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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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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咿咿呀呀的唱词如低声诵念,又像自遥远天际而来的梵音阵阵,于阿季耳畔缭绕不息,半梦半醒间他只觉重回到了往昔尚且无虑的时日,每逢节日生辰府内都会请来戏班,绕梁余音三日不绝。
其中贺夫人多点《牡丹亭》里的《惊梦》一折,阿季倒不喜赶那热闹,却也陪坐着听过几次,却不想有朝一日丝竹乱耳竟重复来回都是这几句唱词。依稀间恍若大梦一场,待他自虚汗淋漓里寻得一丝清明,窗外已是墨色深沉,不见月光下透过那狭小窗棂便是连天际星辰也望不见零星半点。
阿季悠悠醒来,耳畔曲调骤歇,虫鸣渐起间刻意压低的交谈声由门外而来,他才转而想起这已是落入牙侩手中的第六个夜晚了。初而惶惶终日,后在这四方大的屋室内待久了,倒也平心静气了下来,他已非昔日稚童,哭闹不休带不来分毫益处,唯有镇定从容才能于险象环生处寻得一线生机。
许是阿季不吵不闹太过安静,人牙子起初还对他多有戒备,后来观望了几日倒也松懈不少,毕竟他们手中远不止阿季一人,顾不上来也是多有的事,何况任谁饿上些许日都再没了反抗之力,于是就更放心了些。
而阿季却是忍受着饥饿困顿生生熬过了这些时日,其间多有佯装,又因其本就肤白,故而三分孱弱成了九分,借由此遮隐他倒将这伙牙侩了熟了个七七八八。除却每日送饭的魁梧男子,另一瘦小男子似是主理买卖事宜,两人以兄弟相称,平素好夜谈,又喜喝些小酒,待酒过三巡胡言乱语起来,那声响能传遍整个院落。
今日也是这般,不久原先还压低的声响愈渐肆意了起来。
“这可是批好货,尤其小屋里的人。虎子,你多看着点,他可是被位大老爷定下了的,不能出半点差错。”
“成。哥,咱什么时候出发?”
“也就这几日的事,那几个小的都好说,就这个大的费事些,得跑上些路才行。”
“哥,你说这贺家人是个什么意思?不要钱,还非得把人往远了弄。”
“我听说是这小兔儿爷勾引贺老爷被贺夫人撞见了,这不就寻了个由头把人给发卖了出来。”
“啧,富贵人家脏事就是多。”
“便宜咱们白捡一好货,你知道那边出了多少吗?起码这个数……”
“这么多?”
“这还是定金,其余的等人到了再给。麻子说了那位大老爷就好这口,一听人生得好,想也没想就要下了。”
“娘的,这帮阔老爷成天给自己添小老婆,咱哥俩一年忙活到头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也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
“好了虎子,等这批货出手收了钱,哥就给你娶房媳妇……”
而后的话阿季就再也听不进了,大都是些污言秽语,调笑声声龌龊下流,直听得他胃中反复不已,却又得强打起精神将他们方才之话细细想来,思绪渐明下一个念头愈发清楚——他得找机会逃出去。
于是平日里就更多留心起了这俩兄弟,见其弟举止粗犷、行事疏漏百出,又念其兄多在外奔波,心下便有了计较,只等觅得一良机而动。可这一等直至到了下个落脚点都毫无所得,倒是在换了个屋室关押后才知晓了人牙子口中的好货皆为何,多是些容貌秀致的孩童,有男有女,面黄肌瘦下各个如惊弓鸟儿般惴惴不安。
阿季似有所感,又像是望见了昔日的自己,今同为鱼肉,任人刀俎,谁能比谁更好些,他救不了那些孩子,就怕是连自己也逃不出这桎梏牢笼。
而在那些个满腹心事的夜里,除却虫鸣阵阵陪在阿季身侧的唯有脖间所挂的长命锁,也偶尔会念及那个一笑远胜芳菲四月的少年,想着他求学在外、前程似锦,自己却身陷囹圄,不知明日于何处,其间种种又何止一句艳羡能言尽。
大抵同人不同命罢了,只是每每想来依旧痛彻心扉。
可纵使再痛也得面对现下这困厄处境,眼见着同屋孩童被一一领走,阿季也日渐摸出了些门道来。早在来时他就已留意到这个落脚点的院落处在个巷尾,偏僻不说,更是人迹罕至,初而人牙子每日早间会提一名孩童出去,晚间时回来,至后来出门时间越发长,有时直到翌日才会归来,同时还会领回几个哭闹不休的孩子,这一切皆被阿季望在了眼中。
随着屋内愈渐空荡,他意识到是时候有所动作了。于是乎在个寻常清早,瘦小男子领完人后随口嘱咐了一句,“虎子看好人,我这趟要些时日。麻子应是这两天到,那边催得急,到时候你把人给他。”
阿季知晓胜败就在今日,破釜沉舟下胜则脱逃而出,败则恐再无机遇,不过是放手一搏了。预先几日他就已减少进食,只为营造出个羸弱假象,莫提怀中藏了些许日的茶碗残片,等这日午后他照着记忆里的陈姨娘作出了副病痛模样,全赖饿了几日面色惨白如纸,竟也唬得人牙子方寸大乱。
既是患了病就不用与他人关在一道了,而是被推搡着去了主间榻上躺着,等人牙子寻了些药来骂骂咧咧给阿季灌下,他又佯装昏睡过去。待夜色深沉,四下唯余鼾声此起彼伏不歇,朦胧月色里阿季从怀中摸索出残片奋力割起了腕上的绳索。
其间多有划伤,血肉模糊下他手中的动作却是片刻不停,任由细密痛楚覆满手里心间,也不曾有一丝声响发出。而后血腥气缭绕于鼻间,又与指尖黏腻触感交融,化为声声钟磬音响彻心扉,虚汗淋漓下颤栗不息里近一个时辰阿季才把手腕处的绳子磨断,幸得牙侩不曾捆缚住他双腿,否则耗费的时辰又何止这一星半点?
轻轻解开榻旁拴着的红绳,为防铃响一手握住铜铃,一手将红绳轻放于地,等解开桎梏踉跄着走出屋室,门外天色已是步入后半夜。借着皎白月光,他步履蹒跚走向后门,在踏出院落的那刻,一瞬的轻松袭上心头,又在须臾间再次重归兢慎,阿季知晓这不过只是开始。
而后的逃亡更似一场自我焦灼,随着痛楚、饥困纷至沓来,疲累不堪的阿季却始终不敢停下脚步,他不知自己要走向何处,也不知已然走了多远,他只清楚一刻也不能回头。
那晚夜色迷离,星辰疏朗,跌跌撞撞于巷中奔走的场景,成了他往后时日里每每想来皆心惊不已的噩梦。
彼时仍身坠梦里的阿季却是无暇顾及其他,饥饿之下腹中绞痛连连,愈加困乏里似是快连步子都难以挪动,待天色微微转亮他已是精疲力尽,再难走动半步。头晕目眩间跌坐于了一户人家前,依靠在门畔每一喘息皆牵动起身上痛楚,层层垒砌堆叠化为眼前重重迷障,朦胧迷离不知身在何处。
唯余梵钟阵阵,声声振耳,遥远似天际而来,却又于心底响彻,那瞬阿季生出了些臆想来,或许也就止步于此了,若有来世只望生于和平年代,同万千学子一道还世间一片书声琅琅。
此刻泛白天际透出些绚丽霞光来,映耀得半边流云浓烈似火燎,阿季吃力望去,模糊视线里只能依稀辨认出些瑰丽色泽,他就那么痴痴望着,直至人声渐起,熹微晨光拂散于面上,麻木迟钝下连着开门声都未能察觉到。
“呀!这……这怎么有个人?”
“什么人?”
惊呼伴着急促脚步声嘈杂得恍若蚊蝇飞舞于耳畔,阿季被吵得心烦,眉宇微蹙地偏头望去,人影憧憧里他望了许久才分辨出来人。莫约年岁不甚大,清秀眉眼仍余未脱稚气,在那清澈如潺潺溪流的双眸里阿季望见了个狼狈不堪的自己,一如曾经他于贺君逾眼中望见的那样。
“你……你还好吗?”
见阿季不答,少年愁眉苦脸地望了许久才跑回院内,“阿呈哥!你快来啊!”伴着那清越动听声音的响起阿季却是再难支撑,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而等他再次醒来已然身处在了屋室之内,四下茫然无措间阿季愣愣望了许久才隐约知晓自己尚且活在这世间,不知怎么倒落下泪来,于牙侩身侧再过凶险他也未曾有过半滴泪水,如今却是扬扬簌簌怎么也止不住。
正是此时忽听一声“人醒了!人醒了!”由近及远,随后脚步声里响起了个熟悉声音,“你醒了啊!”其声灵动澄澈,宛若环佩轻碰,又如琴瑟齐鸣,一时里竟令得阿季忘却了动作,只是呆呆出神任由甘霖落下将心底尘垢荡涤一尽。
眼前的少年有副好嗓子,容貌也生得隽秀,虽衣着朴素,面上却满是被悉心保护出的烂漫,阿季望着仿佛见到了贺君逾,那样的纯真不染一丝污秽,亦是很难得见的。
他却是唇焦口燥下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还是全赖少年搀扶才挣扎着坐起身,又灌下了一碗水始觉大梦初醒有了些生气,他不知的是少年已然盯着他望了许久。
“你生得可真好看,比师父还要好看。”
毫无恭维之意的称赞由身侧传来,也使阿季手中的馒头停了停,以他所想大丈夫立于天地最末便是论及容色,或文采斐然,或字字珠玑,怎么都不该以貌取人。若留于这世间唯有风月轶事,那与倚栏卖笑有何相异?
于是乎骤听这夸赞他不曾有所动,只是依旧自顾吃着手中馒头,不想少年却仍固执着搭话,“我叫沈月舟,大家都叫我小舟,你呢?你叫什么?”
低不可闻的轻叹由阿季口中而出,竟是连他也不知自己该是何姓名,往昔十几载于贺府的生活到底虚幻缥缈似梦魇,而他始终都是那个被亲父遗弃的稚童。垂眸敛去眼中落寞,静默半晌再开口已无一丝异样,“阿季。”那一声虽轻却嘶哑粗涩好似山歌村笛,直应了句“呕哑嘲哳难为听”,更衬得少年之声恍若仙乐盈空。
名为小舟的少年倒不在意,反是热络地连番询问起来,虽大都为自言自语,却不妨碍阿季被他这份朝气感染,渐渐又有了些困意。这一睡再醒来便入了夜,屋室内平缓呼吸声于寂静夜里清晰可闻,他知晓此自小舟处传来,而身下所睡床铺本是那位阿呈哥的,不过是趁了人家外出唱堂会的功夫,这才有了个栖身之所。
许是他还不算太过厄运,本是困兽犹斗、勉力一搏,十之八九流落街头,十之一二重归囚笼,怎么都远不及如今衣食无虞,说到底还是幸得小舟相救,令他能留于戏班养伤,只是不知伤好又能去到何处?
人生地疏、无依无靠,彼时年仅十八的阿季茫然无措下全然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有来日。就此般怔默出神至天明才复而睡去,却是身陷迷蒙未曾有多久就被阵婉转曲调唤醒,其唱腔之清亮,泠泠兮响遏行云;其余韵之缭绕,袅袅兮不绝如缕。纵阿季不懂戏,也隐约能品出些凄婉哀怨来。
再无一丝困意,他挣扎着翻身下床,尚有些无力下脚步多有虚浮,待扶着门框踏出屋室,光下少年举手投足似熠熠生辉,只差个扮相便是位出挑的角儿了,想来再过几年定能于梨园界闯出番声名,此般出众嗓音埋没不了。
那时不知怎么阿季有了些预感,又在听了些会后便回了屋,大抵小舟实在投入,于是乎至始至终也未曾发现他出来过。
而到了午后屋外忽然热闹起来,人声鼎沸下似是有人归来,听着门外的一片熙攘阿季却畏怯了,于险境里不曾惧怕,如今却是连走出去道声谢的勇气都没有,倒也属实可笑。
就如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苍白空蒙的明日,亦不知该如何面对外头的一众人,漂泊无定在即,何谈相报救命之恩?于其心中君子受恩于他人须得结草衔环以报,他虽非君子,却也以此为志、心向往之。
说来到底不过年少气盛,自诩读了些书沾染了文人清高,便也不自觉惹上了酸腐气,总觉一言一行皆要对得起君子二字,却不知人活于世往往无可两全,而这世道最是容不得命比纸薄,心比天高。
那时的阿季何曾料到?又怎知一世难逃是为命数。
晚间时来人把他唤了过去,说是班主有请,而等阿季心怀忐忑步入主屋见到那坐上之人,才知何为花开真国色。
烟雾缭绕里美人莫辨虚实,恍若凌霄仙人渺远不似凡世之人。细望去又如牡丹染寒露,清冷疏离,孤傲冷艳。偏却生了双含情目,望人皆有三分脉脉于其中,轻瞥而来自是夺人心魄。
不过美则美矣,总归少了几分生气,更莫提他眼底满是倦怠空乏,又隐约透出些哀愁来,虽浅淡却如轻烟笼罩始终难以消散。观其年岁尚且而立之年,眼里却有了太多东西,倒似时至知命满目苍凉。
而此刻美人手执烟锅、吞云吐雾,审视目光远远瞥来落于阿季身上带着霜寒冷意,直刺得他无措里不敢再对视而去。于旁人眼中倒成了登云挽月、临水照花,三月天里的氤氲薄雾,隆冬日里的落雪簌簌,好似一树海棠映清晖,满城风絮黄时雨。阿季之美宜动宜静,毫不逊色于座上之人。
虽说是各有千秋,可要真论起来,阿季的确是要胜上几筹。
此般静默打量半晌,美人才悠悠开口,“你就是小舟救下之人?倒生了副好模样。”一瞬似月明星稀、玉阶白露,却又尾韵微哑,略带上了些沉缓婆娑,相较下却是不如小舟那般清亮圆润。
阿季却是不知如何作答,几番沉默下委实木然了些。美人却也不恼,只是自顾问道:“说说吧,怎么倒在戏班门口了?”语气虽轻,也透出了几分不容辩驳来。阿季定是不能和盘托出,遮掩一二下将自己如何被卖入人牙子手中,又是怎样逃脱说了个清楚。
美人听后微一颔首算是了解了个大致,“我这戏班不是善堂,小舟救了你就当是结了个善缘,也不谈何报答了。瞧你如今好了个七七八八,就此自行离去吧。”此话一出阿季不曾有所反应,倒是小舟先红了眼眶,几步跑至了美人身前,“师父,阿季哥一个人也没地方可去,就让他留在戏班吧。”
莫约是极为疼惜这位小徒弟,美人眉眼稍缓,依稀透露出了些无奈,却又依顺着问了句,“小舟是这意思,你呢?是想走还是想留?”
阿季亦是不知,尚来不及细想却见小舟复而跑来恳求道:“阿季哥,你别走,留在戏班好不好?”不知怎么在那诚挚目光里,他很难说出半句推拒,鬼使神差地点头应了下来。
闻言小舟转忧为喜,而座上美人也于复而打量中有了些清浅笑意,“既然你想留下,那明日起就开始同其他人一道学戏。虽说迟是迟了些,胜在你身段模样不差,倒也非毫无可能。”那笑远胜娇花吐蕊,只能初绽不过须臾之间就于阿季话语里瞬时凋敝一尽。
“我不想学戏。”
面色骤冷下宛若山雨欲来,一声冷哼极轻极淡,其间所含讥诮之意令在场众人皆心惊不已,“戏班子不留闲人。”
阿季却似是被揭穿了心事般不止得羞窘起来,“任是脏活苦活我都可以,我只是…只是不想学戏…”竟是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冷笑连连间美人一眼也不愿再多望来,只是厌烦地摆了摆了手,“往后所有粗使活计都归你了。阿呈,将他带下去。”随后便唤住了也想一同离去的小舟,考教起了他的功课。
婉转清脆的唱腔里阿季渐行渐远,直至再听不到一丝声响。彼时他还有着些妄想,虽身处戏班,能靠着双手过活也不算辱没文人风骨,却是痴儿终不悟,身陷泥淖只会越陷越深,一如白璧蒙尘,又何谈皎然无暇?
他之妄念到底不过徒增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