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的儿女之把握，大概九成九》卞玖

3、第三章

　　陈玖第一次去乔一成家，是去送作业的。

　　乔一成生了病，请了两天假。

　　乔一成很瘦，竹竿上顶了个脑袋一样的瘦。瘦到陈玖很怕他在某一天忽然被风吹倒或者被风吹散了架，从此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了乔一成。这种天真的又带有一丝恐怖的想法，竟然真的出自陈玖的脑子，她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好像是跟小少年们待久了，她竟然也开始产生了一些幼稚又可笑的想法和举动。这是好事或是坏事，陈玖并不关心，因为她觉得重新做一个小少年并没有什么不好。

　　所幸乔一成并没有被风吹倒过，更没有被风吹散架过，他还完好无损的生长于这个世界上。这让产生了那些奇怪想法的陈玖心安了很多。

　　从前的乔一成从来没有生过病，偶尔有一次两次咳嗽，必定是被水或是食物呛了嗓子。当看到他干瘦的小身子骨的时候，大多数人第一反应认为他一定是个体弱多病的人，乔一成的身体却跟这些想法唱了个反调。

　　他格外的健康，甚至在小学的运动会上跑过第五名的好成绩，当然，第一名是他那个嘴馋又有些憨笨的弟弟，乔二强。所以这次生病，在陈玖看来是一件极不可思议又极其稀罕的事情。

　　在陈玖这几个月的记忆里，乔一成从来不让同学去他家，就连学习小组都被他长期地安排在了同组的另一个瘦弱文静的男孩儿家里。那些靠近他家门口或者有意拜访的街道上的小伙伴，都会被突然冷着一张瘦猴脸的乔一成毫不留情的赶走。

　　对于这些事情，陈玖是不开心的。陈玖不喜欢运动，不论是以前的陈玖还是现在的陈玖。

　　乔一成动用小组长的权利更改学习小组学习地方的行为，让她每天都要跟刘芳白白的多跑一里地去隔了好几条街的地方学习。这让她心里极为不痛快。

　　但是，不痛快归不痛快，乔一成还是学习小组的组长，还是每日同他一起回家的小少年，也还是她心目中在这个离她稍稍有些遥远的年代的“小”朋友。

　　给陈玖开门的是乔一成的妈。

　　乔一成的妈，陈玖见过的。一个三十五岁就已经长出不少白发，身材因为怀孕而有些浮肿的妇女。当然，这些只是陈玖远远瞧见的样子。

　　事实上，乔一成妈的情况要更糟糕一些。白发混合着黑发，蓬乱干枯地挂在乔一成妈的脑袋上，这让她的头从后面看要比实际的头围整整大上一圈。眼睛却往里凹陷了不少，脸上生了些蝴蝶斑，不知道是怀孕后长的还是怀孕时长的。这些在陈玖的眼里统称为营养不良的症状。

　　乔家当家的乔祖望，是个好赌的没什么心肠顾家的人，这些是邻里之间都知道的。陈玖从来没见过他，乔祖望从牌桌上想起来回家的时候，陈玖早已睡熟了，乔祖望提着个酒瓶醉倒在自家那张铺着打了无数难看的补丁的床单的床上的时候，陈玖早就已经上学了。

　　因为乔家人多，所以乔家的日子紧巴巴的。因为乔家人多，乔祖望好赌，所以乔家穷。因为乔家人多、乔祖望好赌不顾家，所以乔家的儿女瘦的跟竹竿一样，所以乔一成的妈才会在怀孕的时候因为营养不良而变得身材浮肿、头发干枯。

　　乔一成去外面打油了，还没回来。

　　乔一成的妈极热情的迎她进了屋，从生了锈的饼干桶里掏出两块饼干塞进她的手里。这是自她怀孕，家里第一次有乔一成的同学来。

　　乔家在第二进的院子里，一共就得了两间房和一个自制的极小的破厨房。地方不大，但是被收拾的很干净很亮堂，如乔一成一样，干净爽朗。

　　乔一成的妈知道陈玖，这个出了名的会弹钢琴的小姑娘。她也曾背着四美坐在刘家外面的石墩子上听过陈玖弹钢琴。

　　她读过书，但不代表她一定见识过世面。二十岁之前她的世界只有娘家、学校和工厂，二十岁之后她的世界就变成了乔家和工厂。她的世界换了个位置，但是却依旧只是小小的一方天地。

　　她没出过南京，甚至是连城南都很少去到过，每日为家、为孩子、为那个好赌又自私的丈夫操碎了心，以至于她都快忘了自己也曾经美丽过、年轻过，甚至是憧憬过爱情。但是，她现在已经被这些生活里的琐碎压弯了腰，压的顾不上其他，压的喘不过气。

　　当她听到陈玖弹钢琴的时候，她是羡慕的，有那么一刻她忽然很想回到二十年前，变成二十年前的“陈玖”。

　　乔一成的妈看着眼前这个跟乔一成一般大的小姑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潜意识里是觉得自己家跟陈玖是不一样的。

　　乔一成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乔二强、乔三丽、乔四美，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在妈肚子里待着的。

　　乔二强牵着乔三丽，乔三丽拽着小小的乔四美，三个孩子扒着内屋门口，往外冒着头怯生生地看着这个与别家孩子不一样的陈玖。

　　这是陈玖第一次仔细地看过乔家的儿女，如远远看到的一般都是瘦的，特别是二强。她原以为乔家最瘦的已经是乔一成了，竹竿一样，但今天看见二强，她吃了一惊，二强比一成还要瘦。如果说一成是竹竿上顶了个脑袋，那二强就是皮包骨，除了皮全是骨，一根筷子成了精。

　　乔一成的妈忽然觉得这样偷看是不尊重人的，起身把三个孩子赶回了屋里。

　　“二哥，那个姐姐就是大哥那个会弹钢琴的同学。”三丽咬着手指头说。

　　“我知道。”二强回答。

　　“我也想弹钢琴。”三丽又说。

　　二强挠了挠头：“咱家没钱，买不了钢琴。”

　　“那咱家啥时候有钱？”三丽瞪大了眼睛期盼地看着二强。

　　“我也不知道。”二强摇了摇头。

　　陈玖看着乔一成妈的肚子忽然鼓起了一块，一眨眼又不见了。她揉了揉眼睛，以为是眼花看错了，再睁开却看见乔一成妈的肚子，一鼓一落。

　　“他在里面动呢。”乔一成妈摸了下肚子说。

　　陈玖直直地盯着那一起一伏的肚皮。

　　“要摸摸他吗？”乔一成妈站到陈玖面前。

　　陈玖好奇地将手轻轻放到那鼓鼓的肚皮上面，有什么东西踹了她一下，吓得她连忙缩了回去。

　　“不怕不怕，这叫胎动。”

　　陈玖知道这叫胎动，她看过无数生物纪录片，在短视频流行的那个时候，她曾经看到过孕妇肚子里的宝宝，手脚并用地踹着推着那长满妊娠纹的难看的快要撑爆的肚皮。

　　但当她真正地抚摸感受的时候，那种感觉很奇妙。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肚皮里竟然装着一个人，从小小的一颗种子到现在手脚已经长全的小人，生命是一种奇迹，奇迹里有一种叫做生命。这是陈玖忽然感悟到的。

　　那肚皮依旧一鼓一落，隔着肚皮她分不清到底前一刻、这一刻、下一刻鼓起来的肚皮下面是小东西的手还是脚，但她觉得一定是一个健康的活泼好动的小姑娘或者小伙子。但是，陈玖祈祷，不要像他爸爸，也不要像乔一成。

　　陈玖的手盖在乔一成妈的肚皮上，她抬起头，那浮肿蜡黄的脸上正笑着。

　　“阿姨，你要补营养。”

　　乔家的大门是被乔祖望踹开的。他提着半瓶酒满身酒气的冲了进来，趴在地上蹭了两下才慢悠悠地起身。

　　乔祖望哼哼了两声，抬起头弯着腰眯着眼瞧了半天才看清楚陈玖，忽然酒瓶子一摔，指着大门外就开始问候邻居和街道办事处的祖宗。

　　“狗/日/的，没本事的，打你老子我的种的主意。给你个狗胆子，看谁敢打掉我的种？谁要是敢打我的种，我就日/你家祖宗先人，日/你祖宗十八代。计生办的，你大人来了不管用，叫来个屁娃娃当说客？有本事找老子，看老子不打死你。”

　　乔祖望骂的难听，乔家三个孩子被吓得缩到一张小床上抱在一块儿哭泣。

　　乔一成的妈一只手捂住陈玖的耳朵，一只手推着她往外走：“陈玖，你先回去，作业我记住了，等一成回来我跟他说。”

　　陈玖惊魂未定的回了家，她坐在大门口看着乔家紧闭的院门，听着乔祖望发酒疯骂脏话的声音，叹了口气。这样的日子，乔家怎么过下去的？

　　后来，陈玖不知道乔一成晓不晓得这件事，反正乔一成没有提起过。

　　但是，陈玖又觉得乔一成肯定是知道这件事了的，乔一成爸妈不说，那几个弟弟妹妹肯定会说漏些什么出来。总之，那次之后乔一成赶人的狠劲儿越发厉害，放学回家的路上跟陈玖的话也变得少了很多，大多数时候都是三个人谁都不说话，就那样一路走到街口，再各回各家。

　　陈玖知道，乔一成觉得丢人，他不喜欢怀了孕变丑了的母亲，更觉得他的父亲乔祖望丢人。

　　少年生了自尊心，有了羞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