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欲掩云中月 ...
-
碧空朗朗,晨风煦煦。霁家堡后院花园中,我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仰天吼道:“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听、小、尘、和、小、锋、的、话——!”我一边吼,旁边的霁子君一边和着拍子前空/侧空/后空翻跟头,霁小宝跟着拿笔往我昨晚挖出来的那块大石上划一道横杠。
我又吼一遍,霁子君以食指触地/以中指触地/以尾指触地翻跟头,霁小宝拿笔划一道横杠。
我再吼一遍,霁子君空中旋转360度/720度/1080度然后翻跟头,霁小宝拿笔划一道横杠。
…………
…………
日头过午,我咽了口唾沫:“……我……咳咳……了……以后……一……咳咳……咳……听……咳……话。”
霁子君在地上扑腾了两下,不动了。
霁小宝含泪看看我,又看看霁子君,抖着手在石块上划出一条曲线。
话说,自打十年前小尘为霁家堡亲手订下第一条规矩起,违规受惩对我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小尘小锋一声令下,堡内家丁纷纷踊跃献计献策,惩戒之法常换常新。我仗着辈分,还比较容易过关。可是两个小的常常被我牵连,尤其是霁子君,脾气倔,每次都免不了被他两个师兄恶整。
比如这次,他不仅要翻跟头翻到头晕,每翻一次还不能重样,可谓身心的双重折磨,无怪乎他躺在地上眼神那么哀怨,颇有点死不瞑目的意思。
可惜,这次小尘小锋一起出门办事,多难得的机会,我连准备了一年的后路都用上了,到头来仍是功败垂成,还白白连累了两个孩子。
……唉,不知何时才能再等到那么好的机会?
正自沉思间,前方突然一阵小小的骚动。
我一看,原本躲在各个角落里偷窥的张婶红姐齐妈李哥胡叔陈大爷等人都默默地垂手走出来,齐向一道挺拔的身影行礼道:“二公子。”
原来是小锋来了。
我见他对那些家丁点头示意后朝我们这边走来,连忙抖擞起精神,逼着早就哑掉的嗓子背堡规。霁子君也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两腿打着摆子不知道算在做什么动作。末了霁小宝一边抽噎一边往石块上划曲线,把凄惨的气氛推向一个小高潮。
周围的家丁受到感染,都露出不忍的表情,连平时看起来最古板的胡叔也想要过来帮忙。
唯独霁祁锋,这次大概真的动了气,冷着张脸,越过我们径直往书房去了。
他平日里虽然没少对我们“家法伺候”,但都是小惩大戒,意思意思就算了,像今日这般不假辞色确实少见。
所以我呆站着有点发愣……接下去,是继续受罚还是怎么着?
我自己倒无所谓,横竖喉咙已经哑了。可那两个孩子怎么办,眼看日头就要过午,要是错过了饭点,又是累又是饿,可别真给折腾病了。
幸好跟在祁锋身后的管家荣叔停了下来,对站在周围的家丁们说:“大爷刚刚传话,让老爷和三爷、四爷过去用午膳……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三爷四爷下去收拾收拾!”说着,走到我身边搀起我道:“老爷,请跟老身来。”
我松了口气,但还是放心不下,看着那两个孩子的方向不肯走。
荣叔心领神会地说:“老爷放心,三爷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活动活动不打紧,一会饭桌上多吃些就能补回来。四爷主要是为您和三爷担心,等下有三爷哄着,很快就没事了。”瞅瞅我,又道:“倒是您,这回罚得比平时厉害些,您的身体不知道吃不吃得住,过会儿定要让大爷仔细看看才好。”
等我收拾好由荣叔领到饭厅,子君和小宝两个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坐在桌边等着了。霁一尘把我拉到身边,探着我的脉搏,微微颦眉。
我把手抽回来,朝他摆了摆,用气声说:“没事没事,就是嗓子哑了。”
霁一尘扶我在红木椅上坐好,打开一旁瓮上的盖子,从里面盛了点汤水递给我:“先喝点这个,润润喉咙。”
我端过来喝了一口,里面不知加了什么料,说不出的甘甜温润,喝下去嗓子眼里火辣辣的烧灼感马上平息了不少。
霁一尘道:“这汤里加入了几份舒缓消炎的药材,我特地放了冰糖和红枣去药腥,喝起来可还适口么?”
堡内上下谁不知道大公子除了医术了得,更有一手好厨艺?
我大口把汤喝完,朝他笑道:“很好喝,能不能再给我一碗?”
霁一尘勾起嘴角,又端给我一碗,方才自己盛饭入座了。
霁子君那小鬼平时对我虽然没大没小,却很听两位师兄的话,尤其比较怵他大师兄。刚才霁一尘没坐下吃饭,他也不敢吃,只好和小宝两个眼巴巴地盯着满桌的菜流口水。好不容易等到小尘坐下了,他一下举起筷子,却又露出犹豫的神色:“大师兄,二师兄他今天怎么不来吃饭?”
霁一尘夹了一只鹅掌到我碗里,说:“二师弟有事要忙,不过来和我们一起吃。”
堡里最近有什么事能让小锋忙到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
霁一尘道:“我们不用等他,都吃吧。”
霁子君到底是少年心性,再来也是饿急了,立刻拖着霁小宝一起和食物斗争去了。
我夹起鹅掌,细细地啃了一会儿,渐渐感觉到有人注视着我。
抬起头,正对上霁一尘的目光。我嘿然笑道:“小尘你盯着我看什么,是不是我的吃相太差?话说,这鹅掌的味道真不错。”
霁一尘嘴角歪了歪:“是不错,不然怎么连骨头都能被反反复复地啃上半天。”
我脸上一热,赶紧把鹅骨头扔了,干笑道:“小尘的手艺见长,骨头也烧得十分入味。”
霁一尘又夹了一条田鸡腿到我碗里,说:“师傅像有心事,别把话憋在心里,弟子在旁边看着也难受。”
这话听得我心里一跳。须知在四个弟子中,一尘跟我时间最久,年龄也比较接近,加上多年来我的饮食起居都是由他照料,朝夕相处,两人间早已不分辈份,平时也一直以你我相称。他突然叫我师傅,恐怕没什么好事。
我闷头扒了一大口饭到嘴里,边咽边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刚才那碗汤到底是怎么做的,如此好喝。”
霁一尘笑道:“原来如此。弟子看师傅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还以为师傅是在想着二师弟呢。”
我一口饭呛在喉咙里,猛抬头道:“我没……咳咳……”
霁一尘伸出手来帮我顺气:“师傅怎么如此大反应。其实二师弟自回来后行止便有些反常,别人看不出来,师傅从小把二师弟拉扯大,难道也看不出来么?会担心实属自然。”
祁锋小时候是被我带过不假,但长大后的脾气就很难琢磨了。要不是有昨天那一出,我哪里会察觉到有什么异常。
平了平气,我尽量把声音放得无波无澜:“小锋做事一向有自己的道理,我们旁的人也不必太过操心。”
霁一尘似笑非笑地瞧着我,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到霁子君的声音插进来道:“师傅你这么说可不对,我们怎么会是旁的人?二师兄一个人要操持整个霁家堡已经够累了,有事我们当然要帮他一起分担!”他抹了把嘴,放下空空的饭碗盯着霁一尘道:“大师兄快给我们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旁边的霁小宝也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过去。
我只管闷头吃我的饭。耳边听得“哧溜”一声,大约是霁一尘润了口茶,然后是他的声音慢悠悠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你们可还记得云南陈家?”
霁子君道:“当然记得!制蛊的陈家,六年前被仇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全家都中了万蚁噬身之蛊,只有最小的儿子当时在外求学,才逃过一劫。我记得大师兄说那蛊很罕见,还特地和二师兄一起到云南走了一趟呢。”
霁一尘道:“没错。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陈家人的尸身都已被虫蚁啃食了大半,死状惨不忍睹。加之云南气候湿热,尸体周围恶臭难当,故而整整暴尸了一月有余都没人敢来收殓。只有一个半大的少年跪在当中,看到我们,先是戒备,等到弄清了我们没有敌意,他就不停地磕头求我们帮忙安葬陈家人。”
霁子君道:“他是……”
霁一尘道:“他就是陈家的遗孤。我和你们二师兄料理完陈家人的后事后,把他也一起带回堡中。当时我们都认为,一个孩子亲眼看着至亲死在自己的面前,而且是如此惨烈的死法……”他的声音顿了顿,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心中一定放不下仇恨。哪知他入堡后只字不提报仇的事,反而表现得非常淡然。时间久了,你们二师兄看他乖巧聪慧,便把他带在身边做个侍读,闲暇时也教他一些武功,他倒是有点天份,什么东西都是一教就会。”
霁子君惊呼一声:“原来是二师兄的侍读!”六年前他还是个孩童,难怪不清楚这件事。
我却在一尘提到陈家人时就回忆起来。想那孩子在堡里待了六年,也算是被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印象中,他的脾性很温和,待人谦恭有理,比起同龄人更加沉稳内敛,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曾经历过那样的变故。只是,那孩子好像和谁都隔着一层,这么多年来也没看他结交过哪个要好的朋友,只与祁锋一人亲近些。
霁一尘接着说道:“这次下山,二师弟也带着他。本来事情办得很顺利,往回走的时候,二师弟他……说要早些回堡,便就近取了云南的水道。谁知就在快出云南边境的时候,侍读突然不见了。”
霁子君抽气道:“不见了?难道他是去……”
霁一尘道:“……对。我们一经发现就马上去找他,可惜找着的时候……他的仇人已经死在他的剑下。看那尸体上的伤痕……恐怕昔时二师弟传授他的剑术,那日都被他用上了。”话说到这里,他似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失去至亲的仇恨,哪能说放下就放下?”
我捧着碗的手紧了紧。
是啊,失去至亲的痛,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霁子君追问道:“那后来呢?二师兄怎么处置这件事的?”
霁一尘道:“堡里的规矩你们都清楚,报私仇是严令禁止的。二师弟他……挑断了侍读使剑的那只右手手筋,废了他的武功,带回堡里听候发落。”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过了好半晌,才听到霁子君的声音道:“侍读为家人报仇情有可原,二师兄把他逐出堡也就罢了,何必非要……”
霁一尘截住他的话道:“三师弟有所不知,那侍读的仇家背景不小,如果将他逐出堡外,他必定会终日遭人追杀,最后也难逃一死。二师弟这么做,一来是给堡里的人立个规矩,二来也是做给那些仇家看,主要还是想保他一命。”
霁子君“哦”了一声,似乎因为霁一尘的解释释怀了一些。
又沉默了一会儿,霁一尘的声音从我头顶上方传来:“师傅难道没有什么事要问弟子的么?”
我扒完最后两口饭,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刚才那碗汤里有股淡香,煮的时候是不是拿新鲜的荷叶泡过?”
午饭过后,刚想站起来就觉得脚下的地面浮得厉害。霁一尘说我是脱水加上疲劳,给我开了一贴药,喝下去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被人扶到床上。等再次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早已黑了。
我坐起来,感觉果然要比中午时候舒服了许多。转眼看到门口有两条探头探脑的小小身影,连忙招了招手:“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小心着凉!”
霁子君一手托着食盘,一手拉着霁小宝走过来:“大师兄吩咐我们等你醒了才能进屋子。”他把食盘放在桌子上,和小宝一起趴在我的身边:“晚饭时间早就过了,我们一直在门口等着,可师傅就是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