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见义勇为无善果 ...
-
张梓槐走到医馆的后院里,那是个僻静的小院子,说话比较隐蔽。有三个人在那里等着他,一个人是郎中,一个人是集贤馆的馆长,龙鳞阁学士,宋弼文,另一个人张梓槐不认识。
论官职,宋弼文算从三品,但是集贤馆的学生一般称呼他为先生,更看重他的学术造诣,而非官称。张梓槐一直表现得尊师重道,故也称宋弼文为先生。
“先生好。”张梓槐规规矩矩地向宋弼文作了揖,对另一位不认识的人也同样作揖。
宋弼文没有官场那逢迎的一套,焦虑全都写在了脸上,他不知为何很不淡定,脚底下来回来去地踱。“梓槐,你……哎,你可知你救的是何许人也?”
张梓槐坦言道,“知道,燕国皇子。三天前,学生在月华酒馆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哎!”宋弼文一挥袖,跺了下脚,指着张梓槐训斥道,“后天,后天就是殿试,你知不知道!你不好好在馆里复习功课,在外面闲晃什么!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学业为重,莫惹是非,你们可有谁真的听进去了!”
“先生批评的是……”张梓槐低头认错。
宋弼文还想再说什么,但见场合限制,收敛了情绪。他只恨恨地叹了口气,“哎!”
一旁的那个陌生人,似笑非笑地问,“你的意思是你们之前,不熟?”
张梓槐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陌生人,这人蓄着胡须的人,半张脸都被胡须遮住,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情绪。双眼却是明厉,不怒自威。
张梓槐手心微汗,他攥着袖子,小心谨慎地回道,“当天在场的还有其他几位同窗,我们与燕国使团确实只是萍水相逢,因邻桌便聊了几句,并无特别,在场之人都可作证。燕国皇子并未明言身份,全是在下推测的。今日见其受伤昏迷,满面血污,在下并未在意其容貌,更未顾及其身世,只想快些送来诊治。直到包扎后,看到他的脸,在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前几日见过的。”
胡子男对张梓槐的解释不置可否,宋弼文却是频频点头。待他说完后,胡子男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可知他是如何受伤的?”
张梓槐仅回两字,“不知。”便不再多言。后面胡子男又问了许多时间地点等细节,张梓槐均一一详禀。
等全部问完之后,胡子男说,“你记住,你同我讲的这些,是你最后一次讲。以后不论谁问起,你都言不知。”
张梓槐看向宋弼文,宋弼文对张梓槐点点头。张梓槐便低头回道,“谨记在心。”
宋弼文和胡子男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了一眼郎中,方才对张梓槐道,“这样,你,你先在这里住着吧,这几日就不要出去了,好好反省自己。”
“是。”张梓槐不明就里地问,“那后日的殿试……”
“你还想殿试!想想你的脑……哎!”宋弼文恨不得捶张梓槐一顿。
“我……不能参加殿试了吗?”张梓槐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宋弼文神色复杂,他抿了抿唇,道,“你先别想太多,安心住在此处,你的书和行李,我一会儿让别人给你送来。”
张梓槐还想说什么,但见宋弼文频频给他使眼色,便应了“是。”
这时旁边的胡子男笑了,笑得不合时宜,“早听闻宋大人待学生胜过亲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啊。”
宋弼文对胡子男拱手道,“李大人见笑。”
胡子男原来是位姓李的大人,只怕官职还在宋先生之上,张梓槐心想。
只听宋弼文道,“我这学生向来愚笨,平日行事一板一眼全依孔孟圣言。听闻孔子云,见义不为,无勇也。便不知变通,不论情势,只顾救伤救急,以致行事不周。老夫如今年近花甲,时常反躬自身,吾辈倥偬一生,只顾教圣贤之言,却不讲生存之道。把学生束在空中楼阁之中,让其言君子之语,行君子之事,还洋洋自得,觉得是教书育人了。这是吾辈误人之处啊!”
这段反讽,宋弼文回护张梓槐的意思非常明确。李大人闻之大笑起来,“宋大人真是舌灿生花,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推给了孔圣人,我若再多说两句,可不就成了为难圣人的门徒。”他敛了笑容,眼神略带轻蔑地看向张梓槐,“张生,既然宋大人替你作保,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待着,不要轻举妄动。你究竟是不是像你说的,巧合救了那位,你所交代的情况是否有不实之言,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李大人说完并没有再理会宋弼文和张梓槐,反式和郎中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待人走后,一直未说话的郎中,此时开口安慰张梓槐说,“委屈你了。等事情过去,你自然可以出去。至于殿试,哎,总有机会的。”
张梓槐面露不解,“我只是救了个受伤的人而已……我做了错事吗?”
宋弼文摇头叹气,“你啊,还是太年轻……可惜,可惜啊!”
郎中对张梓槐解释道,“刚才那位是御林军副统领李晖,李大人,他已经带兵将这个医馆围死了,从现在起,你,我,我的学徒,都要和受伤的那位一起关在此处。”
张梓槐越发困惑,“为何如此?既然官家已经找到了这里,不应该把他接走,让御医去照料他吗?”
宋弼文无语,刚才李晖在场他不好动手,现在直接上手拍张梓槐的头。因为张梓槐身材高大,宋弼文甚至得跳一下才能打到头。张梓槐见状,稍微蹲下身子给先生打。
宋弼文边打边训斥道,“你还问!你还问!你想想你,只是个穷乡僻壤来的学生,你是皇亲国戚吗,你是高门权贵吗?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话能问,什么不能问,你心里没点数吗!”
张梓槐眼神暗了暗,闭了嘴。
郎中拉开宋弼文,道,“老宋啊,有这样能行古道,心善义勇的学生,你应当欣慰才是。你这般骂他,我很替他委屈。”说着郎中拍拍张梓槐的肩膀,道,“虽说把他背来的人是你,但救活他的却是老夫。若真有什么,也轮不到你。安心住着吧。”
张梓槐看了看没好气的宋弼文,小声问郎中,“他是皇子,又是来和亲的。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郎中转了转眼珠,小声回答,“我猜,上面的人可能还没有想好,是想让他活,还是让他死。”
“为什么要他死?”张梓槐问。
“哎我给你透个底吧,让你做个明白鬼。”宋弼文对张梓槐说,“皇后最疼爱琭玉公主,不愿意让她和燕国皇子。之前散布燕国皇子纨绔的谣言,煽动学生反对和亲,是皇后和右相一党干的,他们历来主战。而左相一党,包括礼部,他们是主和派,力促和亲。皇帝惯会搞左右平衡一套,这燕国皇子,不过是一颗被摆弄的棋子,而你,是不小心粘在棋子上的一粒灰。棋子要碎了,你这个灰也得跟着一起。你说你没事粘他作甚!”
郎中听着也跟着摇头叹气,“哎,命不顺啊!”
宋弼文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其他学生闹的时候,你都在安安静静看书。你也无野心,也不害人,以后当个小的地方官,平平安安一辈子就过去了。我是万万没想到,这些朝堂是非会牵扯到你的身上。”
张梓槐深深鞠了一躬,道,“学生之过,令先生担忧了……”
宋弼文扶起张梓槐,眼含泪花,道,“我又何尝不知,你何错之有!是宋某无能啊!一个学生都护不住,枉对恩师,枉对圣贤!”
“先生言重了……”张梓槐道,“当时若我不救他,他现在已然是个死人了。若有人因我见死不救而死,我亦无颜再苟活于世。而今,若我因救了他,反赔了前程,虽是遗憾,但至少无愧于心了。”
宋弼文听了这话很是感动,扶着张梓槐的肩膀,老泪纵横。“你是个好孩子。可惜错生时代,这世道小人飞黄腾达,君子步步荆棘,坏人顺风顺水,好人多灾多难。你毁就毁在,为人太善,哎!这善恶颠倒的混沌世间啊!”
宋弼文哭着走了,留下张梓槐和郎中。
郎中饶有兴味地看着张梓槐,奇道,“你倒是平静。”
张梓槐道,“事已至此,只能平静了。”
郎中道,“仕途泡汤,前途缥缈,对你而言总该是个打击。”
张梓槐摇摇头,“做错事受惩罚才是打击,我又没做错什么。”
“但也不见你愤懑。”郎中道。
张梓槐无奈笑笑,“我一介白衣,是比燕国皇子的命重要,是比公主的婚姻重要,还是比两国是战是和的前路重要?我本就是一粒尘埃。”
郎中听了以后,说了段话,这段话从没有人对张梓槐说过,让他心里很吃了一惊。郎中说,“宋弼文是个眼瞎的,竟觉得你是个本该一辈子当个小官,安安稳稳到告老的人。你可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乖娃子。这件事对别人而言是走路上平白栽了个跟头,对你,却说不定是捡了个金子。”
张梓槐有种不安,一种被人看穿的不安,“我,我从未想过……”
郎中拍拍张梓槐的肩,微笑道,“就这样,别愤懑,别消沉。以后的发达就,我好去打老宋头的脸,让他知道,我的眼光比他强。”
张梓槐这才安定下来,他听明白了,郎中只是在宽慰他。他回礼道,“多谢先生开解。”
后来两人又随意聊了聊。张梓槐了解到郎中叫陈云阙,是退伍将领,曾参加过大禹建国时的几场硬仗,和宋弼文是同袍战友的情意。退伍后后便做起医馆的营生,其徒弟都已出师,身边只剩一个十三岁的学徒,名唤曹烽。
陈云阙,张梓槐和曹烽三人碰头商议了一下情势。既然眼下要求他们锁门不出,消息断绝,还是专心把燕国皇子医好。万一最后还是要和亲,总不能交出一个伤病的新郎去。而就算和谈破裂,这位燕国皇子难逃一死,也别是死在他们三个手里,让他们背锅。决定大方向后,三人进行了分工,陈云阙负责诊断和统筹领导,曹烽负责煎药和煮饭,而张梓槐则领了贴身照顾孙骁的工作。
张梓槐回房间查看孙骁的伤势,发现他已经全身发汗,正在说胡话,是烧起来了。陈云阙来看了,说没事,发烧是正常的。张梓槐不敢大意,一直用湿巾擦拭孙骁的额头和手臂,帮他退烧。孙骁一会儿昏着,一会儿醒着,半昏半醒间,他总能感觉到张梓槐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