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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艳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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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话是隔了大半年,小黑发现那日从胡嘉那儿收的五锭金子,先先后后地起了绿锈,遂大呼上当:“我他妈就不该接你的注,狗日的连钱都敢给老子造假,殿下这不能忍,快把他抓起来砍了狗头!”
用赤铜与倭铅或炉甘石高温炼铸,确实能够铸出和真金颜色相差仿佛的金锭来,只是质地较真金偏硬,潮湿环境下仍会起铜锈,入烈火烧灼有淡淡臭味,故又名愚人金。
小黑还真漏防了这一手,当时为了给这几个一掷千金的家伙的赌注一赔十,他穷得险些当了裤衩,不得不铤而走险又从龙瀛那边搞了点小玩意回来兜售,做牛做马大半年,谁料全是替人数钱,最大的赌徒又一次把他糊弄过去了。
胡嘉知道内情,就笑:“造□□得砍头,走私就不用了呗?”
君世绝正在一旁,擦刀。
闻言抬了抬头,正斗嘴的俩人一抖,噤声。
二零八这伙人刚开始只是拿公主殿下当祖宗供着,君世绝心里清楚得很,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有多能打。
所以那时,她挑了个由头揍人,不过是为了在人前立威罢了。
没有那个受欺凌的小女兵,她也会想法子名正言顺生出事端来,郸城军中乃至于睢明军中,轻视女子的风气到底不是刻意遮掩就能掩得去,她深知敬畏绝非只靠出身就能服众,总需要一个契机。
武烈公主自能拿得动筷子的时候起就开始扎马步,日夜不辍,基本功不可谓不扎实,寻常几个粗粗受过训练的士兵,她还真不放在眼里。
一对二,硬拼力量固然有些困难,但多年苦练的技巧足以弥补差距。
看起来瘦削的公主殿下,与两个魁梧士兵对上,没让人近身就踹翻了两人,视觉效果上是足够震撼的。
“你们一个个从军而来,为的是什么?戍守边疆,听着威风吗?那是前头多少跟你们一样的士兵用命划出来的界线!幽云十六州尚在敌手,你们倒先为难起自己的同胞来!”
“女人?女人就不是你们的同胞了?莫非你们人人都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没有女儿?她们抬不起头做人,你们的脸上很光彩?”
公主殿下冷笑,食堂前燃着的熊熊火把,照着她的神情,油然而生一种凛冽,况且她还轻蔑地丢下一句:“就他妈离谱。”
“我他妈刚才是不是听到殿下说他妈的了?这可真他妈是太他妈的刺激了……”殿下这才从军几天,就这么上道,二零八诸人面面相觑。
押着两个插队士兵给抹眼泪的小女兵道过歉,君世绝又从小黑手里接过自己的木碗,继续排队等着打饭。
还是那副冷漠面瘫的样儿,还是众星拱月地簇拥在正中。然而,那些看着她的眼神之中,意味却有了改变。
这不代表她能立刻被这些带着偏见看她的人所接纳,但至少,是个好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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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年过去了,期间龙瀛有几次小规模的试探,侦兵一触即退,也没发生大的摩擦。
最苦寒的冬日过去,郸城的春夏来得很迟,兵营里有几棵秃头榆树,犹犹豫豫地吐出新绿,小黑整日嚷嚷着要摘榆钱蒸榆钱麦饭来吃,奈何兵营这几棵长得细瘦,榆钱也生得细碎,别说摘来蒸饭,虫子都不乐意多啃两口。
昨日吴良带着罹欢偷偷去附近山沟里觅食,摘回来一兜异常肥美的槜李,个个殷红如血、皮薄汁多、甘甜如蜜,连公主殿下都赏脸吃了两颗。
小黑正盘算着在军里做个水果生意,央哥哥告爷爷地求俩人今天再摘一兜回来,放出去试试水,总归是个无本买卖,怎么算都不亏。
就在他抱着生了绿锈的愚人金痛心疾首的时候,罹欢孤身一人回来了,双手空空。
“欢哥,李子呢?”
罹欢没搭理他,向公主殿下行了一礼,低声道:“殿下若得空,请……随我来。”
“什么事?”君世绝低头擦刀,头也不抬,她自忖擅使的鞭子在战阵中施展不开,这半年来一直随军训练刀术与枪术,长枪与鞭子同是长兵器,适应也还快些,刀术就有些挠头,于是越发苦练,几乎片刻不离身。
“……”罹欢沉默,他本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但看模样十分犯难。君世绝没等到回答,仔仔细细擦过一遍刀刃,终于抬起头来:“不方便说?那就说要我去哪儿。”
这次罹欢答得很快:“仓山。”仓山正是他和吴良这两日去采野果的地方,与军营相隔不远的一座矮山,而在当地人嘴中,那是一座埋死人的土丘。
君世绝点了下头:“我去跟元帅说一声就走。”说着翻身起来,将刀插回鞘中。
罹欢脸色难看起来,在君世绝即将走出营帐的时候,终于出声道:“殿下,最好不要跟他们说起……”
他深吸了一口气,清俊的面容上忧色隐隐,低声问道:“殿下来郸城的时候,是不是有个叫做剑舞的侍女?”
君世绝点头,她后来没有等到剑舞,知道剑舞自有小心思,也不去强求她效忠:“我问过岳明,他说已经纳了剑舞为妾,还问我要不要让她回来伺候我……我说不用。怎么了?”
罹欢回头看了一眼小黑,小黑立刻起身去帐外望风。
罹欢道:“她死了。”
君世绝听他突然提起这个自己都快忘得一干二净的人,就知道多半无幸,心下已经有了准备,并不做讶色,亦无多少哀怜:“岳明干的?”怪不得不让她去和王大胆请假,若真去了,岳明还能有不知道的道理?
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剑舞的尸体就埋在那颗结着沉甸甸槜李的树下。君世绝想起昨天自己还吃了两个,抑制不住地泛起一阵恶心。
罹欢养的一只银白毛色的狼,正倨傲地坐在刨开的尸坑旁,舔舐自己的爪子。剑舞的尸体尚还完整,此外还有其他散乱的骨架,也被一一翻检出来,骨架上粘着的衣服碎片,依稀能看得出来是睢明军装。
据颅骨等特征鲜明的骨骼来看,至少有十几具尸骨。
吴良素来挂着痞笑的脸上,神情绷得紧紧的,他向公主殿下行了个躬礼:“禀殿下,这几具骨头架子,骨架纤细而光滑,耻骨宽低,应当都是女子。”
君世绝没有走近,郸城寒冷,剑舞的尸体保存尚还完整,只是面目凹陷,微有腐坏,更显得临死之前神情狰狞。
“死因呢?”
胡嘉戴上一双银丝手套,还没验尸就道:“勒杀,当然也可能是上吊——她这个姿势。”
剑舞保持着双手举在半空的姿势,似乎想要去抓什么东西。
小黑嘀咕道:“这他妈不会起尸吧……”
胡嘉验过唇齿,划开胃袋,一一检测过,尸体身上未着衣衫,然而大腿处却缠着两圈布带:“尸体烂得不快,不过郸城挺冷,具体死了多久判断不出来……至少有两个月了。没有中毒,无体外致命伤,只是这布带……”他实在想不出来,一个赤裸着死去的女人有什么必要带着这个东西。
小黑脱口而出:“岳老炮儿真有情趣嘿……”遭到一瞬听懂了的诸人一阵恶狠狠的眼神警告:殿下还小不能给她听这个!
君世绝忽然冷冷地说:“……半年以上。”
正在验尸的胡嘉抬起头来,惊诧:“殿下从何判断?”专业如他,因气候可能产生的差异,也不敢断定死亡时间。
“剑舞随我到郸城路上,曾被马匹磨破腿根,这布带,应该是当时包扎伤口的。”君世绝道,“入郸城之后,我再没见过她,也许当时她就已经……”
她没有说下去。
直到死去,剑舞腿上的伤口仍未愈合。
一直未再做声的吴良,向胡嘉问道:“其他骨架子的死因还能查得出来吗?”
胡嘉捡了几块白骨,仔细对着光看了看,摇了摇头道:“我不是科班出身,过来也没带酒醋,没法蒸骨验尸。肉眼看来,骨色洁白,只能判断出不是中毒而死,不过……蒸骨也只能看生前是否受到过虐待,有无骨裂。而且这骨架混在一起,绝不是一次抛尸多具形成,应该是反复挖开,间隔一段时间,一次接一次地抛尸所致。”
吴良冷笑道:“这意味着什么,很容易猜,不是吗?”
小黑喃喃道:“岳老炮儿玩的真大……”
罹欢:“一丘之貉。”
虞子非没来,在营地里守着望风,一次性偷跑出来这么多人,万一有人查营也好留个人通风报信。
这些尸骨,以剑舞这个岳明自承纳妾却离奇死在荒山的可怜女子为首,理所当然地指向了郸城军中的军官们,死去的女子有的衣不蔽体,有的仍挂着军装的残片,发生过怎样荒淫的事情已经不难想象。
君世绝本性凉薄,却也忽然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她无端想起了那日替小女兵主持公道的时候,抹着眼泪的小女兵不知道她是谁,哀凉地看着她,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位姐姐……长得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