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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车中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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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近深黛,只有远处有些夕阳的艳丽色泽,仿佛是几抹未及化匀的胭脂。而以那“胭脂”为背景的,恰是屹立的长安城浓黑的影子。、
突然,隐在一川烟草中的官道上缓缓现出两个趱行的客人。那二人中的一个跨匹极瘦的枣骝,年纪虽少,却是一脸疲惫。他一手握了马鞭,另一手却把了一卷书;更兼儒巾裹头,青衫加身,分明就是个书生了。而与他并辔而行的人却作书童打扮,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身形瘦小,骑在矮驴上也不显逼仄。他的神情却与那书生大不相同,一副精明模样。
那书童抬头看了看天,对书生道:“公子,虽行不得十几里路便可入长安城了,但我一路上听人说最近这一带颇不安平。眼见这天已擦黑,咱们还是小心些的好。赶着天还没黑尽,快些到城里去吧。”
书生似乎并未注意到他说什么,兀自看着手中的书卷,口中叨念着“治大国若烹小鲜”,也不应一声。
“公子?”书童试探一般叫道。
书生这才显出不耐烦的神色。他把书卷一挥,对书童道:“侍墨,你怎生这般胆小?是怕遇见贼人么?我孙少书不比那一般的书生,我自幼便同吴郡‘金龙镖局’的刘老镖头习过小擒拿手,寻常的贼人怎可近身!你休要大呼小叫扰了我温习,若是考不上功名我倒拿你是问!”言毕,他又摇头晃脑,吟哦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来。
瞧得孙少书向自家发脾气了,侍墨只得噤声。细细想来,孙少书的的话也不是没道理;毕竟“金龙镖局”刘老镖头的一身好功夫侍墨也不是没有看过,而刘老镖头前些日子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孙家大公子已然学全了自家的看家功夫“金龙降魔手”。但侍墨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四下望了望,并未瞧出端倪,只有官道两旁的荒草在风中摇曳。然而无端地他的心却跳得比平时快了许多。他心下默念,只求自家主仆二人能够尽快入得长安城,千万别惹出什么麻烦。
主仆二人各自默然,直行了约莫一柱香时候,天色已然黑尽了。而此时,长安城的繁华似乎已经透了出来,远方闪烁的灯光甚是密集,明明灭灭逸散出旖旎风光。
侍墨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他从包袱中摸出火石,点燃了一盏马灯。其实他是不必点灯的。因为长安城的灯火和笼了寒烟的半弯明月已然把路照得亮了。但点了灯能让他的心更加安定。
见的侍墨点了灯,孙少书却把嘴角一扯,笑道:“你点灯做什么?也不瞧这般好的景致,荒草离离,明月朗朗,点了灯反倒坏了我看书吟诗的兴致。”
侍墨不敢说自家胆怯,只道:“我不似公子是雅人,只是觉得点了灯行路更方便些。”
孙少书正欲奚落他,忽听得有人豁喇喇拨开草叶的声音。
“什么人?”孙少书心下一惊,叫道。
“点,点了灯……行路自然是要方便些,我便是没点灯,才在这里摸索了半日都寻不回……长安城……”这话说得断断续续,却似从个醉汉口中出来的。
孙少书打眼一瞧,从官道旁的草丛中钻出个一身白衣的人来。原来,却是个醉酒的道人,手中还把了一只酒罐。
孙少书笑骂道:“你这道人,怎么胡乱喝酒破戒?可惊了我的书童。”原来,方才侍墨果真吓得打个激灵,却教孙少书瞧在眼里了。
“施,施主。”那道人跌跌撞撞地走到孙少书马前,乜斜着醉眼,颠三倒四地说:“我瞧施主是读书人打扮,不如就送我,送……我到长安城里吧。”
侍墨心中正不喜,抢在孙少书之前没好气道;“我家公子是读书人,这又与送不送你去长安城有什么关系?你难道是瞎子,瞧不见前面灯火通明的地方便是长安城么!”
道人一愣,旋即道:“你瞧这世间的灯火,真,真能引路么?真……假之间,又有什么分辨。贫道我就是怕,怕给世间这纷扰十分的灯火引上了歧路,方才,方才……不敢贸然前行的。公……公子,我看你面相本是有福之人,若是送了贫道我回长安城,多积些阴骘,此次定然能够……得中状元啊。到时候光宗耀祖,平步青云……”言毕,他涎皮赖脸地瞧着孙少书主仆二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也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听得道人先前说的话,孙少书只觉心中一紧,仿佛那是警世恒言也似,果然甚有道理。然而那道人说到后来,却荒唐十分,如同市井中的无赖流氓一般。这道人怎生如此奇怪!孙少书心中好奇,便借着马灯灯光把他细细打量了一番。
原来这道人年纪甚轻,不过弱冠;面目也算清秀,只是棱角过于分明,嘴角微微下撇,七分狂傲三分戏谑,更有十分的酒意,万分的侠气。
孙少书对这道人无端地心生好感,觉得他是个人物,更兼他与寻常书生不同,本就十分尚侠,便对侍墨咤道:“休得无理!”又对道人客气地一拱手问道:“不知道长是在哪座道观里出的家,道号叫做什么。”
道人嘿然一笑,打个趔趄,大大咧咧道:“公子何必多礼……道号算个什么东西,也不过是,是称呼罢了。有些道士,道号起得好,甚是出尘……甚是飘,飘逸,道行却浅薄得紧。贫道我……不吃那一套,并无道号,俗名叫李筌便是。”
听李筌这一番话,孙少书更觉他是个人物了。他立即翻身下马,对李筌道:“李道长的酒怕是还没有醒,不如便乘坐在下的马。”
李筌乜他一眼,呵呵笑道:“不敢不敢,贫道是个什么人物……”不过他话虽如此,还是扶着孙少书的肩,趴到了马背上。
见到孙少书对这疯疯癫癫的醉道人这般恭敬,侍墨心下不快。毕竟孙少书向来是个狂傲之人,此番如此的和气是少见。不过自家主人都无坐骑了,无奈侍墨也只得牵了瘦驴在前面走,心中把李筌骂了千遍万遍。
孙少书本欲与李筌搭话,谁知他只是胡言乱语,于是不再开口,三人便这般行了半晌,长安城的轮廓越发清晰。
“前面的路人!敢情是打外地到长安的么?”忽听得后面一阵喧闹,孙少书回头一看,却是一队禁军模样打扮的人骑马向这边过来。
“在下是自越州来京城参加会试的,不知军爷有什么见教。”孙少书一拱手,心下忖道,于这一队禁军还是要以礼对待的,毕竟这样的人都甚不好惹,自己打越州来,更要小心。他再看那领头的禁军,一脸的虬须,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分明是尤其不好惹的一个主了。
“大胆!”虬须禁军瞧见了趴在孙少书马上的李筌,叫道:“你这书生好不晓事!你可知道这贼道士是什么人?今日军爷我在‘醉仙楼’喝酒时却教他偷去了钱袋,寻他半日不到却在这里撞见了。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莫非你二人都是近日在京城里颇为猖狂的妙手门的贼?!”言毕,他把手中长鞭一挥,身后的十余个禁军都骂骂咧咧地纷纷要下马来捉拿这两个“妙手门的贼”。
听虬须禁军如此一说,孙少书暗道晦气,这道人果然不同寻常,竟惹出了这等麻烦,自己如今真是骑虎难下。不过孙少书向来自命书生中的侠士,他既然已答应了送李筌回城便不决不食言。毕竟但凡做了军士的人哪个不是好计较面子的?这禁军若是拿住了李筌,还不知要如何折辱他。他暗暗忖定,竟准备以自家一己之力退去众禁军。
虬须禁军见孙少书久不开口,料定这文弱书生已然吓得傻了,嘿嘿一笑,手中的长鞭径自向趴在马背上的李筌卷去。这一鞭大有来头,竟矫若游龙,诸禁军都喝了声彩,就连孙少书心中都暗暗佩服。不过孙少书已有把握能够止住这一鞭,立时欺身上前,使出“金龙降魔手”中专门破鞭的一招“怒海擒龙”,竟用一双肉掌拿住了鞭梢。
那虬须禁军一愣,不知这方才吓傻了的书生居然可以抓住自家鞭子,过了半晌才嘿然一笑道:“看不出你这女娘也似的书生竟可拿住军爷我的鞭子,也忒有一手!”言毕他给众禁军使个眼色,话音徒然一转,道:“不过你也太大胆,包庇贼人不算还敢拒捕!军爷我不把你下到长安城的大牢里便不算汉子!”他发起狠来,把长鞭用力一扯,却扯将不动,一张糙脸立时变作了红色。他又对众禁军使个眼色,众禁军俱拔出身上佩的大刀,从马上翻身下来,向孙少书逼去。
此时孙少书也有些不知所措,他虽然不是没与别人动过手,但毕竟同他动手的都是“金龙镖局”的镖师或是趟子手,也没有真打过。此番众禁军都亮出了明晃晃的兵刃来,动起手也不会点到而止。但如今再说什么也晚了,梁子已然结下,只可硬着头皮打将下去。孙少书心下忖定,正要吩咐侍墨躲到一边,却发现他果然很是乖觉,已牵了驴躲到几丈开外的地方,载了李筌的马也在他身侧。
侍墨心中正暗暗叫苦,自家公子向来不但狂傲,且常常意气用事。往日在越州么,倒有孙老爷子面子广,谁都能让孙少书几分;如今的情形又大大不同了,长安城离越州甚远,他主仆二人人生地不熟却惹了禁军,多半没个好收场!他本才十三四岁年纪,一想到自家主仆万一真给这凶煞的虬须禁军投入了长安大牢,差点哭将出来。
孙少书却没心思再注意侍墨了,他吐出口气,打算全神贯注对付眼前这十余个拿刀逼上来的禁军。若论武技,众禁军自然不是孙少书的敌手;但他们可都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实战经验不知比孙少书精了多少倍,且又是以多敌少,孙少书分明是处于劣势的。然而这一点孙少书却一点也不知晓,只觉得自家的胜算还要大些。
虬须禁军率先发难,他弃了长鞭,刷地抽出佩刀,向孙少书的肩上砍去。这一刀的力道颇大,刀还未到,刀风已把孙少书的脸刮得生痛。孙少书向左侧一闪,却险些碰上了另一个禁军的刀刃。一时间,四面八方的禁军都向他身上招呼,十余把大刀把他周身围得严严密密,眼见孙少书便要血溅三尺。
谁知孙少书向上一跃,踩在诸刀的刀刃上,轻轻巧巧一个“鹞子翻身”便出了包围圈。
众禁军不料他会轻身功夫,各自点点头,结出了在战场上才会使的阵法,又把他困在中央。此时已与方才不同,闪闪刀光把上下左右都围住了。孙少书招已用老,再不可脱出战阵,更兼他实战经验几乎一点也无,不过几招下来便已是左支右绌,空有一身不错的擒拿功夫却施展不开。
“公子!”侍墨看出孙少书打得狼狈,惊呼出来。
那虬须禁军阴阴一笑,道:“诸位兄弟,今日擒了这两个妙手门的贼便可到许参将处多领一个月的饷银喝酒去!”众禁军听得明白,这倒霉的书生把自家陪进去了,也都道:“前日里一个妙手门的贼盗去了许大人的一只秦朝玉璜,指不定便是他二人之一哩!那牵驴的小子多半也是他们的同伙,咱们一道捉将了去,叫由许大人发落!”众禁军说得兴起,孙少书心中一乱,却被一刀险从右臂上略去,幸而只是划破了衣裳。
“公子……”侍墨带着哭腔喊道。他怨极李筌,恨恨把这醉醺醺地趴在马背上的道人推将下来。
李筌落到地上却似浑然不知,兀自翻个身,咂着嘴道:“好酒!”
“你这浑人!公子为了救你正在苦斗,你却还没酒醒!”侍墨连连跺脚。
李筌突然睁开眼睛,露出狡狯模样,全然不似醉酒的人。他小声对侍墨道:“你想救你家公子,就照着贫道我说的去做。”
侍墨一惊:“你!你……你竟没有醉么?”
“醉不醉又有什么关系。要救你家那糊涂公子,你听我说的做便是。我自己却不便动手。”
侍墨本是听惯了指使的人,现下又六神无主,听了李筌的话哪里还会多想,立即连连点头,方才对他的埋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瞧见地上的石头了么,尽管捡些起来,向着那些贼禁军扔去就是了。”
侍墨依言捡起一块拇指大小的石砾,也没有准头,用力向前扔。几乎同时,那虬须禁军大喝一声,旋即捂住自家额头,大叫道:“什么人暗算你军爷!”孙少书斗得精疲力竭,眼见这刀光围起的圈子有了空挡,便闪身而出。他岂敢恋战,急忙向侍墨与李筌奔去。
侍墨见此又惊又喜,这随意扔出的石头竟有这般大的力道!也不知是不是神仙保佑,鬼使神差地打中了虬须禁军。
李筌撇嘴一笑,突然立将起来,一手超起侍墨,一手挽了孙少书,几个腾挪,如同鬼魅也似便离开了数丈。侍墨哪里见过这样情形,早便吓得呆了,孙少书心中却甚不是滋味,这李筌有这等的轻身功夫,难道打架也会差了么!今日自家真是多管闲事了。不过他转念一想,却又洋洋得意起来。毕竟自己眼光不差,老早瞧出了他是个高人。
待到李筌携了二人都行得没了踪影,一众目瞪口呆的禁军才回过神来。
“走走走!算是爷爷我今儿个倒运,却遇上这等江湖上的人物了!”虬须禁军一招手,一脸尴尬之色。“不过兄弟们可要把眼睛放尖些,那书生却只会些寻常的拳脚功夫,以后在长安城中可要多多留意了!若让军爷我再遇上他……哼!”
一众禁军都没了精神,垂头丧气地向长安城方向去了。
不过须臾只间,孙少书只觉自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便到了长安城里。李筌把这主仆二人带到了一条巷子里,摸出一锭银子塞到侍墨手中道:“贫道我累得你们失了两匹脚力,这便作补偿罢。”
“李……李道长……”孙少书不知如何是好。
李筌撇嘴一笑道:“兄台,你确是颇有侠气,但脑子也忒简单了些。你既然要到京城里混,就别那么好心了,小心把自己陪进去!你瞧这世间万物无不繁复,俱是千变万千,光怪陆离,你若不会随它应时而变……”他顿了顿,又道:“你我今日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你也要小心些,别教那些贼禁军寻了晦气。”言毕,他狡狯地一笑,身形掠上巷侧房顶,倏尔便消失了。
孙少书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呆了半晌方才悠悠道:“不想世间居然有如此的高手,我这点微末功夫又算得了什么?罢了罢了,枉我还自命侠气——”他言语之间,表情甚是萧瑟。
“公子,咱们以后小心些便是了……”侍墨安慰道。
孙少书哼了一声:“你省得什么!”径自出了那巷子。
巷外恰是一条石板铺就的大路,路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路两侧却是鳞次栉比的商家,各色招牌下都有招徕顾客的伙计。店门口挂了不少灯笼,明晃晃甚是耀眼。按说孙少书从未见过这般的繁华景象,应当四处逛逛才是。但如今他怎会有闲逛的兴致?方才生的事盘旋在他心中,越发纷乱起来。原来江湖并非区区一个金龙镖局般简单,之前自家觉得可以算上江湖高手的刘老镖头不过只会些寻常功夫罢了,和李筌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李筌是什么身份?禁军们所说的“妙手门”又是什么?孙少书终于清楚地明白,自己终归不过是个会些拳脚的书生,在高手面前不值一提。他胸中烦闷,只想尽快寻家客栈落脚,温习功课之后参加会试考出个功名;至于江湖侠气之事,他想也不想了。
“公子是打外地来参加会试的吧?天色晚了,不如就在小店里打个尖,落了脚?”街边有家客栈里奔出个笑嘻嘻的伙计,对着孙少书点头哈腰,伸手去接他身后的侍墨负的包裹。
孙少书叹口气,点点头,随那伙计进了那家 “来福客栈”。
伙计瞧出孙少书是个富足之人,只把他领到二楼的天字号房里,送了几般当地有名的吃食并一壶好酒,又送了一桶干净热水,安顿了这主仆二人。
之后几日里,孙少书并不外出,只在房里温习功课,也结识了几个都在此间落脚的同来参加会试的书生,大家品评诗文,颇为安平。见此侍墨松了口气,自家公子终于走上正途不再瞎想行侠之事了,而那几个禁军也暂未来寻得晦气。
却说这日孙少书与王秀才,李举人探讨过了一篇文章,回到自家客房。此时已是子时,他不便再叫小二送夜宵,便就着冷菜冷酒对付了过去。食讫他却更无睡意,只得自家一人下了楼,到客栈后的园子里走走,却把睡熟的侍墨一人留在楼上。
这客栈的园子约莫有二三十丈见方,毕竟是在京城,也布置得精巧,颇有文人气。下了楼后穿一道垂花的拱门便可进去。园子四面的墙都是水磨灰砖砌就,墙角生了青苔也不打扫,却更添幽趣。一条曲曲折折的碎石小径半隐在青草中,道侧遍生兰桂树木,月影班驳,风影移动,甚是可爱。
孙少书走了数十步,前面却被一架忍冬挡了去路。走得近了,绕过那忍冬架子,眼前竟豁然开朗,一方盈盈的池水漫在眼前,几块玲珑的太湖假山石叠在中央,沿了半没在水中的石墩上前便进了间坐落在水中的亭子。
孙少书本是书生,见了这般雅致的景色哪能无动于衷?索性坐在那亭里,心中琢磨着作篇文章,写首好诗。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本在东天的半弯明月已缓缓移至了头顶,孙少书兀自坐在亭里,叨念着自家方才作的半首诗。无奈苦吟了半日却再也作不出剩下的一半,他只得仰面看那天幕上的明月,皎皎的光辉如飞霜也似笼住整个天穹。
“皎皎寒玉宇,渺渺碧云处……”孙少书叹口气:“难道真的再作不出后文了么?”
突然,只听不远处有人应道:“何当访姮娥,请与素女舞。”
“是李举人么?”孙少书听得有人竟能接出两句,心中真真欢喜,从亭中的石凳上站将起来,想看看那诗是何人对出的。不过他心中有数,在客栈中识得的诸人中,当算李举人的文才最为出众,于是,这对书之人多半便是李举人了。
谁知他一看,来人却不是李举人,是两个身着麻衣的少年,俱是十五六岁年纪,生得俊俏,在月光下仿若仙人也似。
那两个少年走到亭中,对孙少书恭恭敬敬作揖行礼,口中却道:“相公驾临,我们未能尽地主之宜,今日正要前来奉请,此刻相逢,那是再好没有了。”一面行礼,一面要坚持相邀。
孙少书觉得蹊跷,自己分明不识得这两个少年啊,怎生会……莫非他二人是江湖上的人物,与那名叫李筌的道人有关么?他不敢大意,也对这二人拱手道:“在下不过是个寻常的书生,与二位并不相识,不知为何相邀?”
一个身材略高的少年道:“邀请孙公子的人正是我家主人,还请公子给在下主人一个薄面,否则在主人处我二人不好交代。”
孙少书忖道,他二人多半都是江湖中人,而所谓的主人,莫非真是李筌?他甚是踌躇,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他本想拒绝,但于礼节上又过不去;去么,又怕有什么危险,只是底头沉思,细细计较。
那身材略高的少年似乎瞧出了他的心思,拱手笑道:“孙公子不必多虑,我家主人并无对公子不利的想法,不过是请公子赴宴,相互认识认识而已。况且我家主人的住处离此间不远,不过片刻之间便可到了。宴毕,我二人再送公子返回,绝无甚危险。”
孙少书虽然已打消了为侠的想法,但听得少年说得有理,也真想再见见李筌这颇有来头的侠客,口中却仍然推辞道:“我与贵主交情并不相厚,不过一面之缘而已……”
两个少年也不管他如何推辞,只是拥着他从后门出了园子,二少年的脚力稳健,急走如飞,虽穿过了不少小巷,果然不过片刻之间便到了东城的一处庄园外。
孙少书见那庄园屋舍俨然,甚是气派,心中却又生出了疑虑。这般的庄园,哪似道人住的?他隐隐觉得少年口中所说“主人”并非李筌,便想打道回府。但已到了庄园外,又怎么好意思说要返回?只得硬着头皮随两个少年进到庄园里。
且不说这庄园中是如何的气派,孙少书只觉自家当真没有见过世面。三人直穿了许多抄手回廊,过了许多垂花拱门,方才到了一处大厅里。及至此时,孙少书才解得什么叫做大户人家的“讳莫如深”。
那大厅里装饰得甚是雅致,四壁都点缀了书画,地上却铺了一张老大的白色毡子。正对门的地方置了一架竹屏,绕过去便见得了几张紫檀木的桌子,桌边立了几个麻衣少年,仿佛侍者一般。领孙少书来的二少年道:“孙公子请在此间小坐,主人不多时便来。”言毕,那身量略高的少年对厅中的诸少年耳语了一阵,一齐都散去了。只留了另一人陪在孙少书身边,为他斟茶,又摆出几般孙少书见也没见过的点心让他垫着肚子。孙少书只把这大厅仔细打量。厅中甚是明亮,仿佛白昼一般,但见不到一盏灯。他心中奇怪,便问那少年:“小可在此间并未见得有灯盏,亮光是从何处而来的呢?”
那少年一稽首道:“我家主人素来不燃灯,因为一点灯便有烟雾。主人只把明珠置在挖空的壁里,又用水晶片封住,夜间照明并不比灯盏差。”言毕,他径直走到壁边,把孙少书原先以为仅作装饰的一片手掌大小的水晶移开,里面果然有个孔,孔中却是径寸的明珠,光滑圆润,色泽分明。
孙少书叹道:“不想这世间真有以明珠代替灯盏的!”原来晋时的巨富石崇与诸姬饮酒作乐之时,也因不喜灯盏的烟雾,而用明珠替之照明。但这只是稗官野史之言,不可尽信,如今孙少书真的见到了,对之大为惊叹。他大概数了,整间大厅里有二十余片水晶,内中定有二十余个明珠。这个所谓的“主人”是什么来头,居然有这般大的手笔!孙少书心中惶惶不安起来。
少年似乎瞧出孙少书心思,也不再与他说这“珠灯”了,只给他续了茶水,在一边赔笑。
忽然听得一阵环佩之音,同时大厅的雕花木门洞开,方才的竹屏也移去了,只见一架华丽十分的马车驶将进来!那马车的车壁乃是用上好的沉檀木做就,四只镂出繁复花饰的檐子上各串了几个叮当作响的银制铃铛;车门处的帘子上绣了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还嵌了小粒的猫眼儿,闪闪烁烁只教人眼花缭乱。车前套的两匹马俱甚神骏,颜色雪白,不见一丝杂色。赶车的却是个年幼的女童,束着两个髻,穿一身红,甚是可爱。她右手持了支几尺长的软鞭,鞭梢却缀了老大一朵青色的绒花。
“吁——”女童脆生生一声叫出,那马止住了去势。方才离开的诸麻衣少年都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内中几个急忙上去打车帘子,车中走出个人来。
“好大的气派!”孙少书暗道,料定这人便是此间的主人了。
他定睛细看,那人果然不是李筌,竟是个一身素衣的少女。那少女抬起头来,面貌虽只算得中上之姿,但那婉秀灵动的气质却叫孙少书心中一震。更令孙少书吃惊的是,那少女竟是作女冠打扮的!只是她腰间佩的一双铜鞘宝刀却不似女冠应有之物,一头青丝亦未盘作道髻,而是用桃木镶银的簪子环作了两个角儿,却似只有十六七岁一般。
“轩姊!”厅中众人见那少女俱伏身行礼,孙少书心中也给好奇占了大半,不如方才那般紧张,立即向那少女一拱手道:“敢问姑娘便是此间的主人么?”
少女笑了笑,左脸上即现出一个深深酒窝,明丽无俦。她也对孙少书还个礼道:“闻说孙公子为人甚是豪爽,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爽利之人!请,请上座!”她的话音不如吴越之地的女子声音软糯十分,而是带了些许江湖豪侠之气,令孙少书对她肃然起敬。
她吩咐了诸麻衣少年,须臾间便端上精洁的酒食。
孙少书不便再向她问底细,只得与少女举杯同饮。那少女的酒量甚好,酒过数巡,还无醉意,孙少书却有些飘然了。
那少女举杯向孙少书道:“听说孙公子身怀绝技,今日相逢,大是欣慰。不知孙公子可否赏脸,令我诸人一饱眼福?”孙少书道:“区区在下一界书生,自幼至长,所学惟有儒经,管弦歌曲之类却从未学过。”少女道:“我所说的并非这些,还请公子在仔细想想有什么特别技能。”
孙少书一惊,这少女所说的莫非是……“金龙降魔手”么?先前李筌早对自家说过万事要小心,且自己已无意于行侠习武,对她还是隐瞒得好。心下忖定,他装傻道:“在下并无什么绝技,姑娘可是记错了?况且在下之前与姑娘连一面之缘都未曾有过……”
少女脸上闪过一丝气恼之色,但被她极快得隐去了。她立起身来,走到孙少书身边,亲自为他斟了杯酒提醒道:“难道公子从未涉猎过武学么?”
孙少书料得说自己一般武学都不会也瞒她不过,便啜嗫道:“在下只是学过一些粗浅的轻身功夫罢了,能著靴子在墙壁上行走,可以走得数步,其余的武学却再也不会了。”
少女面露喜色道:“原来就是要你表演这项绝技。”
孙少书没奈何只得出座,提气急奔,冲上墙壁,行走数步,这才跃下。
少女的神色有些失望,却道:“孙公子能够做到这样已经十分不易。”言毕,她回顾厅中诸少年,对其中一个道:“你去为孙公子献技罢。”那少年行个大礼,走到大厅中央,提气一跃,纵到壁上急走如飞,一直到了一柱香工夫都还甚是轻松。然而那少女却面露不快之色。她对那少年咤道:“你的轻功难道没有一点进步么?”那少年面有愧色,一个翻身从壁上轻飘飘落下,在空中连翻了好几个筋斗,最后快要落地是却身形一折,忽地向后窜去,直窜了丈余才落地。孙少书面露吃惊之色,这少女一伙果然是江湖中人,而个中区区一个十余岁的少年便有如此惊人的轻身功夫,他真是赫得面红耳赤。
少女的神色稍稍缓和,却冷哼一声道:“就数你悟性最底,这一招‘乡风逢叶’学了许多时候才能勉强使出。”言毕她仿佛突然意识到还有客人,连忙回身对孙少书一拱手道:“他们的技艺不精,真教孙公子见笑了。”
按说她这话本说得谦虚,但在孙少书听来却甚不是滋味。那少年一身惊人功夫还是技艺不精,那自己比他还不如,又算什么?况他已知这少女乃是江湖中人,更不想在此久留,便对少女道:“在下不胜酒力,已然醉了,还请返回。”少女听了也不挽留,只道:“孙公子慢行,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公子答应。”
“哦,姑娘有什么要求?”孙少书说得心虚,只怕这少女要他同去做什么杀人越货之事。
“我么……”少女眼珠儿一转,微笑道:“想借公子的马匹一用。”孙少书道:“在下的马匹已在城外遗失了,恐怕……”少女笑道:“无妨。”她拍了拍手,立即便有个麻衣少年从大厅外走入,牵了匹极瘦的枣骝,分明就是孙少书那日遗在城外的马。“姑娘怎么寻到的?”孙少书颇为惊奇。“但是,姑娘如此富足,在下这马并非神骏……”少女道:“孙公子是不愿借给我了么?”
孙少书只想尽快离开,连连摇手道:“姑娘若是喜欢这马在下都可以双手奉送,更何况是借? ”少女笑道;“孙公子果然是爽利人,我在此谢过了,这马明日便双手奉还。”言毕,她又说些无关痛痒之语,便谴一个少年把孙少书送回了客栈。
却说孙少书迷迷糊糊回了客栈,因多喝了酒,倒头便睡,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
他正睡得死,忽然给人从床上扯将起来。他睁眼一看,竟是前日里在城外遇见的虬须禁军!那禁军大喝道:“你这小子好大的胆!果然是妙手门的贼!你昨晚竟敢从宫中盗了国师李淳风道长献给皇上的宝物,幸而留下了马匹,军爷我才查出你这贼子的去处!”
孙少书心下大骇,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妙手门的贼”?又何曾去盗过皇宫的宝物?——是了,他忆昨晚那神秘十分的少女,是她自家借了马匹,难道,她就是那什么妙手门的人?那些麻衣少年都对她毕恭毕敬,她定是妙手门中身份地位甚高的人物了。但她既然盗了皇宫里的宝物,为何又留下自己的马匹来陷害自己?他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孙少书分明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得罪过江湖上的人物,况是那个之前从未见过的少女!他背上涔涔出了冷汗,脑中乱成了一团麻,不知如何为自己辩护。
那虬须禁军见他并不答话,只道他已然认罪,喝道:“走罢!跟着军爷我到衙门里去再细细招认,你那贼道士同党到什么地方去了!”孙少书的胆子毕竟较寻常书生要大上许多,便暗暗使出“金龙降魔手”想把虬须禁军推开,自己逃将出去再行打算。谁知他虽然扣上了虬须禁军手腕,但却使不出半分力气!想来定然是昨晚吃的酒食中有问题了。
“今日我命休矣!”孙少书不再挣扎,只凭那虬须禁军把自己用面大枷锁了,头上又给蒙了方黑巾,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觉自家被带上了一辆车,颠簸了好些路程,直行了小半个时辰才被人从车上带下,走进了什么地方。
那禁军去了他的蒙面黑巾他才瞧见自己已到了一处地牢也似的地方,阴森森甚是怕人。突然,禁军把什么机栝一按,地上便出现了一个老大的黑坑,孙少书没防备给他推将下去了!
初时孙少书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些时候,他便渐渐看清,这坑约莫有一丈见方大小,地上铺了些干草,墙角还湿漉漉一大片,似乎在漏水。孙少书心中又急又气,他本在越州做惯了少爷,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此番自己不明不白做了人家的替罪羊,说不准还有丧命的危险!他立即大喊大叫,捶胸顿足,直把自己折腾得没了一丝力气才消停,却没一个人来搭理他。毕竟是书生本性,他眼眶一湿哭将起来。他不住埋怨自己,好好的书生不做却去随那游侠的风气,反倒弄的这般下场,早知道——唉……他渐渐困了,勉强寻了处没有被水浸湿的墙角靠住,睡去了。
及至半夜,忽有一阵细若蚊蚋的声音把他吵醒,他打起精神,却听那声音对他道:“孙公子你受惊了,贫道我带你出去罢!”
“你……你是什么人!”孙少书甚是惶恐。
只见一道微微发白的影子一掠,却有一个人站在了他面前。孙少书借着从坑上的缝隙中透入的月光一看,那人赫然就是李筌!他吃惊不小,加之受了这样的苦头,直把所有的怒气与委屈都向李筌发泄去了。他恨恨道:“你这道士,我在长安城外救你虽是自己不晓事,闹出了笑话,但毕竟也待你一片好心,为何救了你之后你却叫了那什么‘妙手门’的人来把我纠缠?打趣我便算了,怎么还陷害于我?”
李筌不料他的火气这般大,也愣了愣方道:“对不住了,孙公子。但那妙手门的人的确不是贫道我遣来的,不过贫道也有些责任,所以来此想救孙公子出去。”
“你——”孙少书脾气一点也未消去,反倒以为李筌在笑话自己,火气更甚,举起拳头便向李筌打去。李筌略略一闪便躲开了。他伸出拇指与食指拿住孙少书拳头,劝道:“孙公子,贫道我的确没有对你不利的意思,眼下公子受困,还是先容贫道救了公子出去再说吧!”孙少书见他说得甚是诚恳,毕竟是书生,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了,拱手对李筌道:“李道长,在下方才失礼了,还请道长见谅——还请道长想法救我出去。”
李筌微微一笑:“这样的牢房困得了我李筌么?孙公子瞧好了。”他立即纵身到坑顶,如同壁虎一般攀在上面,手不知在上面怎么动了动,只听一个十分轻微的声响那坑顶上覆的木板便给他掰开了一些,恰巧可容一人通过。
李筌救出了孙少书,走到牢外,原来此处正在长安城外,周围的景色甚是荒凉。但是,不远处赫然就有辆马车停住,车上翩翩走下个人来。
李筌心下一惊,道声惭愧,因为自己疏忽,看来要料理一些原本可以避开的人了。他让孙少书立在一边,正欲上前,却发现来的那人原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身道袍,却似个女冠。
“筌哥哥,可教我寻到你了!”少女一声欢呼,跑到李筌身侧,抓住他一只手臂紧紧不放,李筌见了她却露出十分无奈的神色,仿佛这少女是个冤家一般。
“你……你!”孙少书大吃一惊,他连连后退,指着那少女,面色甚是气愤。原来,那少女就是前晚借他马匹的人!
少女似乎全然没有发现孙少书的气恼,只是瞧着李筌道:“筌哥哥,这书生你就不必再送了,我已为他备好了马车,可以一路送他回越州!”李筌苦着脸对孙少书道:“孙公子,你就勉强乘了她的车回越州罢,我敢保证,她真真再不会做什么于你不利的事了……至于先前的事么,我李筌代她向你道歉。”
孙少书虽然并不甚相信李筌的话了,但心知这两个人既然是一丘之貉,只能先上了车再做打算,他叹口气,只觉自家这一次京城之行真是倒霉十分,招惹了这样的麻烦事。他走到车边,撩开车帘子正要进去,李筌却叫住他道:“孙公子,你便一路小心回了越州,至于求仕之事么……还是以后再作打算罢。”他面上满是歉意,孙少书心下计较,果然如此,也就应了一声,坐到了车中。
眼看这辆马车渐渐远去,少女脸上露出调皮神色,左颊的酒窝又现了出来,甚是可爱。她对李筌道:“筌哥哥,你料不到,我竟能寻到你罢?”
李筌十分无奈,瞧了瞧自家被少女紧紧攥住的右臂道;“楚少轩,你怎么知道这书生与我相识?竟然设下这样的计谋引我出来——”
那唤作楚少轩的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笑道:“那晚你送那书生到客栈时却给我的一个门人瞧见,无奈他轻功太没长进,跟你不上,却在半路把你跟丢。不过他也算机敏,竟想出了从那书生处入手的法子,也逃过了我的惩戒。不过那书生的功夫也忒寻常了,我原以为与你结交的定是个高人哩。却说我料定那书生若出了什么端倪你可不会坐视不理,于是摆下了这‘天罗地网’……”她也不继续说下去,只把一双大眼直直盯住李筌,教他甚不自在。
“罢了罢了!”李筌连连叹气:“你这小妖女寻我又有什么好事!不过我的心思也真都给你瞧透了!”原来,李筌怕孙少书给虬须禁军寻着麻烦,便一直都暗中留意;那日他虽然也瞧见孙少书给楚少轩请了去,他只是以为楚少轩好玩,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书生竟然会武功便想瞧瞧,不料她竟设下了引出自己的计谋。
“我……我从来都没有瞧透过你!”楚少轩脸色一红,急忙放开了李筌的手臂,跃到一边道:“你说我是小妖女,是因为怕那些所谓的‘正道中人’责怪才躲起来不见我的么?”她最后这几句说出,似要哭出来一般。
“不是不是!”李筌慌了神,他素来害怕这小祖宗哭,连忙叉开话题:“你也真是,子矜青少家财万贯,你为什么还纠结了这样一群人做偷盗的营生?也不知你师父黯然子是怎么教你的,女冠却人创了个专门盗窃的门派。再说你偷哪家不好,偏生要偷到皇宫里去!”他口中的“子衿青少”名叫宁嗣音,却是把楚少轩自小抚养大的堂兄。这宁嗣音好大的来头,中原的商行大在他掌握之中,他只怕已经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
楚少轩嘴一撇道:“我只是为了好玩罢了……况且,你也是信道之人,怎么屡犯酒戒?我盗窃并未犯错,道经里不也是说‘道可盗,非常盗‘么?”她口齿伶俐,把《道德经》稍作改动,竟说得头头是道。不过她话音一转又道:“你知不知道,我到皇宫里盗的是什么?是‘神机图卷’哩!”她一脸笑容,颇有骄傲之意。
李筌心中一震,忙道:“你说什么,你果然是盗的……‘神机图卷’?”
“那还有假!”楚少轩得意洋洋。
你道李筌为何如此震惊?原来这“神机图卷”和一宗失传已久的道家宝物有极大的关系。那道家的宝物原来是□□经,名字叫做《乘云谱》,却是南北朝时道号“抱朴子”的葛洪所作。原本□□经也没什么了不起,但在百年之前,尚是天下大乱,唐家天子还在与各路英雄争夺天下之时,波斯祆教趁机进入中原,吞并了许多门派,造成了一场武林浩劫。此时蜀中的一个道家门派叫做蝶谷的出了一位道姑,她因某种机缘见到了《乘云谱》,从中悟出了一门极高深的武功,大败祆教的一个头领之后又联络了各还未及被吞并的门派把祆教逐出了中原。但是这位道姑在祆教退败之后再未在江湖上现过身,那奇书《乘云谱》也不知去向。传说那道姑在隐退之前曾绘过一张图纸,内中正有《乘云谱》的去处,原来这只是传说,谁知却果真有这名叫“神机图谱”的图纸,却被当今的国师李淳风献给了皇帝,如今又给楚少轩盗了出来。
“你难道真想去寻那《乘云谱》么?”李筌蹙起眉头,须知但凡有秘籍一类事物出现在江湖之中,势必会再次引起一场武林浩劫。毕竟习武之人,有几个不想得到秘籍,习得一身惊天动地的高深武功之后称霸江湖?不过李筌却素来是个闲云野鹤之人,散漫惯了,自然不会对这秘籍有丝毫的兴趣,但江湖上其他的人却难说。“我劝你还是放弃的好。”他这话说得甚是正经,而平日里他说话都极戏谑的。
“你这算什么!”楚少轩却甚不在意:“你是重玄门的七玄子之一,难道你对这《乘云谱》没有丝毫的兴趣么?便是你没有,重玄门的其他人也是又的。”重玄也是个道家的门派,以“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为道的根本,是名为重玄。重玄自南北朝创建以来,在江湖上甚是风光,经久不衰,尤其是一门高深的内功“火木玄功”更是独领风骚。不过重玄也有另其它门派感到甚不可思议的地方,便是门中的众人皆不以师徒相称,而称兄弟,故江湖上说重玄门人不知长幼辈分也是有的。当今重玄的门主名叫司马承祯,门下设了七玄子,专管本门中的各项事务。只不过李筌能做七玄子之一纯属意外,他本不好权势,只是他在武学上天赋奇高加之不久之前却在嵩山的虎口岩石壁之中寻出了一部失传已久的《轩辕黄帝阴符经》方才在七玄子之中挂了个虚名。
“你这行事不按常理的小妖女,我果然是说你不过的!”李筌苦笑道:“若你真要去寻《乘云谱》我拦不住你,不过你却要私下里悄悄行事,若给江湖上觊觎此物之人知晓了,少不得给你带来麻烦,甚至是性命之虞!”
“为什么要私下里行事?让大伙都知道了一道去寻不是好事么?”楚少轩瞪大两眼,道:“实话告诉你罢,我盗神机图卷也多亏了子衿哥哥的帮助,现下图卷我已交给了他。这盗图卷的事,我和子衿哥哥还策划了许久呢。子衿哥哥在我盗出图卷之前便发出了贴子,打算邀请一披江湖上的高人,大伙一道去寻《乘云谱》!你道我为什么找你么,只是为了子衿哥哥要请你一同去寻《乘云谱》而已,却不是,不是为了……为了……”她却一不小心把自家的女儿心思说漏了嘴,意识到是已是面色绯红,却不再说下去了。
“啊也!好糊涂的宁嗣音!”李筌顿足长叹,道:“宁嗣音向来是个精明的人,在这事上怎恁糊涂?他这般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己已得了神机图卷之事,还发出帖子,真是把自家往火坑里推啊!自此他不知要多多少麻烦,怕是江湖上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想要他姓名的人无千无万了!我却因贪酒在京城蜗居了些须日子,于这消息竟一点也不知!”
“筌哥哥,果真,果真这般严重么?”楚少轩惊道。
“瞧你引我出来设的圈子与平日里的伶牙俐齿,怎么到这时候又什么也不知了?唉……我真不明白宁嗣音是怎生把你养大的,竟让你有了这样的性子:时而又精明得紧,时而又什么也不知,傻得较人没发与你说清!”李筌苦笑两声,说道。
“嗤!”楚少轩乜了李筌一眼道:“子衿哥哥的事我怎么明白!走罢,随我到松鹤别院去,这会可不能教你在半路上逃了去。”她盈盈一笑,却又故意板起脸来道:“可不要再乱喝酒啦,否则下次我见到司马承祯那老头子,定然要让他罚你到重玄的‘静心室’里待上半年!”
李筌心中暗笑,双眼一轮,道:“那你岂非要哭着闹着同我一道去受罚?”
“凭什么?你……”楚少轩正要反唇相讥,忽而发觉李筌话中有话,又羞得面红耳赤。“我不与你斗嘴了,我们还是先去松鹤别院罢,免得子衿哥哥等急了!”她身形展动,牵住李筌衣袖,两人双双提气纵跃,两个轻灵白影在月光下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