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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七 八 ...

  •   十二姨太梳洗停当,明眸皓齿,面如满月,只着一身素服,由添福陪着偷偷出了湍府。抄家正要开始,官吏已将湍府围住。十二姨太由后门出去。这是她入府后第一次踏出府苑。十年前,她的轿子停在后门,由人用被子裹了屈辱地抗进去;盛宠一年,时时算计,没空儿出门;冷落九年,再无机会踏出府来。她本以为今生都会死在这里了。可如今,她完好地走了出来,倒是囚禁她之人,在大牢里再无翻身机会。
      十二姨太暂住在一家客栈,钦差本意来接她,却被她推辞了。不管怎样,湍多欢活着,她还是他的十二姨太,既已离开花船,即便不会做烈女,也从此亦不再是游女。她清高起来了,不再低于任何人。

      夜晚,十二姨太提了灯笼,添福暗地贿赂了牢头,两人悄悄入了大牢。
      牢房里湿冷阴暗,泛着霉味。阿土尽量小声地走着,在漆黑中寻找,一向享福惯了的湍制台如今该是个什么狼狈模样。
      大牢最里边的一间微微亮着烛光。她循着光走去,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背对着她而立。是他。
      添福压低声音,还是隐藏不住一丝颤抖叫道:“老爷。”
      湍制台回头,看到她二人,眼中竟没有多少惊讶。他说:“添福,你怎么来了。”
      “我……”添福说不出话,看着他的主子、半个兄长落到如此境地,心里难受的紧。
      湍多欢又抬眼看看十二姨太,微笑一下:“你来了。我知你会来。”
      十二姨太冷笑,他以为她是来看他笑话的么?
      “你不必救我。“他静静地说。
      十二姨太吃了一惊,他竟真的知道她的意图,她本是想夫妻一场,托那唐钦差救他性命的。
      “你不必说。你一入府,我就知道你必是不同的。你从小长在游船上,可吃了不少苦罢?我疼你爱你是真,除了因为你性子可爱,还因为你是个跟我一样的。”湍制台摆摆手,招呼十二姨太上前去。
      十二姨太思量着:一样的什么?你是官宦世家从小享福,我不过一个下九流的游女,自小吃尽苦头,又有什么一样?
      “我知你今日来,是想救我出去,可也不必了。如今这个下场,可算是湍某人自作自受,又能怪得了谁呢?我是必死无疑,你若是念在夫妻情分,能去求求唐生,保我全家老小一条活路便是最好。我犯的本是重罪,唐生来要的就是我死,一命抵上就是了,只望女眷孩童不至于充军流放……”
      “老爷,添福必然会保姨太太、少爷小姐们平安。”
      湍多欢摇摇头:”添福,你自去吧。你本不是湍家人,不至于卷进来,是我看你从小聪明伶俐,非要教你此中之道。没让你学学圣人书,也没学过正经的手艺,原是我对你不住。如今你可离去了,不必再管这一家。至于少爷小姐们,只要不沦落到为奴为婢,即便沿街乞讨也随他们的命去罢。“
      添福闻言,吃惊地与十二姨太对视。老爷这一下大狱,莫不是疯了罢?竟毫不指望脱罪,连全家老少都不顾了。
      湍多欢看他们不解,却也只是笑笑:“既生在官宦家,哪个男儿不曾年少,不曾想过以一腔热血报效家国,真正有一番作为?我武力已荒废,天生愚钝,诗文也不擅长。除了日日耳濡目染这些所谓为官之道,还会的什么呢?时间久了,便将这份作为之心也忘却了,只求过个自在日子。
      可你,你当年不过刚刚入府得宠,第一个便要了个实缺给姓郭的报恩,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你不顾我,设局保了那唐生做了副使道,是因你看他似还有年少热血之意,听信他为家为国之言,这也是你的血性。
      贪官奸,清官必得比贪官更奸,才能邪不压正。我当日看那书生轻狂不羁,虽有报国之意,却心无城府,本不愿放缺给他,也免得他无辜伤了性命。如今,不成想他竟有如此作为,可见是个真真城府极深之人。可是你真觉得,在官场混出得了名堂,他还能不染一尘么?
      我是贪官污吏不错,本该有今日之结果。既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那么今日愁来,便也没有别的办法。倘若我不死,不是让更多的贪官放心了么?身在官场,并无报国之才,又做尽坏事,如今以一死的下场让众人以儆效尤,可也算是我的作为罢。”
      说完这番话,湍多欢朝十二姨太露出一个笑容,花白胡子随之抖动,满面风霜。十二姨太听呆了,她平日只知他是个除了买官卖官事事不通的草包,却未料到他竟也有些气度和胆量。她怔怔望着他,忽记起初见他时,他年近而立,状貌魁梧,面若冠玉,自己曾微微心动。原来这些年,她一直并不曾认得他。
      “阿土,你眼光好,那姓唐的是个不错的,我想他若发达必不会忘了你,所以几年不再碰你,也算是成全你罢。阿土,你很好。你去罢。”湍多欢说完,端起临刑的酒喝着,面不改色,手亦不抖,可见他所言非虚,真正是看透了今日结果。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十二姨太挺立良久,蹲身下去正正做福,低声答道:“是,老爷。”

      八
      湍多欢被斩首示众的第二天,悬挂在城门的头颅却不翼而飞。犯罪之人很快便找到,正是湍多欢身边的小二爷添福。被官府缉拿之后任是怎么审,他也不肯说出头颅的下落。官府众多人都认得这少年,不久前他们还争相托着他的关系见湍制台,买到如今在手的一官半职,所以都不怎么好意思堂审,直接交给最底下的衙役,他们可是不认得他的。
      唐钦差亲自到了大牢,看着这位昔日引他走向仕途的少年,心中无限感概。添福已被衙役打得皮开肉绽,纵他只是个跟班二爷,也是从小在官府人家长大的,何况全家都对他极宠爱,吃穿都不差,哪里受得了这份折磨,此时就算放出去也就是个死了。
      唐钦差此番前来,一是为了找到湍多欢的头颅,二是打听出十二姨太的下落。抄家之前唐钦差给十二姨太送了口信,让她提前躲起来,之后再去找他,她却自此不见了。为了让添福说出湍多欢头颅藏在哪里,唐钦差屏退衙役,推心置腹跟他谈了很久。添福却始终挂着笑,一如当年得意的小孩子。
      “如今你主子已死,你又不是他家人,何苦自己再做这些多余的事情?那样一个贪官不值得你如此尽忠,不如说出下落来,乐得轻省。”
      添福本是被绑着,唐钦差要人给他放了下来。添福坐在凳子上,手脚都带着铁镣,已是个将死之人。他看着唐钦差道:“大人这时候倒是侃侃而谈了,忘了当年是如何冲撞我家老爷不愿买官,如今评判起贪官可真头头是道了。”
      唐钦差板脸道:“你是不愿说出头颅下落来了?”
      “我本是街头等死的,老太爷和老爷捡了我回去,已经赚了十几年光景。我没读过什么圣贤书,不知是非。我的主子做的便是对的,他们错,我也是错。我不管他们是什么该死的人,尽忠就是尽忠,主子有罪我也有罪,主子该死,我也该死。大人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一并问了吧,省的我费舌根。”
      唐钦差见并无他人在跟前,压低声音问道:“我问你,十二姨太呢?”
      添福大笑起来,马上开始剧烈地喘息,咳嗽了一阵身子往凳子下歪倒,唐钦差赶紧上前,只听他喃喃一句便没了呼吸:“该找你的,总会找上你。”

      唐钦差从监牢出来闷闷地往回走,犯人至死也没说出任何事情,白费了半天功夫,他今晚便得离开湖广地界回京交差,可这不翼而飞的头颅和杳无踪影的女子使他放不下心来。
      是夜,唐钦差同一群官僚在官船上喝酒吟诗。官船行至湖广地界以外,拉纤的纤夫换了一班,行驶缓慢下来。众官员不满,朝岸上看去,月光下原本影影绰绰可见的纤夫人影均已不见了,只剩了一个人在岸边拖着绳子,唐钦差马上让人把那纤夫叫来质问。那农民打扮挽着裤腿的人上了船,扣在众人前拜见:“下官叩见钦差大人。”
      众人奇道:“竟是个官!抬起头来。”
      那人抬头,唐钦差命手下人掌灯过去一看,官员中有认识的不由惊呼:“这不是县令黄人瑞么?怎么如此打扮?”
      “近日洪灾,我县子民逃的逃病的病,实在不忍夜里再让他们拉纤,下官只得自己来了。”
      官员中有人听了羞臊不已,也有人嗤笑这县令迂腐,唐钦差摇头笑道:“听说贵县洪灾并不严重,何至于连几个苦力都出不了呢?老哥如此爱民如子,这是在效仿唐朝何易于拉纤么?可惜我们这艘并非游船,是为赶紧回京对圣上交差,”唐钦差说到这里故意长吁做恍然大悟状:“莫非老哥是特意等我们,为的是借众位同僚之口将你爱民之事上报朝廷,求得封赏?”
      黄人瑞跪在地上,丝毫不为此番揶揄所动,仍镇定答道:“本县确有洪灾,百姓虽未受灭顶之灾,却也糟了不少的损失。地里的庄稼冲了,家养的牲畜跑了,这都是百姓下半年的生计。下官不求升官发财,只求钦差大人能跟朝廷报备,拨些赈灾银两来也好安抚百姓。”
      唐钦差笑道:“老哥不必隐瞒,凡走了仕途之道,心思还不都是一样。赈灾银两来了,一层层剥下来,剩下的也就都进了你的私囊。做官心中能多少想着百姓就是不错的,其余必会为自己打算,不是为名就是为利,还要花尽心思,像老哥这样一举想要名利双收就太贪了。”
      黄人瑞抬头睁大眼睛道:“下官不敢欺瞒各位大人,私心是有的,自古名利不能双收,做官的在名利之间只能是选择名。若是赈灾款拨下来,我自是全用刀百姓身上,岂能做出中饱私囊之事?下官不求富贵,虽只是个县令,倘能留一世清名已是前世积德,再无他想了。”
      “前朝海瑞倒是留下了清名,也只能一时救一方百姓。谁不知为官要清廉,要为民做主,可这官场不还是一日日腐败么?老哥的这份心性,倘是在一品二品位上,自是造福天下,可在县令位上,恐连保住官位都难!在座谁不是苦读诗书,心怀抱负呢?倘若不能位列朝堂,便是才高八斗虚怀若谷,也不过是天地间一浪子。劝老哥一句,若是想往上爬,就要适应这官场,等你到了上面,看看周围的风景——”唐钦差环视周围,同僚们都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停顿片刻才继续道:“若你还记得这份心思,再报效万民罢!”
      说罢,众人都大笑起来。黄人瑞等他们停下来,才冷笑回道:“大人说的是,下官记得那刚被摘了脑袋的湍制台便是个极好的例子!”众人皆惊,转而大怒,想要斥责黄人瑞,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黄人瑞没等众大臣说话,又回道:“钦差大人,下官还带来一个人,说是找到了湍制台的脑袋!”
      唐钦差本在震惊黄人瑞的大胆,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更是大惊,赶忙道:“快传!”
      手下人转眼带着位矮个子男人走上船来,那人一身黑衣,怀中抱着个四方盒子,大小刚好能放下一个人的头颅。那人走上前来,众人才发现他走路姿势袅袅婷婷,定睛一看,竟是个美丽女子。
      女子环视周围,蹲身做福。有人斥道:“大胆,怎不跪拜?”
      唐钦差大惊,他认出那女子正是湍多欢的十二姨太。
      女子仍不跪拜,独独望着钦差道:“民女不忍老爷死后受辱,设法偷了头颅来。现在交与大人回京交差。”
      众人听出,原来这女子是湍制台的侍妾,那日抄家本该全下了大狱的,怎么跑了一个出来?
      唐钦差本是有心安置十二姨太,才在抄家前派人通知了她,此刻生怕她说出内情。
      十二姨太并不提此事,只道:“要论大人的发迹,倒是与小女子有些渊源的。可大人刚刚与黄县令的对话我都听真切,竟全被先夫言中,真是可笑可笑。”十二姨太后退两步,抱着怀中的包袱,在夜色中微微一笑道:“我当年即说过,保你并不为了什么,也不图你什么的。”说罢纵身跳下了花船,顿时落入滚滚江水。

      湍多欢贪赃枉法,被问斩以儆效尤,本是平民百姓一大喜事。但小二爷盗头颅,十二姨太殉夫,接连发生的两件事情比湍制台倒台还令人讶异,纷纷议论,只知这无耻之徒贪得无厌,竟不晓得他竟可以如此笼络人心。可见自古以来之事,世上之人,是非成败皆有阴阳两面。或许,形形色色的人物,只不过随着世道变迁而随波逐流。除吃喝拉撒衣食住行这些生存之外,人们的赤子之心如何陷入颓唐、似水柔情怎样消耗殆尽,皆泯灭于凡尘俗事中。后世会如何评价当时之事、当时之人,亦未可知。
      只是此事逐渐传了出来,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有说书人就此编成故事,在茶馆、酒楼一遍遍讲述,无数次添油加醋,竟成了一段传奇的故事。人人都知,官船上以死殉夫的十二姨太美艳无双,却无人知晓当年花船上的游女阿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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