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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画石山墨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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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阴,蒙蒙细雨坠在马车棚顶发出沙沙响声,使人催眠,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陛下言而有信,答应我寻位好画师,便真从江南请了我十分敬仰的白石先生进京。
先生负盛名,许多贵胄见了他也要行礼。他生于北齐苦寒之地,一路往南看遍千山万水最后定居江南。
而我最心生向往的其实是母亲的大半画卷都出自先生笔下。
白石先生性子古怪,来了京都却不肯进皇宫,我只好从宫里坐半个时辰马车去他府上学画。
他讲一口我听不大懂的方言,初见面时对我这个娇气的小郡主毫不客气。却在见了我第一幅临摹后转变态度,正式收我做弟子。
今日计划午前跟白石先生学完能见一面影子,这回定要说服他也教我学武。
文武双全,不负父母之名,又配得上李承泽贤德无两,总比做个只会添乱子的郡主强。
这般想着,我踌躇满志地将作业画卷搂在怀里,进了白府。
“清欢见过先生。”
白石先生不喜皇权,当着他的面我不会自称平阳。
恭恭敬敬作揖,双手奉上一幅游鹰图。先生看了许久才晃了晃脑袋,指着面前的座子许我坐下。
“清欢,你近来心念成熟了。”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他的话回:“先生谬赞。”
白石先生自然看出我没听懂,他将画卷平铺,指着破空的羽翼露出笑。
“刚见你时笔锋还藏在深闺,可今天这幅画,多了些果敢和大气。”
“好事,好事,只是你所画并非所见,可惜了啊……”
先生惋惜地叹了两句,便错过这事,照常让我练习。
今日还是画石山,不算拜师前的练习,我就已经画过近百幅石山图。
先生说,再常见的事物,每次落笔时心境也会不同。而画者,若心不静不精,画过天下万物也徒有其表。
道理深奥,我体会不出所谓心境,却并不嫌枯燥。
但或许像先生所说,我下了决心有了方向,画风也随之变化,往日抓着细节不放,今日的山石自变得刚劲起来。
午时先生留我在府里用膳,席间说他午后自要作画,让我自己去后院观摩景物,回来了和他谈谈观察到些什么。
我迟疑片刻,恍然大悟,用力对先生点头。
我带着宫女七转八转来到后院,她在林园前止步,向里面一探手。
“大人已经到了。”
我小声道谢,然后揣着砰砰快跳的心走向林深处。
影子还是前些天的打扮,黑漆漆地冷眼看我。
“你就穿着这身来。”
我狡猾地眨眨眼,三两下将襦裙脱去,里面是早准备好的劲装。
“我仔细想过您说的话了,我之前在校场生事,若出尔反尔央求陛下不再学武,真是太不应当。”
“所以恳请影子大人收我为徒,教我武艺。”
影子看着我做了整套大揖,对我前面几句未置可否,指了指身旁的粗布沙袋。
“我教你,但我不收徒。”
“捡起来围着林园跑,我不给指令你不许停。”
我咕咚吞咽一下,心知影子比白石先生更孤僻,也明白学武的决定是自己做的,没必要矫情,快步走到他身边抱上沙袋跑了起来。
学武是苦修行,经历了校场第一课后我以为自己体验过也就懂了要付出多少艰辛,可到底是我低估了这条路有多难走。
一是我体能差得太多,二是先前没有童子功基础,跟着影子的头半年里,他好些时候根本没露面。
要不是沙袋的分量不断增加,他不在时宫女七七在旁盯梢,我一度怀疑自己被影子放生了。
而常驮沙袋的结果是我养成沾枕就睡的习惯,饭量也随之翻了一倍。
姨姨只认为我是要长身体,而眼见我连吃两份小面的李弘成惊得下巴快掉地。
“二殿下,难不成平日里郡主都被苛待了?”
李承泽用眼神杀他一刀,继续埋头吃面。
“所以郡主胃口这么好,为何不见发福?”
女孩子可听不得这话,我哼了一声抢了他碟子里的牛肉片:“我才不要发福。”
李承泽见怪不怪,把自己面前的碟子推到我手边。
“她近来嘴壮,倒是不爱生病了。”
李弘成附和着夸我两句,转头让侍卫再去加两道菜。
“过几日便是太子生辰,听说今年只在宫内小办,我和我父王也得了帖子。”
李承泽将最后一缕面嗦进口中,仰头拨开刘海:“我还以为靖王不愿来。”
我吃得正香,听见李承泽的话,才记起年宴上空着的席位。
“上次不去已然失礼,总不好再避着啊。”
大约是什么宫廷秘辛,道是与我无关,筷子直指上桌的新菜。
李弘成瞥一眼吃肉的我又瞥一眼喝汤的李承泽,眼神幽怨。
“殿下和郡主连蹲坐的姿势都别无二般。”
我嚼肉的动作一停,才发觉我和李承泽都捧着碗蹲在座位上。
李承泽轻咳一声:“清欢,坐好。”
我哦了声,扑通跪坐在脚踝上。
正如李弘成说的那样,太子的诞辰宴和上次年宴操办得差不太多,区别只在于多了靖王、李弘成和婉儿。
婉儿能来我是打心底里高兴。她和我一样身体不好,今夏伏天时害了伤风久不能出门,阖宫上下都担心得不行。
要不是影子安排的训练着实残暴了些,我真心想推荐给婉儿一起抱沙袋。
至于李弘成,他见桌上菜色清淡,第一反应就是用嘴型问我能不能吃饱,我气得磨牙又奈何不了他。
正在我俩你来我往瞪个不停时,太子忽然软软问道。
“清欢姐姐,我听父皇说你学画有成。”
我被他这么一喊顿时有些尴尬,私下亲近喊声姐姐无伤大雅,可这宴席上陛下皇后都巴眼瞧着,他怎么不懂得避嫌呢?
背地里念归念,面子上我还得站起来福身。
“平阳愚笨,只是打发时间,学点儿皮毛。”
“你怎会愚笨?”太子坚定地摇头,“今日是我生辰,能让你送我幅画做礼物吗?”
他都开口要了,我还能说不送?
“自然可以。”
太子得到我回应,便开开心心举起杯要敬,我心里琢磨着憋口气喝光牛乳这事儿便过去了,座上的长公主却忽然柔声提议。
“良辰美景,太子又难得想要什么东西。”
我直挺挺地立着,不知她是要我做什么。
“莫不如平阳就在殿上即兴作画,想来你不论画什么,太子都会欢喜。”
原来如此。
我认命地应下来,脑袋里飞速转着等会儿该画些什么才好。
可人越急脑筋就越死,直到落座于殿中,我的笔还悬在纸上。
长公主忧虑地看着我:“平阳怎么不落笔?”
我抬头朝她微笑,视线扫过殿内所有人。除了长辈的疑惑和同辈的关心,还有低着头表情各异的侍从宫女。
心里并不觉难堪,我清楚这近两年光景里几乎快坐实自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名声。
国子监受罚,校场落跑,一桩桩事都是我自己做下的,没什么不敢认。
我之所以迟迟不动笔,除了确实不清楚太子喜好,也是暗自憋了一口气
——白石先生青眼有加不是为我郡主的名头,也不是为我所谓天赋加身。
而是我真切要做好做成这件事。
墨珠砸在纸面,洇开一抹。
侯公公赶忙上前想为我换下,我心中却豁然开朗。
“不必换了。”
笔锋直下,洋洒挥开,劲竹与假山簇拥在一起,郁郁苍苍。
有道是中空藏风骨,石壁诞妙人。
灵思喷涌而出,我从落笔到停也不过吃几盏酒的时间,一副石山墨竹图便成了。
跟着白石先生学了这么久,我早过了对末节精打细磨的阶段。而此一处画影,我求的在神不在形。
侯公公喜笑颜开将画盛着给在座诸位看过,我施施然站起来对上座施礼。
“平阳嘴拙,对太子殿下的祝愿都在画里。”
太子当真欢喜,几乎想净手来抱着画好好赏评。
“有几分白石先生的韵味了。”
皇帝的目光炯炯,我想我没辜负他为我费的一番心思。
画作送去封裱,我也一身轻松地回到座上。
婉儿坐在我左手侧眸子亮晶晶的,语气里染上崇拜,令我有点儿飘飘然。
“清欢姐姐为什么作墨竹呢?”
进殿后始终没说话的李承泽忽然插了一句:“熊猫。”
婉儿没听见,我转头看了眼脸蛋圆滚滚的太子,立刻低下头偷笑。
还是承泽哥哥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