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很好》叶凉初

1、引子

　　今天，就很好
　　叶凉初
　　我开始写，我和你的故事，这是你一直期待着的，不知道因为我是个写小说的呢，还是你想知道我心中的你，我笔下的你，我文字间的你，到底有着怎样的眉目。可是，也许你会失望的，因为，它多少会走样，与生活的原稿不那么如出一辙，就像形与影，也不是一模一样的。并且，我开始搬回那封闭的，密不透风的房子里来写，一扇订死的窗户，看得见外面玻璃顶的阳台，更远处，是高耸入云的华年大厦，平展的草地上，有工人推着除草机行走，那想象中的清香让我迷醉，我甚至低首闻了闻自己的手指，呵，那种青涩的甜香，像来自年少的身体深处，引人回味，忧伤。
　　按照出场的顺序，这一刻，是开始，把镜头推向九年前。九年！我有一点点眩晕，这是我们相识的最初吗？那么远，仿佛可以触摸到岁月的厚重尘埃，也是一个婴孩长成的时间。时间是无敌的，我们怎能不老去？走动在自己过往的岁月间，一切都已经割裂破碎，像一面不慎跌落的镜子，每一个碎片里，依然照得见真切的容颜。
　　我一向以为人世的哀愁之最，莫过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初见，在人生的锦绣年华，我们没有那样的悲哀。而在见了你之后，我却有了更深重的。并且，多年以后，它仍然像蜇伏的虫，不时地噬咬着我，令我在这段感情里，走向另一条旁径。犹豫地游移，直到彻底的离开，我不知道，是不是因此，才有这绵绵半生的余情未了。
　　你爱我吗？我像一个傻瓜一样，俯仰时空，声声问，你爱我吗？
　　是的，你说你爱我，你说我是你的唯一，无可替代。可是，我仍然不停地追问，像患了强迫症无法治愈一样。
　　至于为什么选择今天，我想，我不能每天看着我内心澎湃激越的情感，像珍贵的矿泉水无端地流入下水道一样，我心又惊又痛。
　　这个故事，不知道谁会来读，而它终究会不会像一枚鲜红的印鉴，刻在我生命的最后一页呢？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总在写，而你总在看。
　　与人无扰地惊世骇俗。我看到这句话时就喜欢了，那是我向往的人生态度与行走方式。我把它用作开头，就像有人用“劫、尽、飞灰”一样。
　　然后，你静静地读下去。我开始想象，你在合上书页时，脸上是融融的笑意，还是怅惘的目光里泪意温润。那时，人生已行至大半，就像我们，与人无扰地惊世骇俗了半生。

　　你把车停下来，从后备箱里拿出很多东西给我，我说我不要，你说，要。然后说，你先走，让我看着你走。我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你探出头来说，过马路小心。是的，我小心走到了马路的对面，回头看你。你对着我举起了相机，一面挥着手。我的双手提满了东西，我只能看你一眼，又一眼，而我居然学会了，把眼泪咽回去，因为你说，今天有今天的快乐。
　　我打开电脑，坐下来，时间不过是两点多一点，昨天的这个时候，我也这样端坐在电脑前，怀着一颗颤抖的，跳跃的心，因为，要去看你。很少去车站买票坐车。从你网上发给我的时刻表看，车子应该很多，没有想到，我三点不到去的车站，买到的票却是四点二十的。幸好，我带了一本书，只是很冷，坐在铁制的椅子上，时不时要起来跺脚。还担心遇上熟人，我把那也许用不上的答案想了很多遍。终于，上了车，心情轻松而愉快，像天突然开了晴。而事实上，窗外乌云密布，天与地，一片苍茫，下了一天的雨，空气潮湿，世界像一幅从宋代走来的山水画。
　　一路上都是小镇，因而车子开不快，雨越下越大，晕黄的路灯光下，是刚刚下班的人流，显得嘈杂而凌乱，我在车上看着他们，知道这一路的尽头有你，我爱，我的心，立即温柔如水。车子终于抵达你的城市，因为你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半路上发短信给我，叫我打的去你所在的宾馆。我有点不高兴，因为冷雨的黄昏，天黑得早，车站空荡荡的，极少行人。摩的司机站在门口热情拉客。我钻进一辆的士，对司机说了酒店的名字，他说哦，有点远，是个五星级酒店。司机有点绕舌，但是个好人，我略略放下心来，车子穿越城区，驶往郊外。
　　我在酒店的大厅给你打电话，你说到了？我马上下来。门口大约是会议签到台，挤着一些人，我往里走了走，然后看到你走过来。灯光暗淡，大致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可我知道那是你。我们握了一下手，我的左手和你的右手，我的手，因为紧张和快乐，变得冰凉。滔滔时光，好像并不存在。
　　因为你还要回到酒桌上去，我一个人点了菜吃晚饭。你把房卡给了我。我一直说，看到你，或者和你在一起，我没有胃口吃饭，也舍不得睡觉，我只想看着你，看着你，恨不得这一瞬成为千年，成为永远。
　　我在房间里等着你，担心你喝多了酒，期间我们一直发着短信，你说很快很快，你就来了。这是一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正对着大湖，阳台上有两把椅子，只是风很大，外面很冷，我站在那儿看到一片茫茫的水，应该是水，或者是围堤。
　　门铃响，进来一个浑身酒气的你，拥抱，隔膜多时的怀抱，我依然记得你的气息，这真可怕。你的双鬓，沾染了轻雪，恰像恢弘有度的银狐，你却别过脸去，不让我看。你说，刚刚看到我的一瞬间，涌起的那种感觉，正如那夜你见到的醉态毕现的我，你说的心蓦地痛起来。我模糊记得你穿着深色西服，那样风度翩翩的你，留在记忆里，是一页可做封面的景致。
　　你叮嘱我先睡，因为你打呼噜，呵，你不知道，能听到它，我多么愿意。但愿今夜永恒，而明天不会到来，天不会亮，梦不会醒，我和你，不会分离。
　　你说了很多话给我听，我其实也有很多话说给你听，可是，我选择听你的，因为你的比较多姿多彩，比如，你在世界第二穷的某个非洲国家，你在日本，保家利亚。
　　天还是亮了，是个微雨的天，奇冷，2009年最冷的一天，你说，也是内心最温暖的一天。我还是哭了，我总是这样，在你的胸膛上，我的泪水，像你的汗水那么多。你没有安慰我，我不知道你心里也同样的难过，还是如你所说，在相见的时候，你就作好了别离的准备。我们在宾馆吃过早饭，开车在湖边兜了一圈，下起小雪来，落在你深色的外套上，寂静无声。
　　我知道，你看过这段文字，因为那天分手后，我写就了它，并把它发在你的信箱里，我记得，那一刻，我的眼泪让我的键盘几乎要飘浮起来，上面汪着我的眼，心酸难忍。就像昨天，我对你说，我要把你的□□了。你惊问为什么。我说每天都看到你在线，而你却不能和我说话，我多么难过。你笑着说，那你“自残”好了，意思是隐身。可是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只是绝决地要，把你拖入黑名单，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就像我们从未相遇过。你笑了。是的，我老是做这样劳而无功的傻事，而这，还是我昨夜挣扎纠缠了一夜的决定呢！
　　在鼠标点住你的瞬间，有一种万箭穿心而过的痛，锐利无比，直抵心脏。我虚弱地放手了。我对你说，不行，下不了手，舍不得。你沉默了一下，说，不要做这种事，我有时间会和你聊天的，即使不聊天，也是一样的。
　　也是一样的，那么多年都走过来了，有什么还不是一样的，可以改变的？正是这种绝望纠缠里，才有那样强烈的迫切。我害怕地望着自己，幸福热烈燃烧着我青春将逝的面庞，我的眼睛灼灼如暗夜的星辉，宝光流转，肌肤晶莹剔透，我变成了妖精，不认识自己，所以拉着你来求证，我还是我么？你的爱情是巫婆的毒液？我甚至忘记了问你的感受，正在此刻，我突然明白，爱情是一个人的事，我的这种体会，再妙笔生花，也无法一丝不苟地传到你的心上，你的神经里。就像紧紧相拥，心与心的距离，仍然隔着彼此的血肉，肋骨，始终无法亲密接触。
　　比一盆兜头而来的冰水更加有效，我终于安静下来。并且，如昨晚决定的那样，将你的名字，从好友名单里轻轻拉入了黑名单，鼠标轻移，你即刻消失，就像你从未出现过。今天，是我们重逢之后的第十三天。
　　西方人特别迷信这个数字，视它为不吉。起因是，在西方的传说中，只要到每月的13日这一天，十二个巫婆都要举行狂欢夜会，第十三个魔鬼撒旦就会在夜会高潮出现，给人们带来灾难。我端坐在电脑前，在没有你的□□聊天栏前，对这个传说视若无睹，苦苦一笑，好吧，不吉。这样的日子总是不吉的，是我失去你的日子，失去这段爱情的日子，所不同的是，这次，首先离开的是我，是我！
　　我掏出了手机，在电话簿中找到被我称为“LANVIN”的名字，点击，消失。“LANVIN”其实是一款法国香水的名字，男士型，我却喜爱它清新硬朗的芬芳，还有它的广告词，“给她一切，不如给她‘LANVIN’”。这是所有语言中最能深入我心的话语，给我一切，不如给我朗闻。我从不记你的电话，因为我根本很少打它。我记得，那是在你工作变动之后，寄一张名片给我，上面就有这个号码，那时还鲜有手机，我自然是没有，可是，奇怪的是，一向是数字白痴的我，看它一眼就记住了。在我也有了手机之后，我把它输入手机，很少打，因为通常是你打给我的。即使要打，只要翻到电话簿轻轻一点。所以，我渐渐忘了那一串曾铭心刻骨的数字，还有你的□□号。这样也很好，消失是真的消失，不留一点出尔反尔的蛛丝马迹，我无法寻到回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