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观》晏真

8、山上的宝贝

　　这一天，无色清早起来到园子里去打水。刚走到院口，就看见无嗔正在一边劈柴。
　　按说在观里已经数日，他对石头观众人的怪癖也已了解得七七八八。但是此时无嗔劈柴的样子实在很特别，让他看了仍不禁一怔。
　　“松黄饼！五香糕！剪花馒头！——松黄饼！五香糕！剪……”
　　无嗔抡着他的大斧头，每劈一下，就恶狠狠地大叫一声。一堆柴火劈到尽头，最后一块恰是“五香糕”。无嗔大喜，一把扔了斧头，抱着柴火大笑：“我就知道这一次定是五香糕！我最爱吃五香糕了，哈哈！”
　　无色看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道：“三师兄，你在干什么？
　　无嗔一回头看见他，顿觉不好意思，挠头笑道：“是师弟啊，嘿嘿，也没什么。大师兄和二师兄一早起来就出门去了，我在猜他们会带什么点心回来。”
　　“他们做什么去了？”
　　无嗔一愣：“不知道，我没问。反正他们答应给我带点心。”
　　无色朝天翻了个白眼，转身想走。无嗔连忙叫住他，咳嗽了两声，正色道：“师弟，你问我的问题我已回答你了，现在该轮到我问你答了。”
　　无色没料到他还有这一出，不禁呆了一呆。无嗔已抱着柴火凑了过来，眨了眨眼，柔声道：“师弟，你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到底为什么要到山下的树上去上吊呢？”
　　“有。就是因为想不开，所以才上吊。”无色板着脸说，自向井里打了一桶水，回房去了。无嗔看着他的背影，疑惑地喃喃自语：“我这不是想关心关心他嘛，做什么跟防贼一样？难道他已经为我和他截然不同的阳刚气质所倾倒，所以才故作羞涩？可我们都是男人啊。”一边说着，一边自己摸着脸，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初秋时节，凉风送爽，木叶微黄。
　　通常情况下，诗人们在这样的时节，最爱的是登高望远。寥廓景色一入眼目，定能触动情怀，诗兴勃发，于是他们或羁旅思乡，或慨叹兴亡，便吟出些千古名句来。有人说，酒是钓诗钩。那么依此说来，初秋的山顶便是捕诗的夹子了。待到诗人们纷纷进入瞉中，瞅准机会用满山秋景将他们的心狠狠一夹，然后那诗句便从口中流水般的吐了出来。
　　无邪不是诗人。然而此刻他也正站在山顶负手远眺。碧空下他神色沉静，衣袂飞举，姿态卓然，颇有几分仙家风范。难道他的心也被夹住了么？
　　“大师兄！”
　　猛然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叫，将这诗情画意的气氛破坏殆尽。无邪转过头来，脸上沉静神色瞬间消失不见，变戏法一般挂出一个腻死人的甜笑来。
　　“师弟啊，这一回我绝对没看错，一定是那边那个山头。再加把劲，咱们马上就到了。”
　　他身后的无边正倚着一棵树擦汗，听见这话立即叫道：“你都这么说了三回了！连翻三个山头，我的腿都快跑断了。我不管，如果这次还找不到，我……我……”
　　无邪忙道：“你怎么了？师弟啊，要知道你可是太一教第三十七代预备掌教，百年第一奇才，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会因为如今这点小磨折就打退堂鼓？再说了，难道你忍心看师兄我独自奔波，撑着瘦弱的身躯在那里挖土不止，最后累倒在地？”说着蹙了眉，一脸哀怨。
　　无边目瞪口呆：“这……”眼见无邪琥珀色的眼睛里渐渐云愁雾惨，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不由大为头疼，连忙道：“好好，我跟你去跟你去。只是……只是师兄啊，你跟谁学不好，怎么又跟无嗔那家伙学起撒娇耍赖了？”
　　无邪装作没听见他的话，转过脸去眨眨眼，偷偷露出一个诡计得逞的奸笑来。
　　原来这天天还没亮，无边就迷迷糊糊地被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他犹自以为是梦，挣扎着不肯睁眼，头上却一连挨了好几个栗暴。待到终于清醒过来时，一眼便看见了无邪凑得极近的一对大眼。
　　无边只吓得一声大叫，睡意登时都没了：“什么东西？不要过来！我……我要使太清绝云剑了！”
　　无邪呸了一声，没好气地道：“是我。”
　　“大……大师兄啊。”无边听见这熟悉的语声，方才慢慢定下心来。师兄瞳仁颜色有异，方才乍见之下，他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撞上门来：“这么早，你又想干嘛。”
　　无邪咧开了嘴，笑得甜蜜无比：“当然是有事跟你商量了。”
　　无边看不懂他的笑容，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什……什么事？”
　　“师弟啊，咱们石头观有件宝贝，你知道吗？”无邪咳嗽了两声，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
　　“不知。是什么宝贝？”
　　“能听见人祈愿的宝贝，”无邪眼睛里闪着光：“你只要使劲照着屁股踹它一下，它就能给你一样你想要的东西。但是美中不足的是一年里只能用一次。不过幸好今年的还没来得及用，师弟，你心里可有什么想要的物事？”
　　谁知无边皱着眉头仔细搜想了一会，却道：“我想不起要什么。师兄不如问问三师弟四师弟，我想他们一定有想要的东西。”
　　无邪一愣，没想到他竟如此回答，却随即眼珠一转，笑道：“好，那么一会子咱们取了宝贝再问他们。现下你就随我同去山上。”
　　无边又不懂了：“山上？宝贝同山上有什么关系？”
　　无邪正色道：“这宝贝如此珍贵，岂能随便放在观里？我把它埋在附近一座山顶上了。算算日期，又到了它快该出世的时候，咱们还是赶紧把它挖出来的好。”
　　无边见他神色俨然，不疑有他，便点了点头。无邪大喜，一把拽住他就往外走。无边奋力挣扎，却抵不过他的生拉硬扯，直到观门才得空叫道：“哎哎大师兄，我说，你不会想让我只穿着里衣就上山吧？”
　　无邪回头一看，立刻松手，脸上不易觉察地一红，干笑道：“师弟说笑了。快回去穿衣，哈哈，哈哈。”
　　为什么师兄怎么看都像有点心虚的模样呢？
　　无边狼狈回房的时候，有点奇怪地暗自忖道。

　　当两个人终于找到无邪所谓“埋宝之地”的时候，无边总算知道师兄为什么会心虚了。
　　这座山头并不高，然而两人登上山顶的时候，都已筋疲力尽。无邪一眼瞥见一角有个土堆，上边歪斜插着根树枝，顿时松了口气：“就是这里了。”
　　无边也跟着松了口气，抬起袖子擦了把汗，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师兄的脸猛地又凑了过来，一脸媚笑。
　　“师弟？”
　　无边吓了一跳，不由得跳开两步：“师……师兄，你又做什么？有话好……好好说。”
　　无邪咳嗽了两声：“其实也没什么，不过要借重师弟一点力气罢了。师弟的太清绝云剑我是见过的，威力当真不小。这宝贝深埋于地下九尺，若是一点一点地开挖，麻烦之极，师弟不如……”
　　无边听到这儿，方才依稀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大吃一惊，立刻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叫道：“不行！”
　　无邪一愣：“怎么？”
　　“太清绝云剑是用来斩妖除邪的，神圣无比，威力无边，怎能用来……用来挖土？”无边瞪眼道：“这个绝对不行。”
　　“你初见我时，不是还拿来劈过石头？”无邪一竖眉，回瞪过去：“我问你，那石头是什么妖邪，你要斩它？”
　　无边语塞：“那个……那个……”结巴了半晌，却脱口道：“无论如何，太清绝云剑不行！”
　　无邪哄了他半天，就是为了让他来做挖地工，免了自己掘地九尺的麻烦。此时却忽然听他说得如此决绝，不由大是丧气，脸色一拉。却见无边伸手摸摸头，嘿嘿笑道：“太清绝云剑威力太大，我怕把你那宝贝震坏了。依我说，还是先用上清破云剑试试。”
　　无邪大喜，抓住无边的手一阵摇晃：“师弟，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不知道以往我一个人挖开九尺深的大坑多么难……”说着说着却忽然停下，眨眨眼睛：“对了师弟，你的上清破云剑能不能控制好力道？”
　　“当然可以。怎么？”
　　“到地下九尺就好，不能再深了，记住没？否则戳坏了宝贝……”无邪牙疼似的咧了咧嘴：“那可就一切都完了。”
　　无边拍拍胸脯：“没问题，你向后站些。”左手捏了个诀，右手握上了腰间剑柄。
　　无邪后退几步，歪身坐在一棵树下，闲闲看他施法。以前无边曾在他面前使过一次剑法，可当时他中了无时或忘咒，并没有看清楚。这次倒是正好借此机会瞧个明白。
　　只见无边微微低头，拔剑出鞘，同时左手手指缓缓拂过剑锋。口中吐气开声，念道：“阴冲阳会，神虚体静。”随着口中咒出，他手指拂过之处，竟都发出淡淡的玉色光芒来，映得剑锋越发凛冽。
　　无邪一怔，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那边无边长剑划了半个圈，直插入地，随即手抚剑柄，又念：“灵藏六府，气化三清。”闭眼沉思了片刻，伸手在空中画了个符，喝道：“八方威神，祛邪卫真。上清之剑，裂石破云。疾！”
　　无邪等了半晌，那边却再无动静，不由奇怪。他踏前一步，刚想说话，忽见无边双眉扬起，右手一动。紧跟着便是轰隆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响。
　　许多土块噼里啪啦一鼓作气地迎面打到无邪脸上身上，打得他睁不开眼来，只能双臂乱挥，哇哇痛叫。正在手忙脚乱时候，耳中却忽地听见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也在哇哇大吼，仿佛敲破跋一般，实在难听得要命。
　　“谁？谁在戳本真人的屁股？呀，当真是气杀我也！”

　　……会说话的宝贝？
　　这是小道士无边第一眼看见眼前这个泥猴似的小老头时，心里首先浮现的念头。
　　其实无边倒并没怎么惊讶。自从来到石头观那天起，一个接一个大大小小的惊吓就不断找上他，他被吓着吓着，也就渐渐习惯了。既然这个地方的井能给人取名字，爬山虎能甩人耳光，那么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发生的？
　　于是他就沉住了一口气，回剑入鞘，镇定地看着小老头哇哇乱叫着朝他冲过来，好像一头呲牙咧嘴的猩猩。等到对方直冲到他的眼皮底下，他才朝旁边一闪，紧跟着旋身飞腿，砰的一声，正正踹在小老头的屁股上。
　　无邪把他的手从头上放下来的时候，恰巧正看见这一幕。他不能不承认，二师弟踢出这一脚时神态从容，姿势优雅，简直如同天神附体，潇洒之极。但是看着被踢的人大叫着画了个半圆飞出去，再脸朝下摔在地上，他不由得心里刷的一凉，赶紧转开眼睛不敢再看。
　　“大师兄，你不是说宝贝要先踹屁股再许愿吗？好了，现在你可以直接说愿望了！”无边自以为立了大功，看见无邪，连忙巴巴地跑了过来，笑得无比灿烂。无邪擦了擦额上冷汗，强笑道：“我说师弟啊，你的记性还真好，我随口说了那么一句，你就记住了。”
　　“当然，”无边乐颠颠地笑道：“以前我们太一教藏经阁里许多书，我看一遍就会背呢。”
　　无邪嘴里嗯嗯地答应着，眼睛却一直瞟着那边的小老头。见他正挣扎着要爬起来，便赶紧绕过无边跑到他身边，把他扶了起来。
　　无边抓了抓头，忙也跑过去帮忙，顺便仔细打量了下这个自己挖出来的、师兄口中的“宝贝”。只见他大约六七十岁了，身材矮小，四肢粗短，套着件过于肥大的道袍。大概是在土底下埋得久了，不仅身上衣服早就看不出本来颜色，就连头上胡子上也都满是泥灰，看着倒像个活埋的僵尸一般。
　　“哎呦……你这臭……臭小子，胆敢冒犯真人我！我……我要杀了你！”
　　这边小老头刚哎哟连声地坐起来，一看见无边 ，登时眼睛喷火，手脚乱挥，想要够着打他。无邪连忙一使劲按住他双肩：“老棒头，才刚睡起来火气就这么大，小心气散了你那把老骨头。”
　　老头不理他，只是大吼：“臭小子居然敢……敢碰本真人的屁股！还碰了两次！哇呀，如此奇耻大辱，本真人——本真人——”连说两遍，一口气喘不过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早说了刚起床不要生气，你看看？这就不行了吧。”无邪叹了口气，抬手翻了翻老头眼皮，直起腰来怜悯地摇着头。忽然一转眼看见无边如同一个石雕一般僵在一边，奇道：“师弟，你怎么啦？”
　　“大……大师兄，你刚才喊……喊他什么？”无边瞪着他问道。
　　“老棒头啊！”无邪呲牙一笑：“忘了告诉你了，他就是老木头的师兄棒头，按辈分排起来，还是咱们师伯呢。”
　　无边呆了半天，忽然大叫了一声，把无邪吓了一大跳。无邪见他神魂不属，两眼发直，忙拍拍他脑袋：“师弟？师弟！你怎么了？老棒头有昏厥病，时不时就爱玩个晕倒，我说你该不会也一样吧？”
　　无边愣愣的，只是反复念两句话：“我踢了师伯的屁股……我踢了师伯的屁股……”忽然两手揪住自己头发，大叫道：“怎么办？我以下犯上，会不会被逐出观门，再凌迟处死？”
　　无邪忙拉开他的手：“想什么呢？最多不过打你一顿，怕什么？我从小到大挨得多了。”
　　“打一顿？用什么？热烙铁还是鞭子？”
　　无邪一怔，两只眼睛死盯着无边，像看怪物一般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子，才道：“师弟啊，你在你那什么太一教，过的就是这种生活？”
　　“那倒没有，”无边也一怔：“我们太一教没人敢以下犯上……但是许多书里说假如有人以下犯上，就要这样子。难道不是嘛？”
　　“你还真是个呆子。”无邪叹了口气，眼睛却笑弯弯的：“咱们石头观不同，老棒头虽然最烦别人碰他的屁股了，但是你毕竟是本观弟子，他也不能怎样。顶多就用他的小拳头给你两下，而且实在不行，你还可以还手呀……”
　　他话还没说完，地上的老棒头已经一睁眼醒了过来。无邪立刻眨眨眼，甜笑着凑了过去：“棒头师伯，你醒了？睡了一夏天，感觉怎样？”
　　“嗯……还好，就是怎么有点屁股疼啊。”小老头双眼惺忪，如同刚睡醒一般迷糊道。无邪听了一个没把持住，噗嗤笑了出来。老头立刻瞪起眼睛：“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无邪忙道，同时杀鸡抹脖子地给无边丢眼色，让他暂且躲开一下。眼见无边点点头，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无邪不由得松了口气。就见下一刻，师弟已经利索地解下腰间剑，双手捧着走上前来，单膝跪下，大声道：
　　“棒头师伯！师侄无边，方才无意之中以太一出云腿第五十八招‘神龙赶猪’，大力踹中师伯屁股，致使师伯飞出两丈，大骂半晌，然后晕厥。师侄实在罪该万死，还请师伯责罚！”
　　无邪死死地盯住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却见无边说完了，抬头挺胸，脸上居然是一副得意神色，目光清亮，毫无渣滓。无邪不知怎的，心中却突然一动，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认识这个师弟一样。
　　也许自己本就不应该期望他会躲开，因为他本来就是不懂机心，清澈如水的人，好像石中的璞玉，山间的流泉，尚未被世俗玷污。无邪想起了初见他的时候，那个愣头青似的小道士，然而在听见他不要赶他走的时候，竟然流露出如此真切深刻的感激之色。这样的人在山下的世界里，大概只能碰得满头是包？
　　然而现在不是多想这些的时候。无邪有些提心吊胆地看了看老棒头。只见师伯双眼圆睁，瞪着师弟，脸色青红交替了一大会，猛然探身一把抓起他手里的连鞘剑。无邪咳嗽两声，把头转到一边，以为就要听见暴风骤雨般噼里啪啦的打骂声了。然而等了一会，居然毫无声息，不由心里惊奇，又转回头来。
　　只见老棒头看着无边，一张泥灰满布的圆脸上，慢慢的正试图拼凑出一个扭曲的微笑来。无邪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刚想凑近了仔细看，接下来师伯的一句话，却又让他觉得自己的耳朵仿佛也走火入魔了。
　　“好小子，敢作敢当，有种！本真人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