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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One 钟塔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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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醒来时差不多是上午六点差一刻。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的房间里还没有能够准确得知时间的渠道,而圣母院顶上那能震响整个城市的洪钟轰鸣声直至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仍未响起。男孩的眼睛不喜欢光照,至今还落着一到太阳底下就会流眼泪的毛病,因此窗帘是棉布的,严严实实地在本就尖而窄小的石头窗台前垂了两层,好让阳光尽可能不直射进来。小房间里显得很暗,只有像网格一样交错相织的粗布纤维表面和塞满整个房间的木头家具笼出一片模糊的淡蓝色晨光,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粗糙的瓷罐,里面插着的玫瑰花看上去很新鲜,还带着水珠。床是简陋的木板床,即使铺了几层床单躺上去仍然很硌人,一翻身就吱呀乱响,若是睡上一晚上,就足以令你全身的骨头都痛起来。但在宽度和长度的问题上,这块有着四条腿的木头板子倒还算是差强人意:至少它能同时对两个人履行床的职能,甚至还能允许他们偶尔翻个身。男孩现在就蜷在那一大堆被褥和枕头形成的柔软的谷地里,他还处在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中,老木家具的陈旧气息和被子里某个人残留的气味让他感到很安心。他手脚并用地把被子抱在胸前,从床的一侧滚到另一侧,把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床上并排放着两个枕头,其中一个微微下陷,上面还躺着几根色泽偏淡的金发;被子里还是温暖的,男孩把鼻尖埋到另一个枕头里,含糊不清地叫了一个名字。
……无人回答。男孩眨了眨眼睛,不满地扁了一下嘴。他翻身坐起来,把衣架上的衬衣、裤子和外套拉过来披好,套上袜子和靴子,拉开门走了出去。寒气扑面而来,森黑的楼道里石梯盘旋上升如同巨大的蜗壳;一片黑暗里男孩扶着污痕斑斑的墙壁拾阶而上,粗砺的砂石划得他手心发痛,没有栏杆的台阶像一条细线那样悬浮在半空中,其下便是数十米的深渊,稍一失足就会掉下去粉身碎骨。最后有风从头顶降落吹在男孩的脸上,光也出现了,它斜斜地切开他的半边肩膀,淡薄的金色中尘埃飞舞;他看到了石梯的最末端,那里有一扇可以活动的木板门,此刻正虚虚掩着,外面白亮的阳光像玻璃亮片一样刺眼,男孩闭了闭眼睛,他稍微休息了一下,然后掰住板门薄薄的边缘,两手用力一推。
清晨寒意料峭,新鲜的空气汹涌而来时竟然让人的肺有些干涩疼痛。金与红的光,塔顶高空呼啸的风,远处港口码头的汽笛呜呜鸣叫,苍白的炊烟与奔涌的晨光从贫民区矮小的红褐色铁皮屋顶、市民区参差不齐的灰黑塔尖和簇拥四周的教堂、修道院和寺院尖峭林立的哥特式塔尖升起,像是红铁矿山海绵般的空隙里冒出的乳白色雾气,把地基里残留的最后一点阴影都逼上屋顶吞吃殆尽。钟塔顶端大理石支起的灰白色立柱在几百米的广场地面上投下旋转着的奇异的瘦长阴影,在那巨兽般蹲伏的庞大铜钟前远远立着另一个渺茫的身影。他背对着男孩站着,身材高大,四肢修长,伏下身拉动牵引铜钟的麻绳时肌肉瞬间紧绷又缓缓舒张,一张一弛间竟有些古希腊雕塑般凝固的健美。机钮和轮盘在钟塔这头庞大怪物的胸腔里逐渐磕磕绊绊地运转起来,它们喘息着,吼叫着,齿轮像成排的肋骨一样格格咬合,以可怖的速率一层层向下振荡着,直到把这座石塔里所有的铜钟与木铃全部拖出死一般沉寂的理性,最后卷进振荡地歇斯底里的、野兽般的疯狂。金与青的油彩像狼群一样奔下城墙尽头连绵嶙峋的山脉,圣母院顶上那高耸的两座钟塔直刺天穹,铁钟尖利,木铃喑哑,那口最大的铜钟用它巨大的铜喉咙轰鸣着咆哮着,直到这座城市里所有的尖塔、钟楼、庙宇和教堂都在它嘶哑的召唤下颤抖着应和,直到山呼海啸般的洪钟鸣声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玫瑰色的天穹下如同圣诗一般唱响。圣母院苏醒了,整个城市都苏醒了,远山的另一边金红色的太阳比新鲜的鸡蛋黄还要鲜亮,光芒万丈倾泻而出,宏大绚烂的交响乐里男孩久久伫立,绿眸映出河流、山野和远方的高塔。
在最后的高潮中铜钟震颤着发出高昂的歌唱,敲钟人在松开麻绳的同时转过身。他的沙金色长发披至肩膀再在脑后用蓝色缎带捆扎,一缕黑色的头发和他原本的发色一起在耳侧编好束到脑后,迎风飞扬时便如同铁枝旋进了金线。他拨开低垂在脸侧的长发,男孩便看清了他的脸:左半边是俊美的青年,五官轮廓分明,面部线条优美,眼睛碧蓝深邃有如教堂里色泽迷离的彩绘花窗;右半边却层层叠叠蒙着粗陋紧绷的布带,那些怪物触角般的绑带穿过额发一直绕到脑后,却仍无法掩盖右唇下方露出的一道扭曲的暗色伤痕。他向男孩走去,肩背投下的阴影被阳光无限拉长放大,如同鹰隼的巨翼将对方笼罩其中;男孩抬起头与他对视,头顶细软的黑发刚好触到他的肩膀,绿眼睛在暗处像宝石一样光泽幽微。他们之间的差距是那么让人无法理解,简直就像凶悍的巨鹰和柔弱的鸽雏;可那只金发蓝眼的猛禽却在鸽子面前收敛了利爪尖喙,他把男孩罩进自己的披风下,用粗糙的手指抚摸后者的喉结、下巴和颧骨,然后俯下身亲吻了他的嘴。他们像恋人一样在几百米的高塔上接吻,男孩眼睛半眯,轻轻地喘着气;他扶着对方高大的肩膀,把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额头靠在他同样起伏的胸口上。敲钟人的蓝眼睛低垂下来,他的手指穿过男孩卷曲的发尾捧着他的脸,用嘴唇摩挲他的额头;男孩用湿润的舌尖舐着他指腹细小的伤口,把那些盐粒的咸味和铁锈的腥味一起咽进腹中。他的耳根蹭着对方的手掌,开口时声音则依恋柔软如同呢喃。
“哥哥,”他说,“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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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乏善可陈到极致的、以早就发黄过时的剧本做注脚的无聊的故事。说它无聊是因为不管是人物、背景还是剧情走向,没有一样不是前人后人套惯了的,没有一样不是观众们看厌了的。至于它的舞台——被称为“Notre Dame”*的这位女士,这栋沉默的石头殿堂,从查理曼一世给它放上第一块石头起到菲利普二世给它放上最后一块石头为止,假如前者可以开口说话,那么它就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你,像这么乏味的事情在此之前还足足发生过十一次。在那几个世纪中,尖拱门道被推倒复又重建上粗陋的云纹和臃肿的天使,百叶花窗被砸碎后填充以死人眼睛一样苍白空洞的磨砂玻璃,铅皮盖上尖塔被推倒后的创口,泥瓦匠取代了雕刻家,最后它的内部有大火冲天而起,将这里埋藏过的一切吞噬殆尽。一切的最后,剩下的只有那几个被人一下一下打进石头的发黑的大写希腊字母,那既悲惨又罪恶的印记,那些再也无法被听到的呜咽。
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讲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它就是那么乏味;但如今那个印记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它被人永久性地覆盖上水泥和石灰,终有一天也会随着这座教堂的消失而消失。这片大地上的什么都会被遗忘,好的也好坏的也罢;也许等到某一天,连它曾存在过的事实都会被彻底抹掉吧。*
但我希望还有人能记住它。
……
在故事开始之前,有必要介绍一下“圣地”的定义。在那个荒诞到有几分野蛮的年代,绞刑架上的绳套比人头还要多出几倍。法律被它的执行者大刀阔斧地运转成了一架令屠宰场都望而生畏的高效机器,它昼夜不分地嗡嗡响着,将脑浆、断肢和无头尸体像流水线上的食品一样不断地运下来。于是在某种无形的机制调节下,和刑场几乎同等数量的避难所应运而生(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恰当,但它们之间确实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它们通常是教堂之类的地方,无论是多么罪大恶极的罪犯只要一踏入里面都会被自动赦免,如果没有大理院的诏令,谁也没有资格去抓捕他们;而历史上也不乏擅自替天行道而掉了脑袋的例子。这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几块突出的礁石,只要在上面站稳脚跟就能保全性命。但礁石旁时常游曳着饥肠辘辘的鲨鱼,只等着你一只脚踏出台阶或是门廊,就咬住你的踝骨把你拖下水面然后撕成碎片。
很巧的是,我们将要看到的主剧场,恰好就是这么一个所谓的圣地。
圣母院作为“圣地”,该是十分易于寻找和进入的。它有着三道高耸的尖拱门洞和十一级宽而森严的石头台阶作为正门,在围绕四周的教堂和修道院的夹缝间则挤着无数条歪歪扭扭的小巷可供通行。后者通常又肮脏又狭小,时常走着走着就从翘起的石板下莫名其妙挤出一股泥来,而它们可怕的纠结程度会让任何一个外来者绕道而行。这种地方在贫民区事实上已经司空见惯到可以称为乐园的地步,而后者和前者的唯一区别就是它们中的每一条都有自己的名字:泥巴街,盐水街,羊毛街,圣牧羊女小巷。这真是太可怕了。
所以没人明白为什么那个孩子会在离圣母院大门就差一个拐角的时候跑进那些巷子里的其中一条的,明明他已经把身后的追捕者甩开了那么远,而圣母院两座钟塔的尖顶已经在头顶上了。他才十三四岁,看上去比同龄人都要瘦弱,现在大概害怕极了,脑子里想的只有怎么逃脱追捕和活下去。如果不是去“避难所”,他还能到哪里去呢?可有个人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明明看见那孩子在转弯之前往圣母院的方向看了一眼,甚至还在原地停顿了大约一秒——然后他就跑向了相反的方向。这不可能呀,他痛苦地说,难道那孩子根本不知道圣母院是安全的吗?这么小的孩子能犯什么错啊,他还什么都不懂呢,为什么就要受这种罪?我也有过一个孩子,就因为议论了副主教几句话,就被他们抓走绞死了。他也和他差不多大,说没就没啦,我一个做父亲的……
谁知道呢?可能连那孩子自己都说不清吧。
反正在几乎是在注定的不幸中,男孩钻进了那条小巷。他看上去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但那些本该一丝不苟的的鹿皮短靴和天鹅绒外套的下摆却已经沾满了又粘又脏的淤泥,黑发散乱,口角甚至有发青的淤痕和血迹。他身后十多米远的地方传来马靴沉重的踩踏声和污水溅起时令人反胃的咕叽声,听起来就像两条鬣狗正在狂奔,它们咻咻吐着血红的长舌,嚎叫着追逐落单的羚羊。男孩的脚步戛然而止,他剧烈地踉跄了一下,险些重心不稳栽倒到地上。他的面前已经没有路了,一堵用黄色烂泥糊起来的高墙从头顶横到脚尖,污水横流的角落里堆满了发着馊气的空酒桶和泔水桶,几只绿头苍蝇哼叫着飞扑在他的脸上。脚步声越过拐角和墙头传进男孩的耳朵,他站在原地慢慢弯下腰,起身时手里多了一片锋利的酒瓶碎片。男孩解开领口的两颗纽扣,露出白皙的咽喉和分明的锁骨;他闭上眼睛单手握住碎片,把刀刃般的边缘按在了自己裸露在外的颈侧上,那下面跳动着细弱的紫青色血管。血从男孩的指缝里流了出来,在即将到来的剧痛之前他睁了一下眼睛,正好看见自己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绿宝石戒指在鲜血的浸润下闪闪发光,上面雕着的衔尾蛇纹路清晰可见。男孩在一瞬间迟疑了,玻璃片在指尖颤抖了一下,没能立刻割下去;下一刻他被人一脚踹在腰椎上,与此同时两只秃鹫似的大手反拧住了他的肩膀。碎片掉落,不知哪一边的肩关节发出咔哒一声脱臼的脆响,当额头在地上磕破的时男孩狠狠咬住了下嘴唇,血腥味溢满口腔,他最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脏污的黑泥糊住了他的眼睛和口鼻,有一些甚至呛进了他的肺里,他痛苦地蜷着身子咳嗽起来;男人带着酒臭的口气混在窒息般的馊饭、腐鼠和发霉的木桶气味里从脑后抱住了他的脸,像章鱼带着吸盘的触手一样爬进他的气管和食道。他忽然有些想吐。
“跑啊,你前面不是那么能跑吗?”那个兵士用打着铁底的靴子在他的小腿上踩了一脚,男孩被咬破的下唇流出血来,“赶着给你那死掉的妈送葬呢?”
他忽然怪叫着捂着鼻梁把头往后仰去。男孩用后脑勺狠狠砸中了他的脸,两条蚯蚓似的黑血从鼻孔里直往外冒;随记一记肘击撞在了他的肋部,男孩挣扎着从对方的控制里挣脱出来,抱着脱臼的左手臂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但没走几步他的右手就又被人拧住了,这一次对方直接掰碎了他的肘关节。可怖的骨头碎裂声传来,男孩在剧痛中尖叫着被摔在一块废弃的磨盘上,鲜血糊满了他的脸,他什么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