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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只有佛问我 ...

  •   我有两个同父同母的妹妹,我是大恒贵妃所生,她是蒙古威望最高的因鞑部的阿巴还。我的母后是出身异族皇家的纯淳皇后和出身世代忠良之家的季家嫡系二房独女蕊瑶皇后。

      我的父皇是平定殇帝惊恒、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一代帝皇长桑笙。我的姑母是大名鼎鼎、美名天下的传奇主姬长桑婈,我的姑父是一代战神、才华横溢的昔日大恒贵子长桑玥。

      可我明白,纵使身世多么无上荣光,我都无福消受。因为父皇向来就并不太喜欢我。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

      在我们这群皇子中他最爱长桑熠,因为长桑熠是嫡长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更是他和心爱之人唯一的孩子,他对长桑熠付诸了绝大部分的心血。

      当然,他也疼爱长桑臻珠,这个曾经生母为枫氏的漂亮孩子。听说枫氏温婉大方、知书达理,在父皇盛宠纯淳皇后的时候也是得父皇多方照顾的。

      生在皇室,孩子的命运就是这么容易被确定。

      我自小知道这些不同,但我也从未想过将长桑熠拉下来,自己坐上太子的位置。我只希望母亲不要时时忧愁诸事、希望妹妹们和臻珠一样能幸福快乐;希望等我们成年,能保全自己的性命,有个美满平淡的婚约。

      母亲一开始和我的想法一样,直到季皇后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这个女人优雅、温暖,牵住她的手就感觉自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走下去。母亲嫉妒她,但与此同时她忽然得到了父皇最大的宠爱。

      母亲不喜季皇后,我在一旁看得清楚,但我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有这个选择,季皇后是个好人,我的母亲也是个很好的母亲,无论我站在哪边,我都觉得有愧于心。

      如今,我站在深山中的大佛寺中,手中撵着佛珠,眺望昌平城的方向——我不知道母后可收到了我的消息,知我安好会不会对她有些安慰?毕竟她现在已经这么惨了——人最惨的时候不是不能拥有想要东西的时候,是拥有了却又永远失去了的时候。

      我的师父站在我身边,双目紧闭,却依旧感受到我强烈的情绪波动,他无可奈何:“如不是为了这天下,绝不强留你这般眷恋尘世之人。悟尘啊,你入佛门已数年了,既已知道回不去,为何就是执念不灭呀。”

      我闷闷嗯了一声,转着佛珠问师父:“师父,到底如何才能算非红尘中人?”师父说:“第一层自然是不为世俗牵绊,第二层是潜心佛学,不理世事,第三层是知世事、知世情,但己心不懂却通天下众生情,渡一切苦难人。”

      “师父,有人做到过吗?”“师父,其实我不贪念富贵,只是父母兄弟姐妹尚在,我突然离开,很多事情没交代,心中总是不舍。”

      师父长叹息,交给我《佛说八吉祥神咒经》。我接过经书后提醒师父:“师父,这本经文我已记诵完,昨日是托师兄向您讨要新的。”

      师父摆摆手,拒绝了我,并道:“悟尘啊,我让你读经书从来不是为了让你记诵经文或者彻底忘记你的父母兄妹,只是为了让你静心,只是不想让你的执念终此一生都与你如影随形。”

      我看着泛黄的老旧竹简经书,抬头是遮天蔽日的大榕树,阳光在树杈中稀稀落落地洒下来。

      师父的指点并没有起作用。接下的漫长日子里,我发疯了一样想念宫里的生活。那绵延的绛红色宫墙,坐落有致的宫殿庭院,绕过长廊,可以看见大片的草地,孩童们和侍女们在上面奔跑玩耍。彝儿穿着水绿色宫服,扎着总角,手中拿着母亲新给她的风车,歪着头,嘴翘得老高,得意地在和其他玩伴炫耀。

      在梦里,我还常回到藏书阁,兄长坐在我对面,提手、落笔、提笔、落款。明黄色的蟒袍,腰间寒玉制成的玉玦,他和模糊又清晰的父皇背影,组成惊扰突醒的美梦。

      清晨醒来,霜露寒重。

      我推开轩窗,恍惚在薄雾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我看不清,又惊觉熟悉,踉跄着急退几步,瞬间清醒。

      烛台上的红烛烛光在微薄的冷气中飘闪,慢慢地给我带上些许暖意。

      我又朝轩窗走去,林间雾气已经消散,晨日在地平线上冒头。了无一人。

      我找到师父,谈论此事,师父哀叹摇首:“悟尘,汝恐有亲人不久于世啊……”。我整个人呆滞在原地不敢有所动静,一时难以接受。我起身:“师傅,纵死我也要回去。”

      “悟尘,不可!”师父的语气严肃,声量提高了一度,“你之所以坐在这不仅是因为身体羸弱,你父亲想让你这个儿子活命,更是因为你是因鞑部甚至可以说是蒙古部与中原友好关系的见证,你不能有任何不测。有你在,两处的合作、因缘便在。因缘在,两地百姓就能过安生日子。”

      “你活着,是因为天下百姓活着。所以,你都不能离开这儿,我也不会让你出了这道门。”

      “若泓!出家人慈悲为怀,你为高僧,当比寻常出家人更加慈悲,如今却因天下这等原因阻我血脉情谊?!”

      师父并没有因此退步,他眼睛都不眨一下,转动念珠和我道:“天下这等原因?我倒是从未想过你竟然把天下置于可以轻视、慢怠的地位。你身为皇家之子,享天下供养,有何资格将天下置于此等末等?”

      师父起身,语重心长道:“看轻世俗,心存苍生,早日皈依。”

      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的,我的师父与别的佛门师父不同,他总惦记着天下苍生,所以哪怕要牺牲自己的感受、打破追求一生的佛门规矩,他也答应了父皇将我从宫里接出来。因此,他根本就不会放我走。

      “师父,你这样会下地狱的。”我跪坐在桌案前,朝门口投去的目光浸满了毒。

      “我知道,”师父站在门口仰头看日光,“从接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

      回宫的步履不得迈出,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死期越来越近。三日后,我等来二妹妹彝儿溺亡的消息。我脚下不稳,一个踉跄整个人栽在了地上,直接撞上了柱子,前额流了很多血。

      师父夜晚来看我,带来了新的经书和念珠。他为我仔细检查伤口,确定无碍后道:“节哀。”

      我心头泛酸,眼睛却眨不了一下,我知道这时候我应该落下泪,至少能诛心。我质问师父:“强求换来信仰灭亡,值得吗?”

      师父未答。

      我给父皇传信,央求回去看彝儿最后一眼。父皇的回信很快,却是在信中责怪我——怪我没有专心佛学,使上天给了我一条命后,拿走了彝儿的命。我惶恐自责,再去找师父,师父却在我悲痛之时下山化缘去了。

      闭关刚结束的住持代替了师父,他前来问我好,又指导我如何将心中愤懑放下。住持没有讲什么大道理,他只是很简单地说着佛祖的好,说着那些得道的佛人如何放下世间事,只遗留下一颗舍利子。

      我跪在佛像前,看着佛祖嘴角含笑、悲怜着望着俯身他身下的世人。他默默无言,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质问为何如此。佛没有给出答案,我却自己摸索出那些往日被我忽视的细节。

      “固谊,这本书外的知识母亲日后会亲口教你的。”

      “那些知识才能真的帮到你。”

      “固谊,太子之位也不错啊!你先上去坐坐,不舒服我们再下来。”

      “有机会,只要解决长桑熠就好了。”

      “皇后?确实还是得多关心她。”

      “儿子,你看这花好看吗?”

      “……”

      细节推演出来变成可怖的事实——我的母妃杀了我的母后。

      为权为利,为情为爱。

      我再次拜倒在佛的脚边,流泪质问:“生母所犯之错与杀孽,缘何要稚子归还?稚子何辜!”

      佛不语。

      我却觉得它已给了我千言万语,佛家信轮回道义,父母造浮生孽,其子将承之,是因果,亦是以此报父母恩。

      出宫的第二年,我第一个妹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艰辛死去。同年,我真正地剃度皈依佛门,公示与皇家断绝关系,弃固谊名,从此我只是悟尘。我跟着住持,过清苦生活,以此磨练,又或下山超度化缘,行善世间,担下身为佛子的责任。

      师父对我公示有些不满,后来赶回来时还与我念叨此举的不妥之处。

      我默默听着,然后回道:“如今吾只是佛门弟子,当日皇家事是前生事,不嗔不痴不贪不念是今生事,师父授业,领我入佛门,不敢忘师父教导,救天下百姓有千千法,乃佛门弟子之责,但悟尘所行至今日的桩桩件件亦是皆遵从佛祖引导,不敢自专。”

      师父又哀叹一声,他一直潜藏着的失望从他的眼睛里跳出,他果断起身,甩袖离去。

      我看着师父的背影,闭上眼睛,不去想师父已经看透了我皈依的原因。

      几日后,师父再次下山,不过此次——是返俗。他和住持说,他还是想以俗人的身份方法去济世。住持自是允的。

      夜晚,烛光飘闪、灯油不断,我跪坐在经前念经,住持稳步轻行,行至我身边时他抬头虔诚地望着佛祖的眼睛,似乎能与佛交流:“悟尘,你可想归去?”

      我的心微微地动了下,摇摇头:“悟尘,不想。”

      “不是因为你父皇薄待你生气而不想?不是因为宫中杂事繁多而不想?”

      我双手合十,极尽我体内全部的虔诚:“住持,佛已指点我迷津,过往皆是人间戏,瞋痴贪念皆是虚妄,唯有心静才能度我此生,还我本貌。”

      住持点点头,未必不知我说的是假话,但他毫不深究:“你生性宽厚不争,心怀仁慈善念,既如今你已真入我佛门,我便许你从明日起可以以法号悟尘下山,助应助者,度可度人。”

      我起身半鞠躬:“谢住持。”

      夜深寒冷,我躺在榻上,心如止水,抬头就能看见窗外月明星稀。

      自知晓妹妹和母亲的事后,我很少回想以前的事,但偶尔还是会被那些温馨的时刻突袭,并不自觉地改变嘴唇弯曲的弧度。

      临下山前,我按例去到佛前,上香跪拜,问佛我能做些什么。

      我听到了有生之年我最想听到的回答。

      佛说,做你想做的一切,仁爱宽容,内心丰盈。

      我起身背上行囊,出门后再回头望,只见佛祖不同于当年悲悯的笑容,祂宽厚淡然,望着我前路的方向。

      父亲死讯传来时,我正在边陲小镇为百姓祈福,面上围着厚实的口罩,以挡风沙,流动换哨的官兵在台下守着我同时交头接耳:“今日太爷收到了陛下崩逝后有关事宜安排的公文,太子已经登基啦!”

      “贵妃殉葬一事是真的吗?”

      “诶,这就是我的独家消息了。我有一位帝都的亲戚,遇大丧循例可以出宫返乡,写了信给我,信中说,那贵妃呀……早就死了。”

      “那殉葬一事……”“哎呀,也是真的。”

      我打坐的心一下乱了。

      时隔数年,人走茶凉,我依旧没有收到过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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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 --- 完结作品:《听说》(短篇) 精修中作品:《星辰和光年都浪漫》(现言) --- 新开征文作品:《长风载酒行》 小简介:徐门徐醉茗刚出少林,就遇上了一个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托付给她一坛酒,让她将这坛酒带给他久未谋面的亲人。 于是徐醉茗刚开始闯荡江湖就被一大群人追杀,误打误撞中遇见了少女将军北冥瑶和风雨店主。 徐醉茗通过一坛酒,翻开了江湖的第一页,也认识了女子的江湖。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