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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的父亲和津美纪的母亲究竟是何时成为合法夫妻的,对于惠和津美纪而言至今是一个谜。
在惠看来自己似乎生来就有津美纪这个姐姐。津美纪年长惠一些,故而对此谜题更有话语权,但是就连她也无从可解。她只记得自己是大约从一个夏天开始姓伏黑的。
那天母亲给她扣上遮阳帽带她出门去公园。那天天很热,她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津美纪感到头发一缕一缕的紧贴着额头和脖子,她用两只手将遮阳帽从头顶捧下来,举着去看,帽檐内侧上用黑笔写的名字也被汗洇开了——这么看那时候她至少该上幼儿园了——母亲说太晒了,又把帽子压到津美纪的头上。津美纪不明白晒和热有什么关系,又将帽子摘下来,上下甩动着手臂用帽子扇风。
她问母亲热不热,把帽子递给母亲让她学自己的动作凉快凉快。母亲接过帽子,瞪着眼睛弯腰将帽子严严实实的摁回她的脑袋上,并抻着帽绳在津美纪的下巴处严严实实打了个死结。直到有人停在长椅前时,津美纪的手指都还扒在自己的脸上。
她向下翻着眼睛,试图拆开那两根紧紧箍着自己下巴的带子,拆了半天绳结依然纹丝不动,这才向上一转眼珠,接着被眼前的巨人吓了一跳。
巨人也在长椅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坐下的巨人居高临下的看了看她,同母亲说:“居然养大了?”
母亲说:“自己就长大了。”
巨人不很信服的样子。
那天回家前,母亲在公园的冰激凌车给津美纪买了个冰激凌,快出公园的时候母亲又折回去给自己也买了一个。
回到家,母亲也发现自己亲手系出来的死结彻底无解,不得不抄起剪刀一剪了之。
津美纪猜那天见到的巨人就是自己的继父。惠完全不记得自己父亲的脸了,津美纪比惠稍强点儿,能够笃定的说:“惠和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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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利香活到二十六,除了一张好脸蛋和一屁股债外一无所有,前者归功于父母,后者也归功于父母。
由利香的爸妈是正经阔过的,然而一夜之间形势大变,一家人五彩斑斓的无忧生活同股票和地产一同纷纷成了泡影。面对欠下的天文数字,夫妻俩一同傻了眼。哭天抹泪了几天后,夫妻二人用胶带封了自家窗户又绑了自家女儿,含泪吸煤气闹自杀。这年由利香十二。虽然家中的经济形势每况愈下,但夫妻二人爱惜脸面,到死也扮作体面人,由利香打小没过过正经穷日子,于是不怕穷,只怕死,求生意志顽强,硬是用嘴撕开手上的胶带,爬到了厨房门口。等警察来的时候,一家三口就剩了由利香一个。
此后由利香并没有变成孤家寡人,因为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有着一长串的亲戚。亲戚们钱和爱心都比较匮乏,然而信仰十分笃定,且由于两家皈依之主神佛有别,曾一度不相往来。葬礼上听闻了由利香的事迹后,两家无论佛教徒还是基督徒,思想难得的跨越东西达成一致:这孩子,很不吉利。
两家商量一番,最后决定合两家亲戚之众轮流分担晦气,如此,由利香寄人篱下的生活体验无限接近于流浪。在亲戚家间叽里咕噜的流浪四年,由利香年岁和胆量一同见长,在受够了某位远房表叔的白眼和揩油后,由利香挨到夜深人静收拾了一只双肩包,包里除了内衣袜子别无他物,走前她略一沉吟,深感就这么一走了之自己亏大了,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位表叔的私房搜刮一空,正式开始浪荡天涯。
人无完人,由利香虽然美貌和勇气并重,然而美的肤浅,压根没考虑过浪荡天涯应该浪出个什么名堂。由于身负巨债,由利香活得讲求实际,头脑一贯勾勒不出什么美好景愿,在一家形似黑店的小旅馆落了脚,旅店地点偏僻,往后绕一条街就是片红灯区,由利香漫无目的地在附近的街上溜溜哒哒一日,饱览了诸多事业女性的大腿和胸脯,发现附近并无好风景可言。于是呼吸足了自由的空气,她回到房间打点打点自己的可用资金,确定了自己人生第一个目标:替父母还债。
由利香家债务的数字寻常人头一眼看非头晕目眩不可,由利香不仅从小到大年年回顾,而且实时目睹其年年窜高,已经看到了心平气和的地步。由利香坐在泛黄的白床单上花了几个小时考虑了自身软硬件儿:论年龄她是未成年,论学历她是中学肆业,论长相再美也美不出天上掉馅饼的美差。被债务锻炼出了惊人心理素质的由利香当机立断,在附近红灯区从早到晚接连踩了数天的点,总结出了心目中的一二三号就职地点。
第二日,她付完房费,去便利店购置了廉价口红、粉饼若干,对着便利店橱窗上自己的倒影描眉画眼地武装了一通,主动出击在深夜街头拦下了一位妈妈桑。
这位妈妈桑从业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等从容失足的花季少女,出于良心,她打算好言相劝,然而听完对方生平,也觉得无话可劝。她一边点烟一边借着路灯上上下下打量由利香,愣是从由利香三寸厚的粉底下看出了其真容的轮廓,顿时抛却良心,商人本色发作。
得到工作的由利香循序渐进,先是乔装学生妹,打游击战,而后拓展销路,穿梭据点内外,兼顾坐台小姐和应召女郎。多年来,由利香幸免于情债、疾病以及意外怀孕,做了名业界楷模。然而业界楷模在债务面前依然无能为力,唯一的长进在于懂得了劳逸结合,培养出了一点情趣。
此情趣高雅不足然休闲娱乐有余:由利香在外打拼肥瘦不挑地从男人身上捞钱,省吃俭用尽心安排,定时筹出一笔开销用于向精肉男子扔票子。
由于开销有限,由利香花得节制理性,绝无为情所惑的念头,因为各位店内异性同行美则美矣,美而不实,个个行情稍好就开始漫天要价堪比花魁。
这天由利香培养情趣未遂,喝了数杯冰啤酒便悻悻步行打道回府。途中穿过一处小公园,冷风一吹冰啤酒开始发功,由利香环顾四周,深夜周遭无人,干脆掐着嗓子低八度哼哼唧唧一展歌喉。
歌声一起,公园小径的长椅一阵窸窣。由利香收声转头,定睛一瞧:长椅上竟然有个男人一骨碌拔座而起。
常年奋斗于工作一线,由利香对以貌取人已经麻木,看男人个个面目模糊,然而对精肉男子们的辨别眼光已然堪称毒辣。一眼望过去,她第一时间目光锁定了对方被小一号的长袖体恤衫紧箍的宽肩——不仅宽,而且厚,不仅厚,而且有型。由利香详略有度,进一步择其重点而观之,眼珠子差点儿斜着飞出去,余光扫过对方的胸膛一路向下,瞄到了一截结结实实的细腰。
由利香又凑近了两步,且走且打量,迈不动道儿一样踱步路过长椅,一边欣赏男人的两条长腿,一边将一只扔在男人脚边儿的旅行包看了个清楚。
看完,她飘然走远,边走边在内心抒发感想,确定无论从时间地点来看这位多半都是和自己同款式的逃家倒霉蛋,还是落魄版本,入秋的季节,但凡有个长远离家打算也不能拿公园做据点,不过包看着还真挺干净,人估计也脏不到哪儿去。
今天由利香去见的那位拿啫喱水糊了个酷头,然而用力过猛油香袭人,酷头丝理分明仿佛三月未洗,从仪表到要价都被由利香视为同行之耻,两人谈到最后谈不拢,由利香认为对方不值这个价,而对方则认为由利香出不起这个价,最后不欢而散。
由利香越想越不舒服。她承认自己常年缺爱间歇缺钱,但每个月的这几天正是她颇有资产的时刻,富得不打折扣,不应当委屈自己。
想到这儿,由利香原地掉头,借着一身酒气充当前锋,几步重返长椅近旁瞧见男人已经再度舒舒服服枕着胳膊躺下了。
由利香深知直奔主题格调不高,低头酝酿了一会儿,无话可说,结果未语先打了两个酒嗝。她定定神,从肩上的三手小香包里掏了根烟想醒醒酒。
本来想无视醉鬼的男人忍了半天熏天酒气,眼看对方就要烟酒齐下,终于忍无可忍,掀开眼皮:“有什么事儿?”
由利香闻言,放下刚捏到手里的打火机,抬头一笑,估摸了下对方的年龄,十分迂回可亲地操着柔和音色问:“这个点钟坐这儿不冷啊?”
“不冷。”男人也估摸了由利香的年龄,奔着讨人嫌的方向开口,“我年轻,火力足。”
由利香近距离看清楚对方嘴边儿横着老长一道疤。这副尊容再配上那个体格,由利香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属于纯种猛男,不是区区秋风奈何得了的。
由利香不怒反乐,暗想真挺好。年纪越小越除了钱什么都不缺。
咔嚓摁下打火机点了烟,吞云吐雾地沉吟了下,再开口她一改动之以情的策略。
“谈个生意?”
男人这会儿确实穷得生疼,但由于情绪低落疲于长远打算,非常沉得住气,依然躺得纹丝不动:“零用的就算了。”
由利香知道施展魅力的时候到了,用两根手指从包里夹了张纸币端正压在男人胸口。
男人拿起来展开凑到眼前一瞧,当场和绿色面孔的福泽谕吉看对了眼。
由利香很和善地笑了:“你叫什么?”
男人胳膊一撑缓缓坐起来,犹豫了下,攥着钱塞到裤兜里:“禅院甚尔。”
由利香听了对方连名带姓的回答,心想对方多半没领悟自己要谈一桩什么生意。
“名字挺好。”她干脆地冲朝甚尔一招手,“总之,先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