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姨太》ceer

1、一 二

　　一
　　已是深夜，雾气笼罩着秦淮河，仍有丝丝缕缕歌声在河面上的艘艘花船间暧昧地萦绕。
　　“大人护送的这位姨太太，原本可真是窑……跟我们一样的？”这艘花船上的老妈疑疑惑惑地给大人添烟。
　　卧榻上躺的这位郭老爷不过是个候补知县，没拿过印子的，却早已深谙为官之道。耳听老妈子口口声声称他为大人，心中飘飘然，面上摆足了架子：“这是自然，还骗你们不成？”
　　老妈子心下着实羡慕，不由得看看卧在郭老爷身旁的女儿，说：“哎呦，这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可怜我们阿毛生得漂亮，偏偏没这个好命。”榻上偎着的清丽妙龄女子并不搭话，只是玩着郭老爷的辫子。
　　郭老爷听了却道：“这有何难，我们这位湖广总督大人是出名的内宠极多。除正房太太早逝，还有十位姨太太，这还嫌没有个可心之人呢。现在这一位是我特地从苏州买来，预备回去送给他老人家的。但凡是送上司，起码一对，倘使你愿意，我便把阿毛也讨了去送给制台大人可好？”
　　话未说完，阿毛手上陡然加了力量，狠狠揪住了候补知县的辫子，疼的他开口讨饶：“哎呦呦，你不愿便罢了，这是做什么？”
　　阿毛放开手，一双妩媚的丹凤眼斜瞟着他，嘴角扯出个冷笑，说的话更是尖刻：“你愿与我好便来，不愿便去。我亦是一样，今日可伺候郭大人，明天也能去出别人的局子。做了谁的姨太太，便只能守着他的了，可他能只有我一人么？已有十个姨太太还嫌不够，这人能待我如何？什么姨太太，只是说出去好听罢了。阿毛做个花船上的大姐便心甘情愿，才不稀罕当哪个制台的小老婆。你我相好一场，我想着总有些真心的，却转身就将我送与他人，可真真是让我凉了心。”
　　郭老爷捋回辫子不以为然：“你哪里知道做制台大人姨太太的好处！倘若你得了宠，常在大人耳边吹吹枕边风，自有人去寻你帮忙，那可是白做的么？一年到手的银子，别说是你，就是我这一辈子也不会见过。到时蒙你对大人美言几句，我也可快快得了实缺，拿一回印子，也不枉我们相识相帮一场。”
　　阿毛听了这话，略有动容，愣怔了片刻垂下眼去：“大人这话不是诳我罢？”
　　郭老爷摇摇头：“你既是不信，还问我做什么？”
　　老妈子拿一双眼睛在两人间晃来晃去，想对女儿使个眼色，她却只是直着眼睛发愣。又过了片刻，阿毛才幽幽开口：“阿毛是没这份福气的了。若大人果真有心，就将我妹子买了去罢。妈妈，唤阿土来。”
　　老妈子起身出了船舱，不一会儿掀帘进来，身后带了个纤细的小女孩。阿毛柔声唤道：“阿土，你过来见过郭大人。”女孩子应了一声便上前作福，随即抬头看着这位老爷。
　　郭老爷吸了口烟，仔细打量她。这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条刚刚长开，鹅蛋脸儿，粉嫩的面庞上一张樱桃口似笑非笑，眉目间流淌着另一种风流，虽不如她姐姐那般妩媚，却也不像普通女孩子那样木讷。她直视着郭老爷，眼中竟无惧色，似有种刚毅果敢的男儿气融合在这张初长成的少女面孔中，煞是引人注目。候补知县见惯了烟花女子，比她漂亮妖娆的也不算少，但这气度倒真是少见。郭大人心下着实喜欢，不由得坐起来问道：“你叫阿土？”
　　“是。”
　　“倒是还不错。我想买了你去，你可愿意？”
　　女孩的眼神飘忽起来，看向姐姐。
　　阿毛正色耐心道：“阿土，你可见随郭大人同来的那位太太了？那是他要送给湖广总督做姨太太的，要是你愿意，将你也买了去，一并送给制台大人。”
　　被唤作阿土的女孩子垂下眼帘轻轻说道：“姐姐觉得好便好罢。”
　　“可有一样，”老妈子站在后边，听得事情三言两语间已谈妥，说：“我们阿土已是许了男人的，现要与他了断，多少两千洋钱还是要使得的。”
　　郭老爷一听所费不多，当即一口应允，谈好次日就要带阿土去的了。

　　不多时就要天明了，候补知县已在榻上昏昏睡去。阿毛与阿土出了船舱，一齐在船头坐下，相对无言，默默良久。
　　“阿姐，天明我就要去了。”
　　“嗯。”
　　“我这一去，可再难见到你了。”
　　“嗯。”
　　“阿姐，你没有什么对我嘱咐的么？”
　　阿毛抬头看着妹妹，目光凄凉，却什么都没说，只用手轻轻拂过妹妹耳畔的头发，叹了口气。阿土心中顿感凄楚，抓住姐姐的手道：“我晓得那个大人是要买了你去的，为何让与我呢？”
　　阿毛再次叹了口气，幽幽地看着河水：“我已是见过不少男人的了。官宦、世家公子，不过都是钱财交易，也少有付出真情的。可谁家不都是三妻四妾，到我们这里找个乐子就走的，既然都是逢场作戏，那真情又能活过了几天呢？官宦之家都一样，既指望不上，倒不如做个游女，乐得自在。过了这几年好光景，攒了些小钱，我便也要嫁人了，不指望能富贵，但求养家糊口凑合一世便罢了。
　　阿土，你还小。若在这船上过下去，早晚也就做个大姐，和我一样。倒不如趁你还未痴情于哪个，早早做了大官的姨太太，服侍他一个，不再移情他人，省的多情伤心。即便不受宠，至少富贵是有了的，不必再受苦。“
　　说完，阿毛戚戚一笑，忖度片刻续道：“来来回回，这世间男女活着最终也不过是为了钱财，没钱的想有钱，有钱的永不满足。什么情义真心，都是奢侈之物，到底钱财最重要。阿土，你做了姨太太，一定要想法捞到些才好，你记下了？“
　　阿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阿姐，等我有了钱，就回来把你和妈妈接去。”
　　阿毛摇摇头：“我们生在这贫穷人家，什么苦没有受过？那些大官们生来富贵，钱银无数，仍想着怎么巴结上司，怎么捞到更多，有哪个为我们百姓着想过？这即是命，又能怨谁？阿土，你有了钱，安稳过你的日子罢。不必再想着我们了，即便你想，恐也是再难找到的了。“
　　说罢，两姐妹都不由得落泪涟涟，不再言语了。
　　天明，花船靠岸，郭大人要带阿土走了。阿土朝母亲和姐姐拜了拜，便转身上岸。走出很远，忽听得姐姐一声呼唤：“阿土……“
　　阿土咬咬牙，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她马上要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了，再不舍留恋，也是无用。
　　二
　　阿土怎么也没想到，进制台的家门，竟是趁黑夜被人用一床丝绵被裹了偷偷扛进去的。这般偷偷摸摸，连游女在船上做生意都不如了。
　　如今的湖广总督是位旗人，名字叫做湍多欢。他祖上是铁帽子王，确曾有过战功的。而到了他这一辈，早已文武全不中用，却是精于歪门邪道的升官发财之道，竟然也靠着这般功夫三十多岁就做了制台。这人除了钱银，最爱的不过美女，因家里有十个姨太太，被人称为“十美图”。
　　过门之前，郭大人很是在这两个准姨太太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又是添首饰制新衣，又是请先生教礼节，统共也砸进去有万两银子。费了一个月功夫调教两个女子，才托人回了制台自己有美人相赠。原预备要捡个吉日过门的，没想到湍制台急不可耐，叫人当日便抬过去。
　　此时制台的九姨太仍是受宠的，不知怎的听闻他又要再讨两房，当即在府里要死要活地闹将起来。整整一日，轿子停在湍府后门都不得进去。到了晚间，制台见九姨太仍不依不饶，便推说不管了，要出去喝酒，吩咐下人将轿子抬走。九姨太刚安静下来，他便令人悄悄将两个女子裹了抬进去。
　　阿土在前一个月中心里还在揣摩姐姐的话，如今裹在棉被里又闷又憋，心却是凉透了。若说姐姐是几年来在花船上被无数个薄情男子冷了心，她却是在这短短的颠簸中忘却了所有期冀。及到入了房间，被人放在地上解开棉被，阿土听到另一个姨太太低声抽泣，许是不安，许是为这份屈辱，许是讨老爷怜爱。阿土只是懒洋洋地站着，目光瞟着灯下的男人，不忘躬身作福。不管怎样，日后的生活还要仰仗于他。只见他状貌魁梧，确像个武将，但面若冠玉，又似是个文绉绉的书生。阿土心中一动，可一想到刚刚所受的屈辱，和这人纨绔子弟好色之徒的本性，便又淡了下来。
　　她忽地想到了订过婚的那个渔家儿子，曾远远在江上见过一面，只看到那人身材健壮，也是心中忽然一动过的。而现在，不知那人再订了什么人家的姑娘。
　　湍制台坐在椅子上不慌不忙，将两个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忽听阿土轻声一叹，便问道：“你叹什么？”
　　阿土不承想他会突然发问，也不知怎么回答，不由地惊慌起来看向他。
　　四目相对，湍制台已被阿土迷住了：一双半睁的杏眼似有点点泪光，茫然失措的眼神中含着一丝惊慌，端丽的鼻子，小口微张，还未吐完那声好听的叹息。真正是楚楚可怜的样子。他不由地向后仰去，问道：“你叫什么？”
　　阿土已回过神来，收起了刚刚无措的表情，垂下眼帘应道：“我叫阿土。”
　　湍制台见她忽然便换了神情，竟有些刚硬，更觉有趣：“你刚刚叹的什么？”
　　阿土淡淡一笑：“能有什么？我原想着自己是个有福之人，不想竟在夫家门前侯了一天，半夜才如此进门，看来这福也不是人人都享的起的。”她不便说出悔婚的事情，便将刚刚的屈辱照实说了，话中带刺，也顾不得会否惹老爷生气。
　　制台为这话着实吃了一惊。刚刚入府尚未得宠，竟敢如此直白地将不满当面说出来，这样大胆直率的女子还从未见过。比起平日里善于奉承、总是欲拒还迎心口不一的姨太太们，眼前这清丽的小姑娘忽地抓住了他的心。他不怒反笑，说：“阿土，你很好。你留下吧。”

　　次日，湍制台不顾九姨太的哭闹，愣是添了两房姨太太。那一位年纪大些排在前头，阿土便是十二姨太。
　　给十二姨太布置新房，跑前跑后指挥的是老爷身边的跟班，一位看起来比阿土还小的二爷，名字叫做多福，因犯了老爷的讳，就被改称做添福。
　　这位二爷虽只十四岁，却跟了老爷十年，原本是街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小乞丐，当年老太爷在世，一时兴起领他回来，从此跟在少爷身边做了书童。许是流浪的经历使然，这小孩子异常精明，深得少爷喜欢，到哪里都要带了去。待他长到八岁，便经常做些拜客递帖子的事情，人家见他一个小孩子，一本正经地打千请安，都觉得有趣，便很少为难他，连门包都不再多要。
　　原本跟班递贴的二爷并无甚地位，但三年前老太爷过逝，这孩子除了料理丧事，更是跪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见者无不动容。自此湍制台更是看重他，不仅将他当做跟班使，有些要紧话也会吩咐他，全府待他竟像老爷的半个兄弟。
　　十二姨太在阴凉下喝茶，看着佣人们来来回回。添福走过来行礼，讨好道：“十二姨太好福气，今日的东西都是老爷亲自挑选最心爱的，想是以后要常住这里了。”
　　添福天生聪明，今早伺候老爷起床，一打眼就从老爷神情里看出这位姨太太是要受宠的，赶忙过来混个脸熟。十二姨太端着茶碗并不答话，只是打量着他。这小孩子还未长成，但身子骨已经很高，虽瘦的很，却眉清目秀。她忽地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夭折的弟弟，倘若还在，也就该是这样子了罢。她对这少年倍感亲切，就多聊了几句。添福见她面善，年纪又不大，亦放松下来有问必答。待她得知了添福的身世，更觉跟自己同命相怜，便问他些该如何在府中立足的话。
　　添福神秘地笑笑：“老爷的性子怪得很，我们做下人的不敢说什么，您若想长久受宠，那还得去请教九姨太。您来之前，她可是一直得宠的。“
　　十二姨太闻言觉得很有道理，可又愁道：“可昨日你也见了，我还未进门，她便闹成那个样子，教我怎么去问她呢？“
　　“这个不难。九姨太虽然跋扈，但实际上也是个直性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戳到她心里，她自会厚待您的。“添福说罢，又悄悄告诉她些话，她本聪敏，听了便了然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