要长了……”

      “耳洞也还在,戴了我们班长俞蓝送的耳钉,发带也是他送的,生日礼物,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会给我过生日……”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垂着的眼重新抬起,一一扫过石碑上三张被黑白相框封住的青春洋溢的少年脸庞后,他目光里的自嘲多于哀伤。

      “如你们所愿,欧倩倩说出了和你们当初很像的话,‘希望你护着的人最后都捅你一刀’,她应该是从博英听到了些你们当初传的东西,是怕了还是更可怜我了也没多重要了,凤琪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俞蓝只言片语间可能察觉了些……”

      他的语气软了下来,虽然还是笑着,却带了点哀求。

      “让我再强求一把吧,无论最后结果怎么样都错在我,别让他们也沦落到那种境地,”他终于向前一步,但也只是一步,“我爸统共也就只剩这么些年了,我们的帐到时候可以再算……打个商量怎么样,这几年一直都是我给你们扫墓,看在这点情分上,你们的诅咒这次就失灵一下?”

      回应他的是呜咽着的寒风。

      “好吧,是我过分了,那我今天就先走了,明年再来给你们看个结果。”他叹了口气,换上惯常的嬉笑模样,耸耸肩转身欲走,却因为行道另一边的那个身影定住了脚步。

      俞蓝的目光在爱阳耳边静静开着的三朵小花上停了一下后才转回到他脸上,对上那张明显带着惊愕的脸后,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撑着蓝黑格子的伞走了过去。

      走到近边的时候爱阳已经收起了惊愕,眉眼都弯着:“好巧啊,我刚好迷路你就出现了!这地方果然不适合第一次来的人散步。”

      谁散步能散到墓园?

      俞蓝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爱阳:“你怎么总不撑伞?”

      “因为我不惧风雨啊!”爱阳接过纸巾,漫不经心地擦着自己颜色明显已经深了一个度的卫衣。

      俞蓝垂眼看他把衣服上的水珠大致擦拭了一遍后才偏了一下伞:“一起走吗?”

      将那团要被他搓破的半湿的纸巾攥进手心,爱阳点点头,率先迈开了脚步。

      俞蓝把伞朝他那边倾斜过去,扭转脚步的时候不经意地抬眼看向那三块精致的墓碑。

      三张黑白的少年遗照下碑文居然大部分都是重合的,生于零一死于一四……G省圩兴人?

      只是匆匆一眼扫到的内容,俞蓝面色不变的和爱阳一起走出这条道,心里却突然想起欧倩倩声嘶力竭的一句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把那三个男生弄死的!!!你手机里存着他们出事的视频看一次笑一次别以为我不知道!总有一天你也会不得好死!”

      三个男生的死吗……

      他垂眼看了一会儿爱阳头顶发旋处被浓密的黑发遮挡住大半的褐色疤痕,插在兜里的手不自觉地就握成了拳。

      爱阳本来以为俞蓝是要把他给带出墓园,但是跟着后者在墓园的行道间拐了两个弯后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对。

      “这路好像不太眼熟。”虽然没有完整逛过这个墓园,但爱阳还是能察觉到自己其实离大门越来越远了。

      “不是出去的路,”俞蓝目视前方,踩上又一级台阶。

      爱阳闻言愣了一下。

      他知道这不是出去的路,那就是有意往这边走,是墓园里有他要祭奠的人?他不是江宇本地人吧?在这里的墓园能祭奠谁?

      登上墓园的最后一级台阶后他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这个墓园是傍着一片坡的,坡上两颗桂树抱合生长,枝叶茂盛。坡的最高点也就是墓园的最深处,只有两座并排着的被青苔装点出无限生机的简单墓碑。

      “爸爸,妈妈,我来看你们了。”把手里的伞交给满脸惊讶的爱阳,俞蓝从自己风衣兜里掏出一束用旧报纸包着的粉紫色洋桔梗,蹲下身轻轻放在了两座墓碑中间的石台上。

      爱阳自听见俞蓝对两座墓碑的称呼后就自觉垂下眼盯着地面不再乱瞟,脚步还往后退了些许,冰凉的雨丝直直落入他的后衣领,却没有沾染俞蓝分毫。

      专心清理着墓碑周围花坛里的枯枝落叶的俞蓝似乎是注意到了这点,自一句呼唤出口后他再没开口,做完手里的一切之后他就站起了身。

      “这地方风景真不错啊,有树有风,看出去还有陵江和群山。”爱阳把伞递给俞蓝,站在墓园的最高点眺望远方,话语里是由衷的感慨。

      俞蓝和他并肩看着这方安宁地,或许是父母的墓碑给了他某些安慰,他的声音都带上了些暖意。

      “这座墓园建于十五年前,我父母是它的第一批……朋友。”

      “嗯?”爱阳有些诧异的扭头看他。

      十五年前……但是俞蓝的父母不是十年前去世的吗?为什么又刚好是江宇的墓地?而且……把一座墓园叫做朋友,不是孤单到疯,就是温柔到极致,把死亡视作安宁和新生吧。

      读懂了他的诧异的俞蓝将伞微微倾斜:“曾姐没有和你说过我为什么来江宇?”

      爱阳摇摇头:“只说了你是小升初考过来的,我以为你是因为她在这任教才选择了这。”

      “只是巧合,我也没想到她会选择二中。”

      “那……”爱阳心里有了些别的猜测。

      俞蓝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这一点,点点头就盖了章:“六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这。父母不在后就一直留在了未竹,考到江宇只是顺水推舟。”

      “啊……”爱阳无意识应一声之后,再没开口。

      俞蓝垂眼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某种意义上来说,凤琪比你好相处多了。”

      他没那么细致,也没那么敏感,直白而热烈,一言一行都是赤诚,大方说出自己的苦痛,也坦然面对别人的不幸。

      “好巧,我也这么觉得。”爱阳听懂了俞蓝的意思,笑容里带上了歉意,“我以后注意一下。”

      “没必要,”俞蓝又叹了口气,“只是想告诉你,既然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我自己其实早就接受了,你不用对我这么小心翼翼,我也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抱歉。”爱阳再次道歉,接着就轻声开口,“所以这个墓地……”

      俞蓝垂眼看着爱阳被棒球帽的帽檐遮挡住一半的因为不适应这样发问而微皱的眉,喉结轻轻滑动一下后轻轻开口。

      “墓地的事你可能有些无法理解,他们其实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挑选好了这片所谓的安息地,甚至写好了碑文,还种了这两棵桂树,我记得还有一片洋桔梗,因为没人照料死光了,之后就被管理清理掉了。”

      “是有些没想到,他们这是为了防止发生意外?”

      短暂的愣怔之后,爱阳垂下眼,明灭的情绪被眼睫盖住,俞蓝只来得及窥见一丝……自嘲?

      把爱阳的反应记在心里,俞蓝沉默了一会儿后,再开口嗓音有些低:“本意其实是为了教导我,不要害怕死亡。他们希望我能尽力接受这样的无法预料的离开,对当时的他们,对未来的你们,也对我自己。不要为此停下脚步,不要被过去占满视线……”

      “死亡是……无法预料的离开?”听完他的话,爱阳笑了一下。

      俞蓝点点头:“生离和死别其实差别不大。我总觉得人们害怕的应该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无法接受那样无法再见的分别。”

      ”那你能接受吗?”爱阳眺望远方,话语里的漫不经心有些牵强。

      “这个得分情况。”俞蓝也将目光投向远方,“你知道我父母离开的时候我什么表现吗?”

      不等爱阳回答,他又继续道:“我当场就和疯了一样,发着烧还大哭大闹的往外面跑想去见他们,警察和护士只要敢和我提一个死字我就对他们拳打脚踢,被制住的时候还把人家的手咬出了血……反正场面很乱,我也没法做到他们曾经教导我的那样。”

      “教导你的那样?”

      “是啊,”俞蓝呼出一口气,“他们希望我能笑着对他们的尸体说一声再见,然后给他们献一束花,从此把他们放在记忆里,偶然想起的时候也是笑一下,感叹说‘我的父母曾经也这样’。我爸的意思是我连扫墓都别给他扫,把他的墓地在哪都给忘了才好。”

      “那你现在不太听话啊?”

      “我家一般是我妈做主,所以我爸的话听不听都无所谓。”

      “那你妈怎么说?”

      “我妈说——”俞蓝回头看了一眼温柔注视着他的母亲,“她可以纵容我扑进她的怀里大哭一场,也希望我能经常来这里看看她,替我爸给她带一束花,和她说说话。但是在这之后,我必须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里,然后继续我的生活。”

      “他们真的很温柔呢,”爱阳摘下了棒球帽,扭转身体冲着那两座墓碑微微欠身后才看向俞蓝,“那如果离开的是我呢?你会怎么样?”

      “如果是我离开,你又会怎么样?”俞蓝直视他的双眼,不答反问。

      爱阳愣了一下之后,移开了目光:“你希望我怎么样呢?”

      “爱阳,”俞蓝加重了语气,“我想知道的是你自己的态度,不是迁就顺从我的想法得出的答案。我不是欧倩倩。”

      说到欧倩倩,想起自己曾经对于她的那些作为,爱阳沉默了。

      良久,他才开口道:“我很害怕死亡,也很难接受这样的死别……或者是生离。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不存在永远的陪伴,就算不是死亡,也会有各种各样其他的人和事把我们隔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然后我们就会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到最后也说不清是谁离开了谁。”

      他重新对上俞蓝的视线:“所以我会和你说一声再见,可能是笑着,也可能是哭着,然后目送你,祝愿你一路顺风。”

      听完他回答的俞蓝突然笑了:“那我会去追上你,然后拉住你,除非给我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否则你不会听到我的任何祝愿。”

      “嗯?”爱阳诧异地睁大眼,“不是,你不是……”

      “我不是,”俞蓝眉目间是难得的飞扬,“我的确接受了那样的教导,很长一段时间我也的确是那样做的,但是后来我发现,有些离开本来就是没有必要的。比起顺从的接受,还是挣扎一下更符合我的心意。”

      “所以你挣出了什么?”似乎是他的神采太刺眼,爱阳匆匆垂下眼,“曾姐?俞和谐?”

      还有你。

      俞蓝心说。

      如果那天早晨他没有接住高烧昏迷的爱阳,没有毅然决然地带他离开学校去医院,甚至于,如果他没有对刚到学校的爱阳表示出一星半点的善意……他们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又何谈离开?

      但他开口却是:“我一直很庆幸我在曾姐支教结束后打了电话给她,告诉她我也在二中;也会为我和俞和谐同时来到了江宇而感到幸运。因为努力过了,所以就算离开是既定命运,我也会坦然去接受。”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的论调很悲观。”爱阳两只手无意识的把玩着自己的棒球帽,“既然迟早会分开,那干嘛还去坚持去争取?徒增感伤不是吗?”

      “你不觉得,正是因为知道了结果,在那之前的过程才显得弥足珍贵?”俞蓝有些无奈,“未来本来就不可预料,我们能拥有的说到底也只有过去和现在。过去用来怀念,现在用来创造这些值得怀念的东西。比起失去后再后悔,把握一切能把握的不是更好?”

      “是挺好,”爱阳耸肩,“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你能不能别总是这样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没有。”俞蓝马上收起了一切表情。

      “噗!哈哈哈!”爱阳被他的神速变脸逗笑了,“你知道你刚刚和我说的那些话像什么吗?”

      “什么?”俞蓝直觉他没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爱阳马上就道:“你真不觉得你这和那些励志心灵鸡汤一个调调?还是可以写入家庭教育板块的那种。”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束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打在爱阳的肩上,显得他脸色有一丝不太自然的阴霾。

      俞蓝马上收起了伞,让暖阳驱散那一丝霾。

      回头最后看一眼两座墓碑,他转向爱阳:“回去了。”

      “那就走吧!”笑够了的爱阳率先走下了台阶。

      俞蓝看着他的背影低头一笑,跟上了他的脚步。

      微风拂过,树叶吟唱,石台上粉紫色的花迎着光,展着颜。

      落后两步的俞蓝隐约听见了一声极低的轻叹。

      “不要追啊,明明一句再见就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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