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揣进天地间》谷胱甘肽

40、汽水

　　地下深处花岗岩中涌出的温汤，翻滚着团团云热，草木山石在四起的水雾之中隐现，满地的古树环绕，绿绦参天，搭建的茅草棚顶沾染着木叶清香，徘徊在空中，与漫天的水云共转。温泉场的每一个汤池之中都堆满了学生，本是度假村一年中的旺季，却不曾给其他客人留有落脚的余地。放松到每一个细胞，学生们瘫坐在水中，高温一直埋没到锁骨处，暖流涌动按摩着每一寸皮肤，剔除了奋战备考的疲惫，补救着熬夜辛勤的伤害。但凡敢站在外面的，就没有身材不好的。还是十七八的年纪，却已有不少男生的腰腹之上浮现出了成形的肌肉线条，亦有不少胆大的女生穿着露骨的比基尼，曲线成熟，自信大方，丝毫没有羞涩腼腆。

　　人们沉溺于舒缓的温热，轻低的闲唠声混成一片，在云气缭绕之中显得和谐安逸，一个水花飞扬的汤池穿插在其中却显得十分突兀。几个男生在水中疯狂地打闹，飞窜而过带起的水花一波接着一波，一群人拉扯抬拽着一人，玩闹着要把他悠下水去，却突然转了方向，抬着那人朝着一棵木柱便冲了过去。再多的挣扎也无济于事，两天腿被人死死地拉着，朝着柱子的两边猛地拉拽，男生痛苦地吼骂着，却被一片笑声淹没。

　　在池中外周看着热闹的楚珮珩也不时地添砖加瓦地鼓舞着，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一项竞技活动，会从小学延续到高中，从天南流行到地北，好笑又无语。男生被一群人作害得早都没了怒气，最后却又被无情地扔回了水里。

　　“噗通”一声巨响，满池的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一般，几乎能有一半的温汤被挤压得溢出石台。被扬起的水雾遮盖了眼睛，楚珮珩转过脸去，抹掉一把水后才看到一群人正虎视眈眈地朝着自己奔来。楚珮珩立马转过身去，一手撑上石台，两腿猛地用力，整个人瞬间便翻出了温泉池，随手拿起岸上的衣服浴巾，伴着起哄笑骂的声音，眨眼的功夫便走得没了踪影。

　　沿着石路，一边走着，一边张望着，熟悉的面孔都换上了不熟悉的着装，却也没看到陈诗诗的身影。楚珮珩的身上披着一件长帽衫，毛巾搭在脖子上，曲线好看的身体在敞开的衣服中隐现，惹眼的长腿还挂着余热的水滴，欲落不落。

　　分明已经到了深秋时节，温泉谷中却未吹来一丝凉风，潮热的湿气蒸得人身上总带着一层薄薄的细汗，很想要上一瓶冰冷的汽水，然后一饮而尽。

　　小吃车排在温泉场外面的路边，连片的密树从后方投下一片荫影，一家接着一家的店铺，装扮都怀旧复古，仿刷成铁皮的车身上画着简单可爱的粉笔画，窗口上挂着特色招牌和小吃菜单，窄小的车室之内竟还容得下一面货架，各色各样，摆满了瓶罐饮料，窗口支出的摆台之上堆满了书籍杂志，出售得都是些关于景区的纪念册，明信片一张张整齐地码在相册之中，挂在一旁展示着山间的云月风情。

　　老旧的招牌上写着好几种饮品，有些地方甚至还用胶布贴上，写了涂，涂了写，楚珮珩只点了一杯柠檬味汽水，正要伸手去接老板找回的零钱，却突然被一声话语打断：

　　“哎呦！小伙子，这位顾客有零钱啊！你们都是同学吧！同学好说话！要不你先借这位顾客的现金买明信片，然后你们再加个微信，你转账还钱呗！”

　　闻言不禁转过头去，对视的目光瞬间掀起了一片无声。

　　站在推车前徘徊了许久，画册里夹着的一张明信片分外惹眼，附近的推车店铺古老得不像话，老板也不诚心做生意，没有二维码，也不接受转账，只收现金，全身上下就只有一部智能手机，暴储晨已经坐在店铺门口许久。

　　相视的无言是各自的拒绝，站着的人默默收回了目光，坐着的人也缓缓撇过头去，无声的气氛之下，唯余店铺老板还乐在其中。

　　来时不觉，去时路竟这般悠长，温泉的水雾漫延，仿佛播散到了草林之间，石路被轻轻笼盖，更显得湿滑，怎得如此闷热？

　　猛然停下脚步，忽而想起，现金付了，找回的钱也拿上了，买来的汽水却生生地被遗忘在了店铺。踏着万般不愿回头的脚步，楚珮珩又重新返回了推车店铺。还未开口，却再一次被热情的老板抢去了话语：

　　“哎呦！小伙子回来了！想通了啊！同学之间嘛，有什么不能说的呢？该帮忙的时候还是要互相帮一把的！”

　　“明信片便宜一点卖你俩了！”

　　“就三十！”

　　店铺老板那已经伸出的手就晃悠在眼前，逼得人根本无处可退，与其这般温柔讲理，头头是道，都不如直接从自己兜里抢钱来得痛快了。满心愕然，却依旧还是折服，楚珮珩从兜里掏出了现金，就这般妥协地递上，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店铺老板接过现金来笑到：“就是嘛！同学关系多好！来！加上微信，转个账就行嘞！”

　　当事人不曾开口说过一句，那多像是一出老板自导自演、自说自话的哑剧，就被安排着、就被编排着走上了歧途。

　　无声无言的对视再一度降临，彼此的拒绝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站着的人再一次默默收回目光，坐着的人也又一次地撇过头去，气氛就弥散在店铺之中，只有拍戏的导演还充耳不闻。

　　良久，坐着的人默默站起，迈着一步千斤重的步伐走向了站着的人面前，递出了手机，显示着扫描二维码的页面。

　　一声扫描的成功的声音犹如胜利的号角，吹响的一刻，双方都如同解脱了一般，本就不曾对视，此时此刻，更是瞬间相隔千里。

　　摆放在柜台上的画册忽而落入眼中，目光停在一张明信片上便移不开了眼，楚珮珩望着那一方风景，美得惊艳，真像记忆中的地方，一如旧时模样，伴随着目光的落空，所有的思绪都瞬间被抽断，暴储晨上前去拿下了那一张明信片，而后径直离开了店铺。

　　良久，楚珮珩依旧还站在店铺门口，手里的气泡水冰凉，不时发出一阵轻响。

　　山石绵远，清水缠绕，一座小屋在青荫疏影中静立，院篱之中搭起的木架，爬满了草藤，星点花絮点缀着。大黄狗在门前趴着，猫咪慵懒地轻睡在木庭之下，主人不见了踪影，只有风在，转起了折好的风车。长方的纸片，满装了一片夏天。

　　手机的提示音忽而响起，楚珮珩点开聊天对话框，便看到一条转账记录，还没接收，却发现已经被对方删除了好友。

　　脑海泛滥而起的恼火迁延而下，手上的劲儿也不由地跟着大了些，柠檬水颤动着溢出杯口，落在了地上，气泡轻弱的炸破声连成一串一串，在青草热风中消沉。晚夏降燥的气泡水却在深秋的午后扬起，一样清凉，一样甜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