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栖梧桐》山蕉

4、第 4 章

　　满朝文武跪了一地。
　　皇帝穿梭其间，徐徐道：“元景三年，朕继位的第三年，那年内忧外患，朕焦头烂额。境内济州大旱了三年，十几万灾民涌入京都，骚乱不断。境外，北狄攻入我大梁境内，连占边境数个边防要塞城镇，眼看着就要打进中原。可朝中大将陶将军却因邙山剿匪时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匪首刘进七岁幼子刘安被你们以窝藏罪犯之由弹劾进监牢。此事，你们可还记得？”

　　大臣们忙磕头，齐声道：“臣惶恐。”
　　皇帝继续道：“彼时太后整日忧心忡忡，一是担忧国难，二是担忧朕初登基根基尚不稳，无法遏制朝堂动荡。朕至今还记得那段日子，太后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把一双眼睛熬的通红，日后还落下了病根，四十来岁就眼睛就花眼了。”

　　皇帝踱步到首府大臣万臣忠面前，“后来，万大人忽然就跳出来力谏请陶世洗将军出兵北狄戴罪立功。朝堂百官忽然就上下一心一呼百应起来。很快，陶将军就从监牢出来，上了战场。慢慢外患平息下来。灾民之乱也在万大人的整治下平息。朕的朝堂这才稳了下来。”

　　万臣忠连连磕头：“为皇帝分忧乃为臣之本分。”
　　声音听起来隐隐发颤。

　　“朕一直奇怪，万大人一贯与陶将军不睦。朝堂之上陶将军索要军饷时，你还多次与陶将军争执，说陶将军是一介武夫误国。怎么就突然为陶将军求情起来。”
　　皇帝忽然毫无征兆一脚踹倒了万臣忠。

　　众臣惊愕。一个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扬着手中的信纸怒道：“直到现今，看了太后的遗书朕才知道，原是太后为了朕私下里找了你，与你做了笔交易！”

　　万臣忠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那声音大的，我忍不住稍稍抬头偷瞥了一眼，只见他管帽掉在地上，两鬓白发垂落，额头已经磕出了血，却还不停。嘴里一直重复着：“罪臣罪该万死。”

　　皇帝踱到堂前，“众位爱卿可知，陶太后与万首府做了何交易？”
　　众臣又齐声道：“臣惶恐。”

　　我闷头仔细想了想，万首府之嫡女，现如今的万贵妃，约莫是那个时候入宫的。
　　太后与万首府的交易想必就是这个了。

　　只可惜，那万贵妃入宫二十余年未得子嗣。
　　原本未有子嗣是坐不到皇贵妃的位置的，但万首府地位显赫，加上万贵妃与皇后尹氏关系甚近，前皇后薨逝，册封新皇后不久，她也被封了皇贵妃，地位仅在皇后之下。

　　“元景四年，念万臣忠平乱有功，太后向朕建议，纳万臣忠嫡女万婉为妃。朕无异议，纳了万婉为妃。不曾想，这竟是太后与你的交易。”
　　皇帝望着万臣忠恨恨道：“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你却不知廉耻的要了太后的贴身抹胸为信物方肯协助稳固朝堂，日后更是以此多次胁迫太后替你主张升官、圈地、拉圈子丰满羽翼，诸多有伤国本之事。实在罪不可恕！”

　　万臣忠面如死灰，身抖如筛，只“臣不敢”的来回重复，再说不出其他一个字。
　　皇帝又是当胸一脚，“你不敢？难不成太后拿自己的命诬陷你不成？！”

　　万臣忠又“臣罪该万死”的磕头。
　　皇帝：“现而今，你手握大权，在朝中是只手遮天之势，太后愈发自责，落下心病，以至长年卧床。可怜太后顾忌后宫不得干政，若说出此事，她落罪不说，伤及皇家颜面，朕必为难。为着朕的声誉，又恐朝堂再次动荡，太后不敢告之于朕，只藏了这封遗书于麒儿衣袖中。”

　　皇帝落下两行泪。
　　“怪不得，自麒儿出征走了以后，太后病魔缠身，却不肯好好吃药。原是那时便起了自戕之意，只求一死赎罪。”

　　全场寂静。只有万臣忠的磕头声不断。
　　即便是朝堂之外的我也知道，他磕再多的头也是无用的了。太后这是拿自己的命来扳倒权倾朝堂的首府大臣万臣忠。

　　我万没想到，萧麒借我拙手缝绣之下引出的竟是这样一桩惊天秘事。
　　之前竟并未露出半点形容来。

　　皇帝为太后哀伤了一阵子后当即下旨，赐万臣忠死罪，立即执行。革除万氏一族所有男丁职务，流放闽南永世不得回京。接着，又废了万贵妃的皇贵妃之位，打入冷宫。
　　雷霆之怒方平息。

　　本以为今夜夜宴的重头戏会是大梁和北狄联姻之事，经这一插曲，皇帝自然无心再提此事。
　　宴席草草散了。

　　回去的马车上，萧麒端坐在那里微闭着眼睛。我虽心中有疑惑，并不打算开口问。问了也是白问，他必也是不搭理我的。

　　对面的顿珠忽然开口：“虎符，借我看一下。”
　　我心下平衡。原来顿珠不止对我没有礼貌，对萧麒也是一样，瞧她说话这语气，趾高气扬的，哪里是借看，分明是要来看。

　　我心道，虎符这等要物，岂是他人随便能看的。
　　谁知，萧麒睁了眼，真掏出虎符递给了顿珠！
　　我心下老大不是滋味。想当初我偷着摸了一下就被舅父罚跪了一整夜，怎么萧麒就随手给了她，任由她玩具似的拿着玩！
　　一个两个还是太年轻，对虎符没有一点敬畏之心….

　　车窗外传来“咚咚”的敲窗声，我以为是紫砚，掀开车帘凑了过去。
　　猝不及防，一张陌生年轻男子的脸离我不到半寸。那是一张瘦长的脸，浓眉大眼，鹰钩鼻，英俊且刚毅。
　　隔着车窗，我看见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出我自己惊愕的模样。他盯着我，也是一脸惊讶。
　　我心下一慌，急忙放下车帘。

　　“停车。”
　　萧麒叫停了马车，下了车。显然，那人是来找萧麒的。

　　我掀开车帘偷偷朝外望去。
　　萧麒与那人在路边说话。那人一袭黑衣，跟萧麒一样挺拔，腰间别着一把剑，似乎在跟萧麒汇报什么不好的消息，萧麒的眉头一直紧皱。
　　透过缝隙，我看那人的侧脸觉得好生熟悉。但也想不起哪里见过。

　　片刻后，萧麒掀开车帘，“你们先回府，我还有事。”然后就跟着那黑衣人走了。

　　顿珠也下了车，“我晚宴没吃饱，想去夜市吃些东西。你自己回去吧。”
　　我哪能让她一个人在大街上晃悠，也下了车。
　　“我也没吃饱。”

　　我是真的也没吃饱。夜宴突发了那样大事，皇帝震怒，谁还有心思吃宴。
　　一到这四处扑鼻香的夜市更饿了。我拉过顿珠，“跟我走，我带你去吃全京城最好吃的东西。”

　　我把顿珠拉到一个西街一个卖水饭的小摊前，“你一定没吃过这个。”
　　顿珠：“这什么？”
　　“这个叫水饭，是大梁民间的一种饮品。用细米熬成稀粥，撒上一些酒曲，密封发酵一晚上后，喝起来酸酸甜甜的清冽爽口。你可以按自己的口味往里面加料，三分甜，五分甜，红糖，芋圆，什么都可以。”

　　我要了两碗，又吩咐紫砚去对面买了滴酥鲍螺。
　　“这是奶和着面做的点心，也很好吃，你尝尝。”

　　顿珠难得给我面子，喝了口水饭，又吃了几口酥。我很高兴，“怎么样，好不好吃？”
　　“还行。”

　　这已经是她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我笑道：“小时候焕哥哥经常偷偷带我来这里吃这个。就这水饭，他一个人能喝三大碗！”
　　顿珠不接话，我自顾说：“我已经整整三年没出来吃夜市了，幸好，这里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这么热闹。”

　　“你既然这么喜欢，为何三年没出来吃？”
　　我咬了口酥饼，“因为我要守孝啊。我舅父，萧麒的母亲和陶太后相继离世，我得守三年孝，不能出来闲逛胡吃。再说，焕哥哥走了，也没人陪我。”

　　顿珠忽然问：“你这么喜欢你焕哥哥，怎么不嫁与他。”
　　我被一口水饭呛到。
　　这问的….

　　“我和焕哥哥是兄妹，怎么可能嫁他。”
　　顿珠：“表的，又不是亲兄妹。”
　　“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再说，他有心上人的。”

　　顿珠：“那你呢？”
　　“我什么？”
　　“你有没有心上人？”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北狄女子果然心直口快无所顾忌的。不过我喜欢。

　　“我都嫁人了，要有心上人也只能是萧麒了。”
　　顿珠：“萧麒心里有你吗？”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

　　顿珠：“你怎么连自己男人心里有没有你你都不知道。”
　　“我跟萧麒并不很熟。我十四岁就被陶太后指婚嫁于他，三个月后他就出征你们北狄了，整整三年，中间也就他母亲和太后过世回来过两次，呆了一两天马不停蹄又走了。我们都没怎么单独相处过。”

　　顿珠的问题一个比一个辣：“那你们交欢过吗？”
　　交欢这个词叫我红了脸。
　　“没有。一开始是我太小，后来就是孝期。我们大梁规矩，孝期内是不可圆房的。”

　　“什么叫圆房？”
　　我厚着脸皮答：“就是你说的交欢。”

　　她问了我这许多私密问题，我决定也问问她。
　　“你来我们大梁真的是来联姻的吗？”
　　顿珠倒也爽快，没有糊弄，直接点了点头。

　　我继续问：“那你是要跟谁联姻？”
　　顿珠：“你猜。”
　　我大胆道：“我猜，是太子，或者是做皇帝的妃子。”
　　顿珠却不回答了。

　　我也不好再强问，起身拉着顿珠到别处，“我们再去吃些别的，这些个汤汤水水的可填不饱肚子。我带你去吃烤羊腿吧。”

　　一条街吃下来，顿珠渐渐待我没那么冷淡了。甚至还主动与我说起北狄风俗人情。
　　听闻我不会骑马，顿珠很诧异，“你好歹也是将门里长大的，怎么连马都不会骑。你又不会骑马，又不会女红，那你会什么？只会假笑吗？”

　　…..
　　我刚对她生的两三分喜欢顿时烟消云散。
　　不说话则以，一说话要气死人呐！偏我还无从反驳。仔细想想，我确实是又不会骑马，又不会女红，除了一张脸尚可之外，实在没其他拿得出手的地方。
　　我蔫了。

　　幸好我有个厉害丫头。紫砚见我被嘲，立刻呛道：“我们小姐会的可多了，会弹琴，会画画，会下棋，会抹牌，会扎风筝，她还博览群书，凡是书上写的，没她不知道的。俗话说的好，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顿珠公主何必贬低我们小姐。”
　　说的很好，我直想拍掌。不愧是我惯出来的好丫头。

　　顿珠：“好一张厉害的嘴。”
　　我笑道：“非也，你该赞好一颗忠诚的护主之心。”
　　我吃的有些撑了，看着夜也渐渐深了，便道：“吃饱了，我们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