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杀(短篇集)》木木青衿

8、小姐没有心（一）

　　今天是我出嫁的日子。

　　新郎不是他。

　　父亲没有像给姐姐一样给我准备十里红妆，也没有像姐姐出嫁时那样大办宴席。

　　我只是穿着姐姐穿过的红嫁衣，拿着一把他送的青竹团扇，坐上了一顶小轿。

　　夜深了，该是洞房时。

　　我的“新郎”还没有来。

　　我一开始觉得无聊，就用指甲戳团扇玩，戳了好几个洞。

　　后来便觉得有些冷，蜷成了一团，那团扇也被我扔在了一边。

　　等着等着，便也有点困了。

　　我在闺中一向是娇生惯养的，这是第一次独自在荒郊野外过夜。

　　是的，今天是我出嫁的日子。

　　却不是我嫁人的日子。

　　山风吹过我的小轿，猎猎作响。

　　我很小的时候，娘亲问过我和姐姐，想要嫁给什么样的人。

　　姐姐说要嫁给一个盖世英雄，一个只为她折腰的英雄。

　　我说我不要嫁人。

　　姐姐最后嫁给了一位高官做续弦。

　　一位同爹爹差不多年龄的高官，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她一人的绕指柔。

　　姐姐的愿望没有实现，我的愿望却实现了。

　　瞧，我真的不用嫁人了。

　　我嫁的是神灵，是这无稽山的山神，每年都要重新娶一次新娘的山神。

　　我们住在山脚下，如果不每年献祭新娘，山神会发怒，会降下天灾。

　　今年轮到我了。

　　今年终于轮到我了。

　　只是不知道山神什么时候才能来，会不会在我被野兽吃掉之前来。

　　但我真的困了。

　　如果山神看到一个睡着的新娘不知道会不会生气。但我不想管了。

　　我太困了，有什么事，梦里再说吧。

　　梦里有人抱起了我，怀抱很暖和，还有一种淡淡的青竹香。

　　有点像娘亲的味道，还有点像他的味道。

　　我糊涂啦，怎么可能是他呢？一定是娘亲来接我了。

　　我又缩了缩，拽住了娘亲的衣袖，问她：“娘亲，你原谅我了吗？”

　　娘亲还在的时候对我很好很好，我最喜欢的便是看娘亲画画。

　　阳光暖融融的，娘亲身上有淡淡的青竹香，她会画池里的小鱼，会画树上的鸟儿，也会画草丛里的小猫。她画完还会问我最喜欢什么，还想要什么，我说我想要糖醋鱼、烤乳鸽，猫肉是酸的，就不要了。

　　娘亲会把我搂在怀里，抚摸我的头发，嘱咐下人拿来我最喜欢吃的她亲手做的桂花板栗糕。

　　后来娘亲走了，我没有哭，只是追着父亲要桂花板栗糕，父亲派人给我买来了，却不是我常吃的味道。

　　我发了好大的脾气，父亲就骂我是没心没肺的小怪物。

　　他也生了我的气，再也没有原谅我。

　　可我只想吃桂花板栗糕。

　　现在我不想吃桂花板栗糕了，我只想让娘亲原谅我，当时我不是故意不哭的，也不是故意发脾气的，我只是……

　　当时我只是想让她从那昂贵的棺木里坐起来，再画画给我看，再递给我糕点吃。

　　现在我想让她带我走，我想和她在一起。

　　我这般想着，也就这般说了：“娘亲，带我走好不好……”

　　娘亲的怀抱紧了紧，娘亲没有回答我。

　　***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家客栈里。

　　清风朗月的少年郎正坐在了我身边。

　　他坐得端正，白衣不染纤尘，正捧着一卷书在读。

　　许是察觉到我的动静，他放下书本，扶我坐起来。

　　“感觉好些了吗？”他笑着问道。

　　我伸手去抓他的白衣袍，攥在手里：“你不能再跑了。”

　　他叹了口气，说我病了。

　　是呀，我一直都是病着的，不会哭，不会笑，像个小怪物。

　　我突然没了兴趣，放开他的衣角，推开他。

　　我刚醒，其实没有多少力气，但还是轻而易举地推开了他。

　　我想下床。

　　“你去哪？”这回是他拉住了我的衣角。

　　对呀，我去哪？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父亲已经把我嫁给山神了。

　　我出嫁了，没有家了。

　　“要你管。”我嘟囔着，穿上鞋。

　　鞋子与嫁衣是一套的，红艳艳，绣着展翅的金凤凰。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的嫁衣没了。

　　不，姐姐的嫁衣没了。

　　我便没动，转身问他：“嫁衣在哪？”

　　“是你给我换的吗？”我问他。

　　他的喉结动了动，轻轻蹙起眉头，清透的粉色自他的耳际蔓延：“我……”

　　我伸出手：“扇子还给你。嫁衣拿来，那是姐姐的。”

　　他怔住了：“你的……姐姐？”

　　“对，姐姐借我穿的。要还回去。”我伸着手，面不改色。

　　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没有还给我，他在我手心放了一颗糖。

　　我扔掉了。

　　他劝我听从父亲的话出嫁的那天，也是给了我一颗糖。

　　那是我第一次把他给我的东西扔掉。

　　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他垂下眸子，只是说我要是在夫家受欺负了可以告诉他。

　　第二次他抱住了我，说着对不起。

　　姐姐说过，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女子的眼泪与男子的对不起。

　　一个断肠无人怜，一个……一个还不如放屁。

　　我推开他，恍然瞧见他红红的眼睛，那双眼睛本来就漂亮，这样要哭不哭的样子，更漂亮了。

　　我伸手，想要碰一碰。

　　他身子没动，只是在我手指碰到之前闭了眼。

　　我只碰到了睫毛。

　　但很快又睁开了：“听听，你想要吗？”

　　我已经缩回了手：“不想。你说的，摘下来就不漂亮了。”

　　我从来都很喜欢他的这双眼睛，也问过他可不可以摘下来送给我。

　　他拒绝了，理由是摘下来便不漂亮了。

　　我信了他。

　　我想要时他不高兴，我不想要了，他也没有很高兴。

　　他看着我，换了个话题：“听听，我带你走好不好？”

　　我也看着他，看他眼里的光渐渐暗下去，就好像剔透的玉有了杂质变成了石头。

　　我拉上他的衣角，看到那石头又变得莹透起来。

　　我松开，看到石头浸在了水里。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我最后答应了。

　　父亲骂我是魔鬼，兴许也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