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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武一生,多属下少战友,以至他独断专行惯了,不习惯对人有所交待。之前,赭杉军之死他是瞒着苍的,其他几人中他只对月漩涡略作交待,想必那性格别扭的小孩也决不会说漏。
自然,将此事瞒着苍的不止他一人。
剑子与赭杉仅有数面之缘,与苍却似乎早就熟识。若非如此,苍未必肯松口让自己冒险。
被剑子扶着出现在众人面前,即便而今是恨长风的身份,他也不无尴尬。
银锽朱武平生,罕少如此狼狈过。但看到苍眼中淡淡的关切之色,他又觉得这般的血腥狼狈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以苍的性格,人前显露出一分,便抵得上旁人的五分了。
道气如清泉滋润受伤经脉,援引天地之气,胸口窒闷顿时一轻。他睁开双眼,神情复杂。
“够了,留下你的真元应对弃天帝。吾以纳真神诀自行疗伤。”
苍轻轻颔首,转头看向白衣道子,“剑子,弃天帝因何而离开魔界,又因何而返呢?”
剑子稍稍迟疑,苍语气一转,竟是难得的急切,“剑子,是否隐瞒了吾什么?”
剑子左顾右盼,发觉众人都无奈地看向他,唇微动,却是无声。
“弃天帝而今所重,便是神柱之事,而当今之世,知道第四座神柱位置者,唯有伏龙先生与赭杉军……莫非,莫非赭杉军出事了?”
拂尘扬起又甩落,划出一道紫华光弧,苍容色苍白,目光中深切的不安已是明显。
他心底油然生出丝丝缕缕的不忍,想闭上双眼,却又舍不得从那人身上移开。往往在生死一线之间,人最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他现在,就明白得很。他舍不得苍伤心,却也明白,赭杉军的死讯……已经是纸包不住火,再瞒不下去了。
夜风中,剑子迟疑良久,终于开口。在场众人,唯他与苍既是同门又是旧友,最艰难的部分,注定只能由他承担,“苍,你答应我,能保持你的冷静,我就将事情始末告知你。”
苍深吸一口气,身形一晃退了半步才立定,“赭杉……真如命星消失之相,出事了……是吗?”
他听得出,剑子已经尽量把残酷的事实说得委婉,但对于苍而言……
事实本身,才是最残酷的部分。
“吾救出赭杉军之后,劝他立刻退隐。赭杉军说退隐之前,想去寻找已成为孽角的黑狗兄,确认伊的安危再走……不料……此去,竟成永诀……”
“是孽角所杀……为什么……”
“苍……”他忧心地凝望那止不住颤抖的孤绝背影,眼中竟有种随时会崩碎的错觉。若非伤势沉重难以行动,也许他真会忍不住当众将那人抱紧。
“为何会下杀手,吾也不知。吊尸壁一行,尚有异者一旁窥伺,吾失去了取得赭杉军遗体的机会。”
苍止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却平静下来,“他的遗体流落何处,魔界吗?”
“嗯。孽角也被弃天帝所败,遗体被他所得。” 剑子垂首,目光中满满都是歉疚。
“赭杉……”
从背后,他看不到苍的神情。但单单只是听到苍如此呼唤赭杉军的名字,恨长风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拿刀砍成了血淋淋的十七八块,最恼火的是每一块还都是活蹦乱跳的。
“苍……”剑子踏前一步,抬手却是欲言又止。背后,默然无语的众人神情亦是凝重哀伤。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听着苍转过话题强作平静地分析局势,关怀剑子的伤势,嘱咐众人好好休息,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胸口喉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老好人剑子犹豫了又犹豫,终于还是说出了众人一致的心声,“苍,你不要压抑悲伤。”
神色已然回复淡漠的苍转过身来,恰好迎上他的灼灼目光,“不用担心吾。只是……如今玄宗六弦四奇……只余吾一人了。”他看得清晰,刹那间,只觉得苍额上印记宛如一线正蜿蜒滴落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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赭杉军对于苍的意义,他大略可以体会到。
不仅是数百年的同修,更是可以托付生死的挚友,犹如血肉相连的亲人一般。
世人皆知,玄宗六弦之首崖岸高峻,挚友仅有寥寥数人,其中云飘缈蔺无双亡于狂龙,圣尊者一步莲华亡于自身恶体袭灭天来,而今,赭杉军在两人分别后不久竟……
苍现在的态度,太过反常。狼叔的老话,反常即为妖。
因而,半夜里隔壁的剑子过来敲门的时候,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诧异。
剑子一双白眉毛快要打成死结,声音压得极低,“恨长风,你可知苍去了何处?”
他摇头。之前确实曾感觉到苍的气息波动,但他以为是因苍正在为剑子疗伤的缘故……白日里,剑子对上弃天帝,受伤已是不轻,单凭自身,短期内绝难恢复。
“唉,吾之前调息完毕,发觉苍已不在房中。吾本以为苍只是随便出门走走,谁知……竟到现在也不见人影。”剑子拂尘一甩,满面忧色,“吾真是……大意了。”
“而今之计,你我不如分头找寻。非常之际,苍必定不会走远。”
“也好。唉,恨长风,若苍无事,你我远远看一眼便走吧。让伊一个人静一静。”
“嗯。如有必要,吾会告知你。”
剑子微微蹙眉,凝气于指,在自己和他右手的袖口上都划了几道,“且以此为平安符吧。如苍无事,接近时圣气自然激发此印,你吾便会知晓;若有急事,滴血其上,吾会立刻赶到。”
“好。”
怒海沧浪这里说来不大,但也决不算小。
最初他想直接寻出苍的气息,无奈无论他如何凝神,皆是一片茫然。想必之前的剑子也是如此。看来,苍是有意要隐匿不愿意被人发现……
恨长风索性用最笨的方法,沿着海岸一处一处找寻。然而从半夜至临近黎明时分,他已经行遍了大半区域,仍然毫无线索,剑子那边也是同样;心中不由地益发焦躁担忧起来,牵动本就未愈的内伤,几乎又要呕血。
过往,无论置身如何险恶的环境之中,无论身受何等痛楚屈辱,苍也是沉着泠然以对,淡漠到甚至令人咬牙切齿的地步,他从来没见过苍如此脆弱如此明显的情感流露。虽然仅仅是一刻,苍便强压了下去,却让人越发的担心。人嘛,理智再如何明晰决断,感情毕竟是无法控制的,犹如眼前奔涌回旋的海潮,强行压制必遭反弹,甚至是反噬……
等等——!海潮?!今晚怎么会有海潮?
恨长风提气急行数步,飞临海面。离岸不远处的海水不知在何时形成了一个巨大漩涡,直径足有数里,层层海水不断旋转,抽离表层的海水,形成惊人浩大的海潮,而重重白浪虽狂暴无已,却是诡异的安静。他凝聚目力,看见漩涡中心深处一片幽暗中似乎隐约有一星光亮,心中顿时一悸。难道……苍——?!
他化光急速沿漩涡而下,只觉湿寒之气扑面压来,四面惊人的黑色水墙高耸如峰,那人双目紧闭衣衫尽湿,护身清圣之气只剩下薄薄一层,竟是立在漩涡的最中心。
恨长风大惊失色,莫非……这个巨大漩涡是海水被苍驱动而形成的?这力量未免也太过于惊人了吧?!苍能支撑得住么……?
“苍——!你怎么……苍?”
他方触到那人肩膀,毫无知觉的躯体便直直倒下去,人竟是早已失去了意识。恨长风,朱武只觉得心底一软一酸一苦一痛,最深处有些什么訇然崩毁,他再无半分顾忌,张开双臂深深地将眼前之人箍紧在怀中小心护住。道子修长的躯体宛如委弃予他,如雪般苍白冰冷的面颊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水是泪,浅色的唇亦是冰冷,却甜美得令他再也不想放开。
头顶,完全失控的墨般海水正如山崩倾泻而落,声如密雨惊雷。
事已至此,无路可退。
或者,是他……亦不想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