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澄》消眷

5、第二章（１）

　　昨晚吹了一夜大风，憩云府周围的竹林也簌簌摇了一整宿，有的细竹不堪劲风，折断了打在瓦上。安墨澄正站在檐下，看着府上的人处理这些乱瓦断竹。他穿了一身雪白的外裳，领间露出一抹青色，头上缠着一圈绷带，脸色显得有些惨白。辰煜见他就这样站在那里，走过去说：“公子，天这么冷，你这样站在这里小心着凉呢，看你脸色也不太好，快进屋去吧，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了。”
　　安墨澄转头说道:“你家公子哪里有这么娇气。”眼角流出丝丝笑意。
　　辰煜正开口说话时，门外又响了一个声音:“墨澄啊！墨澄！安墨澄，安墨澄！你在府上的吧？”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辰煜显得极不耐烦，白了一眼，对安墨澄说:“又来了！公子你进屋去吧，我来让她走。”
　　安墨澄却说:“让她进来吧。”随即转身进了中堂。
　　辰煜听见他这么说，心里一千个不愿意，可是也只得照做。
　　顾妧踏进门去，发现安墨澄早已端正坐在那里等她了，便开口道:“我就说嘛，墨澄你肯定在家的，我听说你前些天受伤了，我这个做后母的再怎么也该来探望探望，所以就特意来看看你。”说着脸上咧出一个笑。辰煜见了，心里又是一白眼。
　　安墨澄坐在上方的椅子上，正低头细细品着一杯茶，缓缓咽下一口后，才开口说道:“顾夫人来所为何事？”安墨澄其实早已心知她来是为了何事。
　　顾妧见他也不拐弯抹角，她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答道:“墨澄，你看，不久就要春闱了，你知道你弟弟允澈他是个贪玩的性子，我骂过他多少遍了，可就是不争气，我想请你帮帮他。”说完小心翼翼的看着安墨澄，等着他回答。
　　安墨澄仍是柔声细语的说道:“顾夫人，允澈他，我教不了，而且我也没时间教。”
　　顾妧道:“墨澄啊，我的意思不是让你教他……”接下来的话似乎有点让她难以启齿，所以嗫嗫嚅嚅道:“我的意思是……你是礼部侍郎，能不能……通融通融。”她的手捏紧了。
　　安墨澄还未开口，辰煜抢道:“顾夫人，你是不知道在春闱中徇私舞弊是个什么下场吗？你儿子自个儿不怕吃牢饭也就算了，可别拉着我们家公子下水！”
　　顾妧听见这她口中的“野丫头”说话了，气就上来了，开口骂道:“我说，你个野丫头说什么话，一个丫鬟而已，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安墨澄冷冷地打断道:“顾夫人，这个忙我帮不了，也不想帮。请回吧。”说完又继续低头喝茶。
　　听见这回答，顾妧气得更厉害了，又开口骂:“安墨澄！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做了安侍郎就忘了娘了？我在你家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你都不愿唤我一声‘后母\'，现在叫你帮帮自家兄弟，你就翻脸不认人了，你让我们怎么活？你忘了当年我怎么服侍你爹了？你忘了当年我怎么待你了？”这后一句话，她似乎自己说出来也有点心虚，显得底气不足。
　　安墨澄嘴角轻轻动了一下，抬头盯着顾妧，眼神如霜般冷漠，说:“顾夫人，不用您提醒，我也忘不了。请回吧。”
　　顾妧心里虽然气愤，但那眼神让她不敢再多说，便只得虚张声势说道:“安墨澄，你等着，你总有一天要丢了你的乌纱帽的。”说完便甩手愤愤离去了。
　　辰煜在她背后动作不断，恨不得一脚把她直接踢出大门口去。
　　安墨澄见她这样，原本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被扑灭了，又轻轻笑起来。
　　辰煜扭头看见安墨澄在笑，说:“公子，你还笑得出呢，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那个女的我真想一剑把她钉在地板上，再狠狠踩上个七七四十九天，才解气。”她边说边用力地瞪着大门那边，咬牙切齿。
　　瞧着辰煜那急手跳脚的模样活像只被惹急了的兔子，安墨澄看着她劝道:“谁都像你一样，那不天下大乱了？别理他们就是，让他们自生自灭，恶人自有天来收。”
　　辰煜听了这话，又问到:“是吗？我看好些个坏人都是老不死的，那好人呢？我也不见得有几个好人得了好下场。”
　　安墨澄眼睛看向了门外，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叹道:“人又岂能分得出好坏呢？莠之为莠，禾粟之穗，生而未成，坠地生莠，不可食之。利己者为良，损己利者为莠。”
　　辰煜满脸头疼的样子:“公子啊，什么莠啊良啊，我不懂，我只知道，公子是顶天的好人，嘿嘿。”
　　安墨澄看了看她如花笑靥，心里顿感一股暖流升起。
　　除夕夜，憩云府门口换上了红色灯笼，贴上了一副对联，那对联上的字歪歪扭扭，堪比鸡爪刨地，苏吟风抬头看着那对联读着:“岁岁年年钱任花，天天月月饭管饱。横批，人富肚足。”
　　读完苏吟风就止不住的捧腹大笑，心里想着:“这对联怕不是安兄写的吧，写成这样也敢贴出来了，真是大胆了。”
　　“安兄！真是一副好对联！可是重金购来的？”苏吟风前脚还未跨进门去，便开口道。
　　安墨澄跟辰煜坐在摆满佳肴的桌旁，听见这声音两人同时仰头看了出去。在这红火的节日，安墨澄依然是一身白色。辰煜则是一身粉红，一副少女独有的跳脱气。辰煜嘴里还咬着一只饺子，看着是苏吟风来了，顿时饺子都觉没味了。
　　安墨澄笑着说:“这对联是煜儿写的。”
　　苏吟风在桌旁坐定了道:“我道是何处大家的墨宝，从未见过这般龙飞凤舞的好字，真是妙妙妙！”
　　辰煜咽了一口饺子，张口凶到:“怎么！难看就说，不用这么阴阳怪气的揶揄我。”
　　苏吟风嬉皮笑脸说道:“岂敢岂敢，我是看这字实属是‘此字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所以才不免感慨。”
　　两人斗嘴，让憩云府热闹起来，要是苏吟风不来，他两人又如往年的除夕一样，冷冷冰冰，一顿年夜饭便了事。安墨澄在一旁用手遮住了嘴浅浅笑了起来。
　　辰煜不屑道:“苏大公子的话，哄得了其他姑娘，却哄不到我。”随后眼睛滴溜溜一转，又说:“那你这么喜欢，我再写一幅卖给你啊？不过，一字千金。”
　　苏吟风听见她这狮子大张口，惊道:“只怕我当完了身家，再把自身卖了出去，都凑不够这千金啊，算了算了。”
　　辰煜又使劲白了他一眼，苏吟风却毫不在意，俯身去看满桌子碟子，说道:“今晚的饭够了吧？”
　　安墨澄见状，歉然道:“是我怠慢了，煜儿，再去拿一副碗筷来吧。苏兄稍等。”
　　辰煜不乐意地拖着脚去拿了一副碗筷，回来也没个好气的扔在他面前。安墨澄见了也不说了，知这两人一个愿打一个讨打，索性由着去了。
　　苏吟风持了筷子，就朝那一盘饺子夹去，夹起一个鼓鼓的，便送入口中。还未全咽完，就道:“这饺子真是好吃。”
　　辰煜一脸得意的说道:“当然啦！这可是本姑娘亲手做的。”
　　苏吟风又夹了一个说道:“没想到煜姑娘还有一手好厨艺，没想到没想到。”
　　辰煜扬了扬眉毛，洋洋得意。后见苏吟风夹了一个又一个，满盘子饺子就快见了底，连忙把盘子抢了过来，给安墨澄夹了好几个放他碗里。安墨澄示意够了之后，辰煜一股脑把剩下的全倒进了自己碗里。苏吟风见了只能咂咂嘴，夹了其他菜。
　　安墨澄细咬了一口饺子，咽了之后，问道:“如此良夜，苏兄怎么得空来我这了？不在家陪陪苏大人苏夫人？”
　　苏吟风抬头道:“我爹娘嫌我在家碍眼呢，让我出来玩。我也不知去哪儿，就想着来安兄这了。”
　　辰煜道:“你还有不知去哪儿的时候？城中那么多姑娘，哪一个你不认识啊？”
　　苏吟风道:“此言差矣，认识是认识，可说得上话的也没几个。”
　　三人就这样一直说说笑笑，吵吵闹闹一直到亥时，桌上已经是杯盘狼藉，苏吟风吃得撑了，斜靠在椅中，摸着肚子说道:“安兄，如此良辰如此夜，我们出去逛逛吧，桃华寺的桃树又开花了，我们去祈祈福吧，刚好消消食。”
　　安墨澄原本淡然的脸，在听见“桃华寺”的时候却染上了一抹愁云。苏吟风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正欲改口，却又听见安墨澄说:“好吧，我也有八、九年没去桃华寺了，去看看吧。”苏吟风松了一口气。
　　安墨澄披了一件带着毛领的白色披风，三人便准备出门了，正准备跨出门去，却又折身返了回去。苏吟风跟辰煜不解的回头看着他走远的背影，苏吟风看了看辰煜，眼神里满是疑问，辰煜挑了挑眉，表示她也不知为何。
　　等了片刻，他们又见那白色身影回来了，手中多了一抹红色。待安墨澄走近了，他俩才看清了，那红色是三朵茶花。两人恍然大悟，笑笑，居然这么重要的事也忘了。
　　安墨澄给他两人一人簪上一朵后，自己也把红茶花簪在了发髻边。赤红的花，配着他白瓷似的精致面庞，没了往日的清风远尘，多了几分娇贵。辰煜从未见过她公子这番模样，不免得看怔了一下。簪好了之后，安墨澄便出门了，两人也在后面跟着。
　　三人下了马车，一下子就没入了人海里，不过安墨澄的白衣跟脸庞是在哪里都难以被模糊的。三人在人群里挤挤攘攘，辰煜赶在安墨澄之前，为他开出一条小小的道，苏吟风则紧紧跟在安墨澄之后，不然小道立马就要被重新挤满人。在四处张望时，安墨澄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隐没在远方的人群里，正在看着自己，但眨眼一看便又消失了，安墨澄自知是恍眼看错了，又继续走着。
　　费了好大力气，他们终于来到了位于兰台城中最高处的桃华寺。一棵正开得繁茂的大桃树在挂满灯笼的寺门口摇曳生姿。桃华寺建于兰台城中唯一的一处小丘陵上，站在那棵桃树下，正好可以看见整个兰台城的风貌。安墨澄站在离桃树一尺之处静静看着，辰煜知道安墨澄又被勾起了记忆，陷入了往事之中，也没有去打扰。苏吟风想说些什么，但见他面色凝重，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又忍住了，没说什么。这时原本还在茫然的苏吟风感觉到衣袖一紧，回过神来，低头见一只瘦瘦的、水葱似的手指正扯着自己的衣袖，向上一看，正是辰煜正拉着自己往寺里走，在一片灯火中，辰煜的背影在发光，他本想伸手揉揉辰煜后脑，但自己也觉得怕是要惹她生气，便又忍住了手，嘴角生了一丝温暖的笑意，快步跟着进去了。
　　安墨澄身边人来人往，有人走近了桃树，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在祈祷着什么。他被无数人的双肩擦过，却依然只是静静看着那桃树，嘴里念着: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