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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你爸妈也是二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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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娶沈小荻,是否能和公婆相处好将是隋杰最看重的一关。
随着他们感情的升温,双方的家人渐渐列上了话题。隋杰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要知道隋杰是从农村出来读书奋斗的,让“山窝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也势必有一大堆摆脱不了的负担,沈小荻能接受吗?
这天,隋杰约了沈小荻见面。沈小荻一坐下来,隋杰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包东西给她看。这东西用塑料膜和牛皮纸包裹着,一层层解开来,一个发黄的硬壳本子露了出来,跳入沈小荻视线的首先是一个戴着有耳军用冬帽的雷锋头像,头像下印着一行字“为人民服务”。
“这是什么年代的古董啊!”
“你打开看看。”
翻开发黄的封面,原来这是一本相册。底板是硬壳的黑纸,几个褪色的烫金纸叠成小三角贴在黑纸上,卡住了几张发黄的照片。第一张照片是一个银盘脸、大眼睛,梳着两条大黑辫子的姑娘。姑娘目光闪亮,笑容灿烂,照片当时是黑白照,但后期被照相馆画上了色彩,红红的、青青的颜色,淡淡地晕染在姑娘的嘴唇、眉毛和衣服上,添上一份别致和娇俏。好一个美人!她的美丽完全能用朝气蓬勃、英姿飒爽这样的词来形容,可能不是如今这个时代流行的标准了,沈小荻却觉得更为赏心悦目。
姑娘的照片后面接着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国字脸、高鼻梁,头发根根向上怒发冲冠似的竖着,他嘴唇紧抿,一脸正直,没穿军装气质却胜似军人。再往后,是姑娘和小伙的半身合影,姑娘梳了盘髻,甜甜地笑着,小伙子还是表情严肃,只是眼神中掩不住一股喜气。这张八成是结婚照吧!
翻过来是一个瞪着大眼站在婴儿围栏里的小孩,小家伙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一脸似哭非哭的紧张表情,照片左上角写着一行字“一岁的我”。
后面还有几张合影,每张合影里都有渐渐成熟的姑娘和小伙,不,这时应该是母亲和父亲了,在他们身边,孩子大小不等地由三个、五个加上去,最后一张全家福一共是九口人,围着两个大人或抱或蹲或站的有七个孩子。沈小荻定睛看去,女人身旁站着的那个八九岁的男孩跟拿拨浪鼓的一岁小孩应该是同一人,都跟隋杰的眉眼有些相像。沈小荻抬眼看看隋杰又跟照片比比,她猜这小孩应该是隋杰。
“这个是我妈、我爸,这个小家伙是我,我家所有的孩子中只有我小时候单独照过照片。在这七个孩子中,有两个是我妈和她前夫生的,这三个是我妈和我爸生的,另外两个小的是我舅舅的孩子……”
沈小荻吃惊地瞪大了眼,好庞大的一家子!
咖啡厅里放着李宗盛的一曲《鬼迷心窍》,在伤感的情歌伴奏中,隋杰说起了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父亲和母亲都年过七十了,说到他俩的姻缘,要追溯到很久之前。
母亲家是个没落的地主家庭,所谓的地主其实也是非常可怜的,不过是一年能吃上一两回肉,家里比别人多两条板凳罢了。年轻时的母亲出落得十分出挑,是当年乡里远近闻名的美人,但上门说媒的人并不多,好人家都怕了母亲的地主成分。娘家帮母亲挑了一个从营长岗位上病退下来的军官,虽说这军官年纪大了点,头部还在抗战时期中过枪,但毕竟是当官的啊,母亲嫁了他,家里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地主成分就能翻身了。
连对方长什么样母亲都没看清楚,可18岁的母亲还是出嫁了。
都说红颜命薄,这话真是不假。母亲嫁给军官并不是掉进了福窝。军官平时与常人无异,可隔三岔五地就会头痛病发作,只要一发作起来就会疯狂打人,年轻的母亲就成了军官发泄的对象。她常常被打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在那些噩梦般的日子里,母亲无数次地想到了逃走。可是,扔下这个生病的丈夫他该怎么办?她于心不忍,只有流泪忍受,自认命苦。没多久她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孩,军官在不发病的日子对她也关心了起来,无尽的黑暗日子似乎有了一点光明的色彩。她陪着军官四处求医治病,从县城、省城一直走到了北京,可医生说他已经做过两次开颅手术了,弹片伤了脑神经,他的病很难有好转的希望了。军官说:“不治了不治了,我要带我堂客去天安门看一次升旗。”
那天他们半夜就起床了,从繁星点点走到了曙光微明,终于走到了天安门广场。母亲护着军官挤到了人群的前排,当看到仪仗队出现时,军官便开始浑身颤抖,他合着节奏唱国歌,直到看着国旗升到顶端,军官两脚并拢,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在母亲一声长长的尖叫中,他轰然倒下了。
“我对不住你,来世再报答你。”这是军官跟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情话。
母亲戴着孝把军官的骨灰从北京带了回来,她哭了一路,也呕吐了一路。
她又怀孕了。
不会再有人对母亲施暴了,不幸的母亲万幸地得到了解脱。可是膝下一女,腹中一儿,一个没有收入的农村妇女可怎么拉扯得大啊?回娘家是不可能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娘家也是穷得响叮当。难道要靠组织养一辈子吗?母亲不知道什么是爱,她只知道军官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办完军官的丧事,母亲把家里最后一点米给女儿做了次干饭,打算天一亮就带着女儿去投河。那晚,心如死灰的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到了一户人家,见着了一个红脸的高个子男人。第二天,一个好心的邻居大清早地来捶门了,原来她要给母亲说个对象,对方是县林业局的伐木工人,这在当时可是吃公家饭的人。母亲心情不好不想去,邻居却死拉硬拽上了她。一进那户人家的大门,母亲心里大惊,这家的摆设不就是昨晚梦里见着的吗?再看那相亲的对象,好一个高大壮实的红脸汉子,这人,分明就是昨晚在梦里见过的人啊!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而来的母亲心里立刻愿意了,她信命,这是老天派来让她娘仨儿活命的人啊!
父亲虽说是公家人,相貌堂堂而且未曾娶过亲,但贫农出身的他可真是家徒四壁,何况做着最苦最累的工种,工资也十分微薄。当年24岁的他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虽然常有人给他说对象,可不是他看不中人家就是人家相不中他。这次不知怎的,他一眼就看中了这个梳着大辫子、慈眉善目的小媳妇。当听说她被军官打得死去活来的遭遇,眼下又为生计犯愁,父亲心里生出一股豪气:这女人我要了!
于是,22岁的母亲带着女儿,怀着腹中三个月的遗腹子嫁进了这个一贫如洗的家。新婚夜,母亲要侍候父亲休息,父亲抱起被褥睡到了外屋,他让母亲带着女儿睡他们的婚床。母亲想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去问:“你是嫌弃我吗?”
父亲面向墙壁不敢回头,“等你生了肚里的伢崽,养好了身子,我再搬进去。”
母亲热泪盈眶,她知道这一回她终于找对了丈夫。
婚后没几天父亲就下林场伐木去了。年轻时的他是出了名的大力汉子。之后好些日子,来山里打猎采菇的人们总能看到一个红脸汉子,一边推着伐好的木头滚下山,一边快活地唱着歌。木头在山间滚动着,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可在声响的间隙,还能听到汉子那不成曲调的山歌。
父亲还未当上丈夫,就先当了别人的爹。孩子呱呱落地了,是个大胖儿子,父亲抱着孩子一个劲地傻笑,“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儿子!”母亲从床褥上挣扎下来,当着稳婆的面,她给父亲跪下了。这一跪,是感念眼前这个男人的恩情,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承诺。后来母亲让父亲给孩子取名,他想了一会儿,决定让孩子还是跟军官爸爸姓,他就解释了一句话:“我得让人家传个后。”
父母在一起又生了三个儿女,隋杰是幺子。在隋杰五岁的时候,家里又添了新丁。原来母亲的大弟弟患有精神病,弟媳耐不住穷病跟人跑了,留下两个男孩没人照看,也就是隋杰的表兄弟,母亲的亲外甥。父亲二话不说,把两个外甥接了过来,家里从此又多了两个孩子。要知道全家九口人就有七个孩子,母亲只是个家庭妇女,全靠父亲做伐木工人的工资养活啊!
父亲有的是力气,母亲有的是勤劳,只要人想活,日子总有办法过得下去。家里吃饭的人多,好在干活的人手也不少,公公一声令下就组成一个小型的加工厂。他们开过副食品店,贩过布匹,编过草席,糊过纸盒,养猪捕鱼,喂鸡种菜,什么有活路就做什么,日子过得当然是非常紧巴的。隋杰他们几个小的基本上都是姐姐哥哥带大的,这一家九口有五个男孩,调皮捣蛋打群架到处都有他们的份,给人赔礼道歉的事在父母也是家常便饭。当着别人的面,父亲把捣蛋的孩子打得哇哇叫,回到家却大手一挥:“伢崽伢崽,不打架不得大,下次打架只要别往人要害上招呼就行!”
父母渐渐老了。岁月压弯了母亲的杨柳腰,斑秃了母亲的麻花辫,浑浊了父亲的老虎眼,染白了父亲的黑头发。七个小崽子却没有饿着冻着,都健健康康的,而且都多少读了点书地长大了。有意思的是,家里读书最少干活最多的不是老大老二,而是父母共同生育的老三老四。在父亲的心里有一个固执的念头,再苦也不能亏待了母亲跟军官的孩子。
到幺子隋杰读书的时候,家里环境已好很多了,大姐出嫁,二哥四哥也出来干活了。隋杰成绩挺好,可就是不想读大学,他觉得父母苦了一辈子太不容易了,想早点出来干活,家里的房子该盖新的了,哥哥们要娶亲,到处都要用钱。
高考还有三个月了,隋杰每天跟家里人说去学校上晚自习,家里人都以为他很用功。结果一天婆婆在路上碰到了班主任,老师关心地问:“隋杰晚上在家复习得怎么样啊?”母亲傻眼了,这浑小子,原来他没有一个晚上在学校学习!
晚上十点半,隋杰背着书包进了家门,一进门就想溜进房睡觉。
“站住!你给我跪下!”父亲一声怒喝。
隋杰咚地跪在了父亲面前。
母亲紧张地挡在隋杰身前,“你这孩子,晚上都上哪里学习去了?你赶快跟你爸说实话。”
隋杰低着头不说话,父亲打他的板子已经举到了半空中。
母亲突然嗅到了隋杰身上的油漆味,“他爸,这段时间好像这孩子身上总有一股油漆味,你说怎么这么怪呢?”
在父母的再三逼问下,隋杰说了实话。原来这些日子他偷偷在跟村里的油漆匠学徒,他想学门手艺好糊口。乡下人,如果不能读书跳龙门那就只有学门手艺傍身。
母亲的眼泪糊了眼睛,父亲的板子也扔到了一旁。父亲发了话:“现在全家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将来你有出息了加倍还给哥姐。”
隋杰只复习了三个月,他成了家里唯一的大学生。
当隋杰把这段家史告诉沈小荻时,沈小荻一直在流眼泪。她为父亲的胸怀、母亲的感恩和这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感动得哭了。
“把这些往事告诉你,是让你在决定嫁给我之前想清楚,我必须要照顾我的哥哥姐姐,也必须要赡养我的父母。未来的路会很漫长也很艰难……当然,我自己有能力承担这个责任,绝对不会加重你的经济负担……你能接受吗?”隋杰忧虑地看着沈小荻。
沈小荻泪光闪闪,“如果我有幸成为他们的亲人,有生之年,我会尽我全力对他们好……你看你爸妈也是二婚,他们多幸福啊!我们将来也会这么幸福的……”
隋杰伸手与沈小荻相握,难舍难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