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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待放 ...

  •   许净望向他,坦率直接,“于恩宠事上,妾永远不会将自己和公主捆绑在一起。”永远不会,何其斩钉截铁。他望着她,素净的脸庞一如昨日光景,为他生儿育女的姑娘总能多讨他几分怜惜。他忽地发笑,“你跟你爹爹,真的不一样。可朕不解,都说一脉相承,你受爹爹教导长大,为何脾性行事却不是一个门路?”

      这已不知是多少次他问起此事,许净疑惑得很,难不成他觉得她不善言谈是特地伪装出来的?那他可真是太看得起自个,莫说自己性子本是淡薄,极少能跟人谈天说地说个热闹,便是遇上相熟的,她也是寡言少语,很少搭话。

      等不到她的答复,他接着说:“你的琴可修整好了?”一根弦而已,原本不需多少时日,可她特地叫宫人将琴‘好生’修整一番,譬如哪里掉漆了,哪里的弦要再调调。“还没有,前儿遣人去问,说再过几日才能送回。”

      皇帝哦了一声,“那除却琴,昭仪可还会别的?”她深刻的想了一想,倒是会些旁的,她于音律上有些天赋,闺阁的那段时日不像嫡妹一样,每天都琢磨怎么讨贵家公子欢喜。因而她另会些琵琶,也懂吹箫。然而因谦逊是美德,她也想少些麻烦,“妾愚钝,只会弹古琴。”皇帝好像早就猜到了,“那明日叫韩陵来教你吹笛。笛声悠扬,最能解忧。”

      许净没想到他留着这手,一时无话,只得应下。第二日韩陵准时到达,相谈一番后许净觉得她人利落周到,且很有意思。韩陵没有徒弟,许净是第一个。虽然她极有悟性,学得也快,然而韩陵也不同意她称一声“师父”。

      有一日韩陵才要回,外头下了暴雨,瞧着雨太大,怕湿了衣裳,于是她在殿内暂留避雨。她叹口气,“陛下说奴的笛子虽吹得好,但少了情致,吹曲时心底里坦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因而他不喜。奴瞧您这样天赋异禀,若已故贵妃还在,您去同她讨教,定能更上一层楼。”

      许净问她:“贵妃擅笛?说来倒惭愧,我从未听过。”韩陵晃晃头,“房贵妃的笛子是赵司乐亲自教授的。她一向瞧不起底下的女官,甭说您,就是赵司乐也从没听她吹奏一首完整的曲。论运道,奴比她好多啦!遇上了您,不仅不必惧怕哪句话没讲好受责罚,还时常能得些赏赐。”许净只笑了笑,皇帝隔三差五便会来听曲,起初吹不出完整的,她便弹琴,待学出门道,她便也开始给他吹笛。他说阿念的笛子吹得比韩陵好,总能让他宽心。她受赞赏也从不骄傲,三个月后韩陵说再没有什么可教的,她可出师了。

      说实在话,许净吹的时候心底里也什么都没作想,毕竟自打学笛,便是不情愿的。不过由于笛子的缘故,皇帝来的可比以前勤多了。他素常是晚膳前后来,于是晚间顺理成章地歇在殿里。旁人想方设法想将皇帝请走,李婕妤几个入宫虽蒙宠得早,但至今无身孕,也是心焦。因此常常两人刚歇下,便有些杂七杂八的人按时前来搅扰。许净一向默不作声又不多挽留,皇帝给的答复往往有两个:有事翌日办,生病宣太医。许净最不愿成为众矢之的,因此在长信殿请安时也不理会闲言碎语。两日后皇帝来时许净在弹琴,玉阑在一旁听着,听后深叹道:“曲有哀伤,是不是因为白玉姐姐?”

      几月前得知陈珂遇喜,许净极欢喜。一日前玉阑告知她因贺缙纳贵妾,陈珂又是恼又是悲,两厢激进下不慎小产。“原以为他是靠得住的,没想会如此薄待发妻。”玉阑扶她起身,“纳妾是常有的事,难道还盼着他一辈子守着白玉姐姐一人过日子?”许净不置可否,须臾后对她说:“旁人我不知道。可白玉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待她的夫君。”玉阑有一打趣:“那您自己呢?”答复是长长久久的沉默,一入宫闱,再提情爱事太过糊涂。她不求男女之情,只图前路平安顺遂。

      纱帘晃动,许净警惕起来。他不便再偷听墙角,装作若无其事,入内后说:“可用晚膳了?”许净笑道:“用过了。陛下呢?若是并未,妾命厨下再做些精致的菜来。”和他一起用膳,她总是拘束的。他不晓得他不在时她如何用膳,只不想让她吃一顿饭也胆战心惊的,这或许就是对于她为数不多的体恤。“今日晚膳与令尊一起用的,他还与朕提起你。”

      见有内侍入内,许净不着急答这话,内侍面带喜色的拱手,“奴给陛下道喜,孙美人有孕两月了。”许净闻言亦起身,带上笑容,“恭喜陛下,贺过孙美人。”他抬眼看去,这笑容瞧不出一分苦涩,倒像是真的高兴了。记忆中一桩旧事重新涌现,不知多早晚他才恢复原貌:“那就按规矩赏。”

      许净看他这神情,倒不太像是真的高兴了。她一向不懂揣测君心,他如今没有皇子,朝臣常唠叨说江山后继无人,宫嫔有孕可喜可贺得很呀!继颐宁后,孙美人的居所又门庭若市。她原是跟着许净一批入宫的,当时同封宝林。自从入宫恩宠平平,所以众人都羡慕她的福气。贤妃和德妃又同时奔着一个目标出动,结局是有孕的孙美人来了柏梁殿。她眼下乌青很重,像是总也睡不好觉。许净跟她隔着坐的,孙美人把人都请走了,特意坐到她身边,“您说我的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许净听得一愣,随后便安抚她说:“美人可别多想,太医都说你孕体安稳,并无大碍,你只需放宽心。”她不停的摇头,“她们日日送流水的补品,现我闻到参味都想发呕,我知道她们并不在意我的死活,不过惦记这还未成形的孩子。我一向恩宠稀薄,这孩子必定不能养在自己膝下……”

      许净听她七七八八的念叨好多,倾倒了如数心事,女孩儿家,韶华易逝,好容易有了血脉相连的孩子,却成为他人算计恩宠尊荣的棋子。她怀着身孕,难免身子倦怠,才说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觉得虚乏,后就告退走了。许净让宫娥把她送回寝殿,她寝食难安,如此下去可难保无恙。可自己又能怎么办?这是泥菩萨保金菩萨,左右为难的事。孙美人因怀有身孕,未满三月诸多不适,她心中担忧,总是折腾,皇帝顾着孩子,不得不多陪着些。等她身孕足了五月,柏梁殿也传出来喜讯,说许净再次遇喜。

      贤妃和德妃高兴得什么似的,平白捡孩子的事儿谁不想沾边?可仔细一想,许净如今已是昭仪,倘能生下皇子,按着惯例就该是四妃之首,还哪有她们的份儿?柏梁殿报喜讯那日皇帝来了,面上瞧不出高兴来。他入内照旧喝了半盏茶,后对许净说:“原你再次有喜,今日该晋位份。但朕今日听闻一桩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许净未回,他便继续说:“金陵城的马球会,向来都是盛事。有头有脸的命妇今日都去了,你那位继母当着众人的面,张口便说朕对你恩宠有加,过后许家会蒸蒸日上,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若捡着机会巴结,加官晋爵大有可能。你家如今有位待嫁的姑娘,只因为是昭仪的亲妹妹,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如今没个爵位的人家就别再登门提亲了,怕要辱没你许家门庭。”

      话还未毕,许净已然跪倒。一家荣辱与共,她没什么好辩驳解释的。倏忽后她镇定道:“请陛下责罚。”他的话里像有诧异:“昭仪何错之有?”许净答:“许家有罪,即是妾有罪。”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嫁出家门便跟着夫家,他若不想连累她大可将她刨除。可此事闹的满城风雨,前朝后宫都在议论。

      约莫一炷香,他让玉阑扶她起来,“若非朕预先知道她是你继母,与你不和日久,还真会误解这些是你亲口道出。”他又轻笑,“可连孕期想吃酸杏都会先紧着他人的许昭仪,怎么会道猖狂之语?”许净垂首静听着,有些讶异。“许丛山说,是他管教不严,此事与你没有干系。你自从入宫便断了跟家里的联系,年节一封家书都没有。”许净暗暗松口气,许久后他又说:“好久没听你弹琴了。”许净起身,随意弹了一首。曲毕他仍沉浸其中,“你的琴艺进益不少。”许净欣然道谢,说陛下过誉了。她不知道那番话皇帝是怎样对着自己的爹爹说的,也不知她爹爹听完那话连休妻的心思都有了。

      许丛山觉得这事有些离奇,自己的姑娘自己最了解,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总不吭声。皇帝的眼光也太稀奇了,那活泼爱讲话的二姑娘他不稀罕,反倒喜欢闷不吱声的长姑娘。还跟他说昭仪一向谨小慎微,规行矩步,在宫里不敢有半句话说错,还以为这才是许家家风,因此他短短几个月便跳到了三品。要是他内眷再犯错,他这官位肯定就保不住了。于是他也咬着牙狠下心,将自己那胆大妄为的夫人和心比天高的女儿骂了个狗血淋头,跟他向皇帝承诺的一样,一年不能出府半步。

      许净也是很多年后才听说这些事了。而当务之急便是安心养胎,不顾其他烦心事。太医诊脉后做了估测,说她这胎约莫又是公主,而孙美人则十有八九是皇子,于是孙美人成为万众瞩目的对象,包括皇帝。他即将迎来他的长子,这可是对皇室来说都值得庆贺的事。皇长子降生是谁都期待的,不过过程有些艰辛了。孙美人生时说是子大难产,足足折腾了两日,终于听到儿啼声,稳婆报喜说是男孩儿。

      她没有使皇室失望。可皇帝在难产时毫不犹豫的做出了弃母保子的抉择,所以她‘顺其自然’的死了,死后被追封为昭容,还被众人惋惜的称为‘功臣’。长子诞生的欢喜冲淡了孙氏离世的悲伤,更何况她生前不算得宠,死后也没有多少人吊唁。但因是皇子生母,丧事办的还算体面,生前的几个贴身宫娥哭的什么似的,说她自怀孕便是心事重重,太医早就说若再这么下去这胎必定难生。灵堂的人或在嚎哭,有的只掉两滴眼泪。

      而哪一个又是在真心实意的为她的逝去而悲痛呢?前来凭吊的许净如是想。她还有三月就要临盆了,宫娥劝她不必亲自来的。大约是忘不掉数月前她恐慌的来找自己,也算是一桩奇怪的缘分罢。她已经掉不出眼泪了,因为她的确不算一个要好的朋友。一月后皇帝将德妃定为皇长子养母,并赐‘定’字为名。此次做了皇长子养母,宫里的议论倾向德妃做皇后的更多了。未有旨意,她却已摆起皇后的谱儿,要各殿准时纳安,可不准迟了。许净月份渐大,是故早早请示了。德妃为博个仁德贤名,欣然应允。

      三月后许净诞下皇三女,生产顺利,没有使皇帝有保子或是保母的选择。贤妃败兴而归,其实她腹中为女早已八九不离十,只是贤妃还存一丝侥幸而已。她生产后皇帝也来探望过,赏赐比二公主时候多一些,可惜是女儿,宫娥都说他没有那么欢喜。她生产后不知哪儿传起来,说日前有相士进宫看见过她,说她面相宜女,只怕再怀喜也只能生女孩。玉阑气的跳脚,说哪来的破术士,净会胡说八道坑人钱财。许净倒不恼,还笑说公主有什么不好,既好看又懂事,哪里就比不得男孩子了?

      可是江山永固,四海升平靠得是皇子啊!皇帝好像并没听得这谣言,依旧间或几日来瞧瞧两个女儿,颐宁大了,总喜欢爹爹的叫,其实教过她称‘父皇’的,大抵是她觉得爹爹更亲,加之皇帝不计较,也很喜欢她称呼‘爹爹’。公主满周岁时,许净受封为贤妃。德妃改封为淑妃,贤妃则为德妃。这跟德妃原先琢磨的不一样,她想着怎么也该是贵妃的,这样倒挺有落差。

      皇长子在不到两周岁的时候害了场大病,入秋的时候染了风寒,冯淑妃以为小小风寒不要紧的,也没多在意,但是小孩子的病不像大人,吃两服药就差不多好全。因此这病也就愈发严重起来,胡贵太妃把冯淑妃叫去训斥了一通,说孩子不许她养了,要交给胡德妃养,皇帝什么也没说,就算是默认了。

      可谁也没想到,皇长子竟然死于这场风寒,就在他两岁生辰的前一日。胡德妃已经尽心了,自从皇子被送到她殿里,她几乎没合过眼,白天看着,晚间陪着,人已经累的不成样子。许净自始至终都是个看客,但皇长子薨后,皇帝嘱咐她好好照顾两个女儿。颐宁大些,看到宫娥都开始不露笑模样,就问许净,“阿娘,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啦?”小孩子不知生死,自然不明白。所以许净只说:“你弟弟走了。”颐宁疑惑,“他去哪里啦?爹爹说弟弟比我聪明!将来要……”后面的话她记不得了,许净却明白,长子向来深受看重,历朝历代都会委以重任,倘若他能平安长大,或许就是未来的天子。不过他下了黄泉也不会孤独的,想来他的亲生娘亲已经等了他好久啦!

      在皇长子薨逝期间,许净又被查出怀有身孕。一年间宫嫔接连怀喜,可总是保不住孩子。曲氏二度有孕后大长公主紧张得很,把府里的婆婆指到宫里来办事,但孩子没能保得过四月。尹氏也有喜过,但两个月的时候不慎滑倒,也没能保住孩子。李氏前几月冲撞了太妃,太妃罚她跪在殿外自省,她原不知自己有孕,这孩子就地便没了。宫里的孩子来去匆匆,总不愿意多和自己的娘亲多些缘分。因皇子薨逝,许净只禀给皇帝,其余妃嫔倒没告诉。

      皇帝当下有政务,还是晚上来的,彼时许净正教颐宁认字,颐宁可认真了,“大、太、云、天,这些可难不倒我,下回阿娘要找更难的。我昨日还教颂颂念字,她说姐姐好!”许净笑了笑,接着颐宁又说:“阿娘抱!”玉阑赶紧把她抱走,“公主乖,你阿娘现在可不能再抱你啦!”颐宁纳闷,后小大人一样说:“对!她们说阿娘又要给我生妹妹啦!不过我觉得妹妹不好,弟弟才好!”

      玉阑逗她,“谁说的?”颐宁骄傲地说:“是吴婆婆她们!她说您生了妹妹大家不高兴,但孙母妃生了弟弟爹爹可开心啦,那么娘亲,爹爹为什么喜欢弟弟,而不喜欢颂颂呢?”许净看向玉阑,玉阑会意,知道这吴婆婆留不得了,刚走两步就撞上皇帝,“陛下。”许净望向门口,皇帝上前将女儿抱起来,“以后不听这些胡话,爹爹最喜欢小颐宁和颂颂了!”

      小孩子的开心就这么简单,因皇帝说了句甜言蜜语,颐宁今晚没吃糖豆。许净感慨被皇帝骗也就算了,以后可千万别被哪个狡诈的公子骗去。后颐宁跟着玉阑蹦蹦跳跳的出去玩,皇帝才跟她说“方才颐宁提起的吴氏留不得。”许净颔首,“才刚吩咐玉阑去遣走她,是妾御下不严,还请陛下……”他抬手,“我们都有两个孩子了,这些客套话就不必讲了。听宫人说颂颂前阵子有点咳嗽,这几日可痊愈了?”许净点头,“太医悉心照顾着,她已经好多了。她今儿歇得早,不然还可让陛下瞧瞧呢。”他又道:“自你继母事后,一直没有晋你爹爹的官位。他近日有几桩差事办的着实得体,恰逢户部尚书离任,他或可补缺。”

      她须臾后回答:“这是政事,原本妾不该插嘴的。但父亲是穷大的,依妾愚见,这占手银钱的要职还是交付给更清明磊落的好官,免得有日一时糊涂,招致大祸。”以她的性情,政事她一概不插手的。后宫不得干政是旧来的规矩,他对女眷不算温和,所以他的嫔妃因敬畏他,很少有敢主动提起政事的。她第一次‘置讳’政事,想也会是最后一次。“许丛山那么爱官位,要是听着你这番话,定会想将你千刀万剐。”她也难得的说了句打趣话,“那就拜托陛下别将妾的话转告他。”

      他处政多年,懂得制衡朝堂,也明白面前的恭敬背后全是对他的算计。但是第二日他问许丛山可愿上任户部尚书一职的时候,他却意外的婉拒了,说自己这几年多病,精力不济,户部尚书是要职,是担待不起了。然而他素来不把心里想的现于面色上,因此只另安排了人,给许丛山升了从二品的闲职。许净老爹又说自己无甚功绩,既没有开疆拓土,也没造福百姓,只做了份内之事,不敢领受天恩。谁料皇帝的回答也让他意外了,皇帝告诉他,几次三番提出为他长女晋位,她都婉拒了,就当是奖赏她养育两位公主的辛苦。此后很多年,许丛山开始觉得‘谁说女子不如男’这句话太过合理。自家那个蠢笨的儿子,三举不第,反而这个最看不入眼的女儿,让昔日那么讨厌自己的皇帝都肯让他做户部尚书了。

      许净这一胎怀的有些不太平。孩子五个月的时候遇上酷暑,地方大旱。皇帝和冯淑妃几次去庙里祈雨都无济于事。人间皆苦,一向不信鬼神的皇帝也不得不信一回。据说找了宫里的钦天监算,还找了宫外靠谱的道士算,两人算了大半日,终于得出结论:需这宫里最有福气的女眷刺臂求雨。要是晋位份,指定人人争抢着前头,这刺臂……可就还是算了,于是几个人都谦让起来,你推我呀我推给你。这福气可怎么比较,于是道士再行推算,说得是皇子生母。这宫里哪来的皇子生母,道士又很是为难地说,皇女也凑合。

      于是这阖宫只有一位许贤妃符合以上条件。但由于她有孕,几个一向和她要好的宫嫔据理力争,说不能见血光,以及不能让她受惊影响皇嗣安危,已有人小声嘀咕,“反正也是公主”,两厢争论的时候许净已被请来,五个月的身孕已经显腹,她拢着腹下拜,还未行完礼皇帝就让玉阑扶她起来。听完前因后果,许净虽觉得荒谬可笑,但事关国计民生,就像她们说的那样,不得马虎。皇帝始终不曾说话,所以几个人才敢吵嘴。听后几人还你一言我一语的辩论着,淑妃又拿出往日贤良无害的模样,“真是委屈妹妹了,原本你怀喜,不该是你,可谁让这阖宫只有妹妹平安生下两位公主,天降大任,还望妹妹以大义为重。”

      许净笑着回答:“您言重了。妾受百姓供养,本就该为百姓做些事的。如今既唯有妾有此一福,责属本该,无甚委屈。”说罢她随方士走至殿外,挽袖,毫不眨眼的将银钗插入手臂,玉阑看着都觉得疼,后一边帮她吹着一边说‘刺的很轻不会留疤’,待为她放下宽袖,见皇帝也划破了手。几个宫嫔都心疼地不得了,许净在一干唏嘘中了解到皇帝说心诚则灵,他愿亲写血书,望诚心能感天地,望早降甘霖。

      这场雨下在两日后,漫天大雨,下的极是痛快。许净立在殿前看雨,她幼时有阵生病,同母亲住在江南一带,江南的雨季一来,雨水不成问题。那时候还渴望少下几场,免得涝了庄稼的。遥遥看着有人持伞而来,雨水哗啦啦的,近了才看清是皇帝,玉阑为她撑开伞去迎,他扶她回了殿中,半晌才说:“旱灾解了。”她很明白,“恭喜陛下。听宫人说陛下诚心感动苍天,特降甘霖。”他笑笑,“贤妃何必自谦,这里头也有你一份功劳。”

      说罢他瞥向她的左臂,“伤好的如何了?”两日来他送了很多创伤药,其实不足挂齿,她向来没有闺阁姑娘家割破手都要哭一哭的坏毛病,“若陛下再迟些来,妾可能已然伤愈了。”自那日后,她的客套话少了许多,他噙笑望向她,许净不知他何意,在他的凝视下败下阵来,“妾失礼。”他摇了摇头,很不在意,“你的礼数一直周到。说来你的生辰快到了,今年恰值有孕,一时朕还想不出送什么得当,可有什么想要的?”

      许净想了须臾,“说来还真有件事要求陛下恩典。”他不语,在等待她的请求,其实这话他年年都会提,可她从不要什么。“今年能否别让妾继母入宫来?虽说妾不延请,可她那人实诚,次次都另去恳求冯夫人。夫人又是最宽厚不过的,哪里能不顾念她对我的惦念?可妾明白嫡母前来并不为着照顾我,如此还劳累她来一趟,觉着没这个必要。”他先没说允不允,“这事还求到朕跟前,直接去和淑妃说就是了。”

      她抚着小腹,“不瞒陛下,方才叫玉阑亲去求的,淑妃夫人说,妾虽入宫,照旧是许家出来的姑娘,做人不能忘本忘恩,即使并非生母,也有天大的养恩在,若敢怠慢长辈,忘了长幼尊卑,即使有孕,她也照样会按宫规责罚。”淑妃也曾为人养母,格外在意这养恩天大,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她入宫不为照顾儿女,是为何而来?”

      缘由他不应该清楚得很,然而许净虽心底不想回答,还是说:“是为了妹妹的婚事。”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可以当做生辰贺礼,“这事好办。令妹看上了哪家,朕可赐婚。”许净顿感无语,于是她再挑明些,“舍妹眼高于顶,寻常人家自然瞧不上,即使是勋爵之家,也觉不配。”皇帝觉得这事很难办,难不成是想上天嫁玉帝?琢磨了老长时间才反应过来,那不就是想入宫当宫嫔嘛。一定是今日议军务听了太多老头的聒噪,他这思绪都跟着迟缓起来。“既然天下男子都不能入眼,那朕倒有个好去处指给她。”

      许净点点头,他即道:“京城外临安寺住持去世,正缺一位有佛心的,又能管事的,朕看令妹正合适。既断了尘俗心,不如就此与尘俗断了牵扯,从此青灯古佛为伴,在观音座前好好悟道,这是她的造化。”许净心底念了个阿弥陀佛,她真没想到他来这出,好歹是自家妹妹,即使不是一母所生,却还曾在同一屋檐下度日。可还没等到她求情,他便已打定主意,“甚好。临安寺有主,你妹妹也有了好归宿,如此两全其美,你也可不必担忧。”不对啊,这叫哪门子的好归宿?

      圣旨下的很快,说明日就会将许凌送去临安寺,今后也是有头有脸的住持,许丛山身为一家之主,也算欣然接受。只是许凌母女只觉得飞来横祸。许凌哭了半天,跟娘亲说:“阿娘,我不去临安寺,我不要当劳什子的住持!你跟我说过,以我的品貌,即使早前搭不上路子侍候陛下,等到采选定也能一鸣惊人!这次肯定是许净动了手脚,否则陛下怎么舍得把我送去寺庙?”

      她母亲周氏也是大家出身,这时候满心都是愤恨,她给许家生了两子两女,如今小女儿还不到五岁,实在派不上用场。“别急,母亲给你想法子。”圣旨即是天命,她们是跟宫城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更不能盼望许老爹赌上一辈子的前途为许凌求情。如此一想,就只能铤而走险了。

      入了夜。皇帝的习惯嘛,要是晚上来就歇在柏梁殿,若是下午来,晚上大抵就会去别处。然而今儿没有召幸,是他独寝。他跟一帮文臣讲兵务讲的口干舌燥,已过了子时二刻,这时候都过了宵禁了,哪还有心思找哪个宫嫔来?但他向来是劳累的时候反而睡不着,才刚议定的事他又琢磨出毛病,又一股脑的把先前的办法翻腾出来,重新想对策。宫人蹑手蹑脚的进来,发现他披了衣裳起来吓一跳,说是要给他点安神香的,他想想有道理,要是再不歇着明儿早朝就没精神了,叫宫人加大安神香的份量。眼皮越发沉了,约莫要睡着。可听着有动静,想是哪个毛手毛脚的小太监……

      第二日,冯淑妃出奇的罢了请安之事。今儿不刮风也不下雨,没着没落的停了请安,多古怪。直到约莫散朝的时候,大家一齐受邀来到紫宸殿。有的宫嫔可高兴坏了,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圣颜,盼得跟什么似的,一听要请自己去紫宸殿,先是大喜过望,后又听说邀了所有人,满是失望。许净亦在其列,她早起便头疼,本想免了请安她可多歇一刻,谁料紫宸殿来传话,这可耽误不得。到紫宸殿,谁也不愿当最后一个,于是各人大显神通的快着手脚,前后也没差几步。许净算是晚的,来时只见殿里跪着个宫娥,披头散发的,看不清楚模样。皇帝坐在正中央,淑妃在他身侧,自己的地方在右手第一位,对面是胡德妃。连个请安的声响都没有,谁都是静悄悄的行礼,坐到该坐的地方去。

      心里都有几个同样的问题:这宫娥是谁?她为何在此?她所犯何事?紫宸殿为何找来自己?是不是自己也被牵扯进去了?在最后一个人紧赶慢赶的入座后,皇帝开口说:“交代吧。”

      这时她才仰起头,许净看得清楚,这哪是什么宫娥,分明是她家里头那个要被送去寺庙的妹妹!“臣女受贤妃指使入紫宸殿,贤妃说陛下无意于臣女,但只要臣女侍过寝,陛下便定会册封,彼时便顺理成章了。自从姐姐有了身孕,便不能服侍陛下,她怕就此失宠,便一直想寻人替她伺候,可左右寻不到可信的人,玉阑又不肯,便找了臣女这个本家妹妹,说要是臣女能得陛下喜欢,那么她亦能多得几分恩宠。”冯淑妃叹息道:“宫嫔有孕,要身边人代自己侍奉是常有的事。只是贤妃你不该想这样的办法,让她偷潜入陛下宫里,这可是大罪!”

      许净起身,没想到啊,这件事竟会用来构陷自己。“陛下容禀,妾要举荐人为宫嫔,倘或不称陛下心意,换人就是了,为何偏得是她?妾育有两女,颐宁得陛下喜欢已是不争的事实,为何非得多寻个宫嫔,还寻在如此时机?紫宸都是服侍多年的人,这事多半不能成,我冒死罪行如此之事,只怕并不能够。”此事本就漏洞百出,帝王多疑,他多半不会信。胡德妃道:“那可不见得。正因为有诸多不能做的理由,你做了才怀疑不着你。贤妃巧言善辩,以为凭言辞就能蒙蔽咱们么?你许家的姑娘,清清白白的,还未出阁,今儿闹了这出,可就真嫁不得人了,我还真就不信,不是你,她还能为谁冒这么大的险?”

      无稽之谈下,过多的辩驳显得苍白,信任二字显得尤为要紧。皇帝看向她,“贤妃,许家的人你最了解,照你看如何才能让她说实话?”金尊玉贵娇养出的花朵,半点折磨都抵挡不了,许净平静地说:“许家二姑娘自幼便娇贵,又有父母疼爱,不曾受半点皮肉之苦。依妾之见,可用刑。”

      都说屈打成招,这是审犯时的通识,但却没哪个刑官不用刑的。一干宫嫔感叹一向慈悲心肠的贤妃为了自保也能想出这种办法,真是人不可貌相。皇帝示意宫人,宫人拿了戒尺来,对于姑娘家,当然不能真用大刑,没得断了气不好拷问。许净很了解她,还没几下她就改了口,“是胡德妃指使的。她嫉恨贤妃,一直想要贤妃性命,好夺去公主自己抚养,因此她出此下策。”

      其实此话一落,许净就已猜出真正的幕后主使,可那有什么要紧?皇帝的心思才最重要,他说是谁,那就是谁。“朕看她是口中无实情的,不如交给梁真好好审讯,等她想吐露真话了,再带来见朕。”梁真是后宫的掌刑女官,一般只管宫娥之事,但要是皇帝发话,只要是人她都能审。几个胆小的宫嫔已经有些害怕了,许凌可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程度,生生被两个内侍拖走,也还一字不言。

      许丛山跪于紫宸殿前谢罪,出了这桩事,算是家门不幸了。他已经栽在这对母女身上两回,因此他亦决意休妻。许净并不意外他弃掉继母,只是有种同情的情绪在。这天下女子只有被休的可能,却没有自主命运的余地。等人走个干净,他步下殿阶,“你无需解释,朕已然明白。”

      他明白自然最好,她坦然踏出殿去,正面迎上生父,两人对视一刻,然后都侧开目光,像是陌路人。许丛山如愿休妻,但皇帝只是告诉他,休妻是他许丛山自家的事,他不干预。但许凌这事实是触犯了他的忌讳,他不能忍受。所以许凌死了,死在四日后。据目击者供,她死状惨烈,是没能经受住重刑。梁真向皇帝递交她的供状后,皇帝什么都没说。有些事不能只用对错去衡量的,他是天子,更要顾忌的是大局。而为此牺牲的人与其他,都不要紧。多少人为这所谓的大局枉死,多少人受了本不该承受的委屈,这都不重要。

      她的继母死在许凌前一日,撞死在府门之前,死前痛骂她那爹爹不念旧情,恩将仇报,薄情寡义,把难听的都说了个遍。然而她那爹爹置若罔闻,只让下人赶她出门,被丢弃的女子本家也很难接纳,于是她的继母撞门而死……

      这事终于告一段落。然而三日后又出了新事,素来掌权的冯淑妃称自己素无子嗣,也无出众德行,实是德不配位。因此自请降为婕妤。这已经足够令人意外了,但更令人惊奇的事,皇帝竟然应允了。自请降位的事已经不新鲜了,可淑妃毕竟不是昔年得宠的房氏,是靠着年资才成为四妃的,要是就此降至婕妤,什么时候能再登四妃可就说不准了。这事一起,几个素来依附长信殿的又看风使舵转投胡德妃。许净明白其中缘故,淑妃看待宫权比命还重,若非有人指点,她不可能这么做。

      然而如今这些事都过去了,只要她没被牵扯进去,她都不会理的。皇帝如常来用晚膳,顺口提起,“你的身孕已快六月了,太医怎么说?这次还是公主?”许净答道:“太医谨慎。说妾的脉相还辨不出男女,还得入了八月孕事才能有分晓呢。”他哂道:“不过是怕诊错了受罚而已。今日贵太妃提起,说至今宫内没有皇子,说要朕过继宗室子弟的嗣子做皇子。她倒是心急,恨不得胡氏能生出八个皇子来,国朝的天子永都带着胡家一半的血脉。”胡氏出后妃,这是众人皆知的。“不急,等你这孩子落地再提。若朕此生只能有女儿,再议过继之事不迟。”

      许净身孕入八月,陈珂奉旨入宫来探望她。彼时她也怀了两月的身孕,正谨慎保着。她见许净精神尚可,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也抱怨起自家夫君更疼爱妾室的事,而今妾室抢先生了孩子,便是婆母也高看她一眼,自己要是生不出嫡子,怕就自此没有地位了。“真是羡慕你,人人都说颐宁公主得陛下宠爱,虽是女儿,但不输皇子什么。你虽至今没有皇子,但这两个女儿也能替你邀得君恩,我怎么办呢……”

      这样的困扰她本不该有,陈家也算是世代书香,她算是低嫁,没想日子过得这样不好。可她不知道怎么劝陈珂,此刻腹中的异动赛过一切回应。她生产两次,从来都是足月,早产之事头一回赶上,宫人有些手忙脚乱。陈珂更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几句抱怨会引致她早产,又是着急又是内疚。虽是早产,好在平安顺遂。她在晚间终诞下一位皇子,为皇次子,陛下赐名宣。弄璋之喜十分罕见,许多命妇特地入宫来贺喜,觉得柏梁殿的许贤妃从此前途无量。生是一回事,养又是另一回事。胡德妃仍然想要抚养这位皇子,然而亲情牌已经不奏效了。旧事重提的后果就是皇帝质问她,既然说能够照顾好皇子,那为何没能保住他的长子。她哑口无言,太妃也明白,许净已是今非昔比了。

      皇次子满月时抓周抓的是绶带,和他的哥哥不同。相传孙和之子孙皓当年抓周时因一手抓简册,一手抓绶带而令孙权大喜,即刻册立孙和为太子。就在他还是奶娃娃的时候,就已经被刻上了国之栋梁四字,自此便不能疏忽皇子的职责。满月当日,皇帝也晋封皇次子生母许氏为贵妃。封冯婕妤的时候,许多人议论说陛下不忘旧情,是由于房氏的缘故才特意留着贵妃一位,原来并非如此。

      许净自生产后极少露面,也不愿掌宫权,每日只教女儿读书写字,抚养襁褓之中的皇子,外人评价她谨守本分。许家出了一位贵妃,人人都说是许丛山上辈子烧了高香,他着实没想到,原来性子不讨喜,只要能生也能走到今天这步。满月那日皇帝是晚上来的,她彼时正陪颐宁玩耍,颐宁说想要她头上一摇一摇的花花,她便取了步摇,头发也随着散落下来。她没想到他会来的,皇子的满月酒办的热闹,饮酒后他习惯独寝。“妾失仪了。”

      这披散着头发属实不合见驾的规矩,她一边请罪一边将鬘发梳拢上去。“是朕来的太晚,反倒搅了你歇着。今日高兴,多喝了些酒,酒意发散不出去,原本是想随意走走的,既走到柏梁殿,见着灯火通明,倒是凑巧。”

      许净看向颐宁,“她不乐意睡,定要闹妾陪她玩翻绳。才刚玩上又觉得没意思,又瞧着妾簪的步摇好看。”颐宁手里果然攥着一个步摇,她向爹爹展示“爹爹你看,这是不是您最喜欢的鸢尾花?那阿娘把您最喜欢的鸢尾簪在鬓上,你们就是最最恩爱的夫妻啦!”许净觉得这孩子可能是喝酒了,这些话她都哪儿学来的?

      才想说她两句,颐宁眨巴眨巴眼睛,“前几日还看到母妃写: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女儿问安傅母是什么意思,傅母说夫妻恩爱,便会从青梅竹马走到濡沫白头。剩下的不记得了,不过听起来极好。”许净时常觉得,颐宁某些方面并不像父母,而是随了她的外祖父。

      皇帝对女儿说:“颐宁说的极是,不过如今天色晚了,你该去歇息了,明日爹爹再教你念更多的诗可好?”颐宁可高兴的点点头,乖巧懂事的带着妹妹,领着抱着弟弟的宫娥跟着玉阑走了。“为何写《长干行》?”他二人并没有青梅竹马的过去,解释成一段旖旎的感情并不合理。“前日翻一本诗集偶然看到,只觉得年少时的相知相惜,出嫁时的缱绻情意让人羡慕。”他上前几步,将她搂住,“朕不会让你做望夫台上的女子,更不会使你愁水愁风,阿净何需羡慕旁人?”这些年他都没有直接称她的名讳,一直都叫他为她起的小字“阿念”。罢了,叫什么都随他。

      她所希望的不过是儿女平安而已。她的孩子作为这宫里唯一的皇子,自是人人盯着。她便更悉心的照顾,照颐宁的话说,阿娘有了弟弟,就不管我和颂颂了。许净也不想在几个儿女间有所偏颇,可她没有办法,她不想看着自己的孩子步皇长子的后尘。

      待皇次子养到三岁的时候,许净稍能安心。颐宁都七岁了,在宫里度过漫长岁月,也格外懂事,明白即使许净待他们的心是同样的,也不能真的一碗水端平。皇子就是比公主珍贵些,这是事实。她与其跟母妃闹,还不如和颂宁一起护着弟弟。

      这几年过的平静,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胡德妃掌权,许净也算一切顺遂。冯婕妤偃旗息鼓,开始醉心佛道,每日参禅念经。自二年采选后,多年因天灾等缘故,皇帝再没有采选过,后宫所添新人寥寥无几,仔细算起来,一共有三位,如今只有一位还活着。剩余两位一个病逝,一个因犯错被赐死。如今唯一要紧的事就是尹氏的孩子,说来她还是跟许净一批入宫的,已经七个月了。这孩子足月出生,哭声响亮,可惜是个公主。四公主的降生使得颐宁很高兴,因为她又多了一个妹妹一起玩耍。尹氏生产后,许净也诊出喜脉,贵妃再次怀喜自然六宫同贺。

      前朝不知怎地提起了立后事宜,争的鸡飞狗跳,说立谁的都有,其中自然包括许净,她一有皇子,二无错处,是位合格的皇后人选。其实立后的事皇帝私下跟她说过,她既是想,但又不想。为了儿女,她不得不向前走,但做了皇后,就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压在肩头,要做天下女子的表率,那很累,她不喜欢。

      选妻选贤,为国选择的皇后,自然也是如此。能辩浙争执了数日,最终朝臣众口一词的请皇帝立许氏为中宫,皇帝欣然应允。而在她眼里,她不过是朝臣们权衡后的妥协,是那些满腹算计的朝臣为国选了一位最适合辅佐皇帝的女官而已,而并不是他的妻。封后典仪庄严隆重,国婚的规矩也比寻常人家多了许多。许净是双身的人,册礼尽量从简,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繁文缛节太多。本以为入宫会免去成亲的辛劳,没想也不能逃过去。

      共饮合卺酒后,典仪步向尾声。等一众宫娥都退去,皇帝对她说:“昏礼后,你我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许净颔首,“妾会恪尽职守,为陛下管束宫嫔,让陛下无后顾之忧。”

      他无奈的笑了,“与你说的本是夫妻,天下至亲之所在,可你偏要在此刻拿出君臣尊卑来,是同样提醒朕不能忘却君父的职责吗?”是着实不知昏礼当日该说些什么,她已不是十五六的小姑娘,满心满意讲‘愿得一心人’了,比起这些,她更懂得上承职分,下教子女的可贵,满身的责任不容许她将儿女私情置在首位,何况,他还是帝王。

      在八个月后,许净顺利诞下皇三子,帝大喜,赐三子名曰实。在许净出月后,陈珂怒气冲冲的入了宫,到宫不拜也就罢了,还遣退下人。许净知道她定出了事,□□成都是为了贺缙。陈珂直入主题,“臣妇夫君要再纳一妾,说起来此事真是凑巧,臣妇今日带来她的画像,还请皇后殿下一观。”许净接过,展开来细瞧,这女子容貌上和她有五成相像,侧颜尤为相似。

      陈珂即道:“皇后殿下好本事。当年便能让房氏将我遣出宫,亲口向陛下举荐你。如今还能让臣妇之夫对你魂牵梦绕,不忘旧情,就连纳妾也循着您的模样找。您说要是陛下知晓此事,该如何想?竹马之交,果真是长情!”许净放下画像,平静地看向多年的好友,“贺夫人打算禀给陛下,让陛下处置?当年我与已故房贵妃素不相识,她遣走你,是因你课绩容貌均是出挑,她举荐我,不过是觉我性子寡淡,不会受陛下喜。至于贺缙缘何如此,与他多年夫妻的是你而非我,你做了他数年的妻,不能收拢他的心意,却来责怪我?我远在宫闱,顾不得家长里短之事,此事即便告到陛下那里,亦只会牵累陈家与贺家。”

      陈珂闻言气的直掉眼泪,“那我怎么办!当年父亲怕我难嫁,是令尊荐了贺缙,说他人品贵重,是个合适人选。我这数年日子难熬,父亲只说我该自己打算,不能事事求母家做主!”许净颔首,“你左右不得他的决定,那便牢记你做妻子的本分,把他当菩萨供着就是了。你有了嫡子,下半辈子亦不愁了,倘或儿女有本事,一样能给你争诰命的,日子不比哪个命妇差!”

      陈珂似懂非懂的,愣愣的看她,“难不成你跟陛下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你们都有两儿两女了……”许净笑着摇摇头,“夫妻一块度日,多是难得糊涂。”说起话的功夫,玉阑传话说眼瞧着圣驾快到了,许净向殿门处迎了数步,尚未见礼今上已把她扶起,“听颂宁说你近日左膝阵痛,还闹这些虚礼。朕不懂医理,只想着前几年春猎的时候猎了狐皮,让人赶制了护膝给你。”

      陈珂觉得很羡慕,都说帝后伉俪情深,她起初不信,如今却信了八分。皇帝注意到殿内有女眷,便问:“皇后有客?”陈珂上前请安。他见过陈珂几次,也晓得她们自从闺阁里便相识的情分,“不扰你们说私密话了。”陈珂再施礼,“臣妇来不过是给皇后殿下送些绣品,这就要出宫回府了。”说罢她便告退。走时看着皇帝小心翼翼的扶着许净,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倘若当年成为宫嫔的人是她,她能否也坐上中宫宝座,获得百姓称颂的贤名呢?昔年只觉得自己处处胜许净一筹,可那又有什么用……

      宫里的时日说长也长,说短暂也算转瞬即逝。说来这已是许净在宫内度过的第三十个年头。可惜皇帝病重,太医的意思是他或许撑不过这个冬天。儿女从四面八方赶回京城,女儿们嫁了人,除却被册立为皇储的皇次子,剩下的几个儿子都是从封地快马加鞭的回来。颐宁因最得爹爹宠爱,因此日日侍奉在侧,人也瘦了很多。颂宁事事跟从姐姐,端药倒水也不懈怠。除夕夜那日,许净陪在他身边,紫宸殿静悄悄的,不像是喜庆的新年。

      他努力开口说:“阿净,三十年了,你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朕亏欠你许多,可终究要先你而去了。阿宣是个孝顺的孩子,朕已嘱咐他,在朕走后好生照顾你。”许净与他交握着手,一滴泪掉在手背上,她侧脸笑道,“妾这一辈子什么都有啦,陛下并不亏欠妾什么。”他伸手,她便俯下身,他一下又一下的摩挲她的鬘发,尽管她是中宫,但依旧不喜满头珠翠。“可做了这么久的夫妻,朕还是猜不透你的心意。都说君心难测,可我却觉得,你的心思更难揣摩。若说你将我当做夫君来爱重,但这份情意却有隔膜,可若说你无半点真心,这数十年风雨同舟又哪里能走得下去。”

      许净清了清嗓子,笑着对他说:“妾明白的。这么多年陛下所喜唯有故去的房贵妃,您对我好,不过是因为我像她。”他先是震惊,震惊后又恢复原状,“你……你一直都是这么想?那这些年你待我……”许净望向他,目光赤诚,“原不归属于妾的,妾不敢妄求。贵妃的闺名是初念,您惦记她,才对后来的阿念好。贵妃擅笛,您便亦让妾学笛。还有太多相似,妾便不一一提起了,免得叫您又惦记起贵妃。是呀,您和您的心头好就要团聚了。虽说按旧例,帝后合葬,要生同衾,死同穴。但陛下所爱是房贵妃,那待您百年后妾便将您与贵妃秘密合葬。”

      他像是心有不甘,又像是夙愿得偿,“你和她是很像。最初她入潜邸的时候,因是罪臣家眷,不好直接定名分,便留于朕身侧做侍女。直到朕登基,才给了她尊荣位份。可你又不像她,她会因其他宫嫔有孕而气恼胡闹,会玩弄权术,会清除异己。许净,就算早些年那些……是缘于她,可是后面那些,皆只因为……”他逐渐气弱,没有人能抵挡天命,更没有人能左右生死。他死在那个百姓团圆的除夕夜里,没能说尽最后的真心之语。

      许净起身,下拜叩首,而后起身笑着望向自己三十年来的枕边人,“夫君,当年我不曾说实话,我本有阿浣为小字,那是母亲照着我的名讳取的。可你既自作主张道出阿念二字,又岂能怪我误解这一切原归属于你的少思呢?”两行清泪流出,她转过头去,“世人都道陛下最喜之人是房昭容,我信了。”

      因为信了,所以错了,这一世夫妻,大抵就是如此罢。

      史书记:贞兴四十二年二月初一,帝崩于紫宸殿,举世同哀。十日后,皇储君践祚,奉先帝遗诏,册生母许皇后为太后,册元妻刘氏为皇后,改年号为中兴,百姓安乐,万世太平。而对许净的评述只有寥寥数语:皇后许氏,父许丛山,官拜二品礼部尚书。贞兴二年以宝林入侍,妃恪德容俭,有宽慈之性,甚受帝喜,累进婕妤。尝刺臂求雨,以祷甘霖泽被万姓,后生贤辉公主颐宁、容钧公主颂宁、皇次子宣、皇三子实、皇四子宏、皇六子寓,因由诞育皇嗣之功,累进贵妃,贞兴七年册后。中兴十二年元月初九,病逝。

      后世百姓读之,感许皇后贤德彰于天下,是女子中的楷模。然而又有多少人真正记得,这人世间,许净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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