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集》喵罐子

2、颍川

　　陈、凤二人日夜兼程，不过七日便抵达颍川。

　　颍川是个不大不小的江北城镇。十多年来回倒腾易主，在五年前终于归在了匈奴族所建的赵国治下，从此安定了一段时日。行脚商人渐多，街上添了不少铺头客店，往来胡汉混杂，颇有几分欣欣向荣之景。

　　二人在主街上较偏辟的一间药铺前停了下来。凤一湘率先下马。门内连忙迎上了几个小厮打扮的人，连声道“老板好”。入门后则有十来个形色各异的江湖客围了上来，个个面露喜色，低声道：“凤姑娘可算来了，辛苦辛苦。”

　　凤一湘累得够呛，勉强来回指着陈透和众人道：“大伙，陈透。陈透，大伙。”随后就被人簇拥着进了大堂，走之前还叫了句：“先歇着！晚饭叫你。”

　　陈透和这位凤姑娘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敷衍的介绍。他才懒得介意，到了房中立刻倒头就睡，晚饭也叫不醒，一口气睡到翌日正午。

　　凤一湘任他睡，显然这饭也不是非吃不可。他心大得很，该告诉他的事，她一定会在最合适的时间告诉他，不必让他知道的，问也没用。

　　反正没人找，他立刻懒病上头，醒来时有饭就吃，没有就接着睡。这么一连昏天暗地地胡睡了两天，连凤一湘的影子也没见到一个。

　　终于第三天他被人拍醒了。

　　一睁眼就是一张咧着嘴的小厮笑脸。“陈掌门，老板有请更衣出门。”随即递上一套夜行衣。服务周到而高效，让人不禁想到养肥了上屠宰场的猪崽。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就算凤一湘要把他剐了卖，那也是他自己跟来的，能怪谁？

　　陈透大咧咧地走出门。

　　这凤姑娘在江湖上绝对是号人物，但她最大的本事不在刀剑暗器，而在挣钱。

　　凤家祖上世代经营镖局，主营是南北通运，在胡汉分江而治之后，生意自然一日差过一日，而镖局上下又几百张口要吃饭。凤一湘十几岁当家，行走江湖，掀桌拔刀自然不在话下；而论果敢机敏，十个男子也比不上，当即把镖局招牌一换，竟从此改了经商。

　　若问她做什么生意，那是珠宝丝绸药材粮草一条龙，什么来钱做什么，什么地方有空子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北方五胡混战，流民遍野，丢货遭抢不说，各国地盘也画不清，经常几头交税，几头跑关系，生意难做可想而知。

　　凤一湘眼光准，又有手腕，摸爬滚打十年下来，生生给她杀出了条血路。她最出名的是在鲜卑、匈奴的夹缝之中一口气开了十八里商铺，令人咋舌，因而得了个“十八里娘子”的诨号。

　　不管行得什么明道暗道阴阳道，那毕竟也是行商。因此当凤一湘将面罩递给陈透，说了句“嗯，抢劫”的时候，自以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堂堂华山派掌门硬是愣了半晌，终于喃喃道：“世风日下…真是世风日下！凤一湘，你祖上可是走镖的啊，凤家老祖宗得给你气回魂！”

　　凤一湘一边系面罩，一边不以为意道：“哎，时局不同嘛。以后见了老祖宗，跟他们解释解释呗。你要是见了你们老祖宗不也得讲讲，怎么把华山派给玩没了的么。”

　　陈透白了她一眼：“我那是把华山派发扬光大，全天下都是华山弟子，从此不愁衣钵传人，自发迭代，祖师爷不知怎么美得呢。”

　　凤一湘啐了一声：“全天下都是华山弟子，不就等于没有人是华山的。你不是把华山派给玩没了，还能是什么！得了吧，咱俩谁好过谁？”

　　陈透横了她一眼：“说说吧，抢什么人？”

　　凤一湘“嗯”了一声道：“抢奸商，告老还乡的大奸米商！这人叫郑开，带一家老小二十二人，少说身怀四五十万两巨资。这些年哪里有饥荒，他就往哪里跑，压价最狠，抬价最高，打压其他米商，我看少说上万灾民给他逼上绝路。”

　　“那绝对是少说了。我看至少这银子里有几万亡魂！”一个蒙面刀客接口道。他拉下面罩，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一条可怖的刀疤由左眼直划到嘴角。他的右袖利落地扎在腰间。他声若洪钟道：“衡山派丘怀西，幸会陈掌门！”

　　“幸会幸会。”陈透打了个哈哈，一转头便扯着凤一湘低声道：“哎，你有没有搞错啊，七十岁的独臂老伯你也拉来干这事儿？还是不是人！”

　　凤一湘挑眉道：“我要是有人用，会找你？这还算好的，丘老伯这几年左手刀练得七七八八了。”她向院里另一个正往腰间别剑的矮个子招了招手，“阿飞，来，见过你们陈掌门。”

　　那矮个子一听，立刻飞快地跑了过来，一拉面罩，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对稚气而害羞的细眼，脸色蜡黄。“陈、陈掌门好！”他紧张得舌头打结。

　　凤一湘好心替他道：“阿飞练你们华山剑的，头一回见同门给他激动得！你别看他年纪小，悟性可高了。你要能带上山去指点个几年，指不定就是下代掌门呢！”

　　那就是看地摊书本儿练得呗。

　　陈透扫了一眼院里高矮胖瘦不齐的二十来个黑衣人，好像还看见有个小伙子把刀别反了。他感到太阳穴突突地疼。

　　凤一湘宽解道：“好在对方人也不多。懂武的就十五个，镖局标配，没有一流高手。”

　　她好像又忘了自己的镖局出身。

　　“今晚人就歇在镇上客店，两趟手倒夜班，三个守货，两个巡逻。咱们几个先集中把在巡逻的悄悄放到，再点一波迷香，没有不得手的道理。其他人就是去帮忙搬箱子的，要武功这么高干什么？”

　　她一脸志在必得。

　　月色溶溶。整座城镇已沉沉入睡。客店门前挂了一串陈旧的红灯笼。忽然一阵疾风过，灯笼轻柔地晃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数道黑影在屋瓦上迅速移动，动作轻而敏捷。瓦片发出细微的声音。

　　一个镖师正打着哈欠走路，忽然被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了嘴，后颈猛地受了一击，便软绵绵地倒下了。身后的黑衣人双手一托，将那人悄无声息地平放在地上。

　　一枚石子轻打在那黑衣人的肩头。他回头一看。

　　只见凤一湘在屋顶上打了一个手势：“你负责这里，丘伯望风，我去前面看看。”

　　陈透正想“哎”一声，她已经风一般地掠了出去，身形又轻又敏捷。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

　　此时又有一人从角门后走了过来。他不及多想，立即旋身躲在柱后。

　　一步、两步，那人缓慢地靠近。

　　终于他看准时机，果断地出双指一点。谁知那人竟然一侧身避开了，同时袖中两道银光一闪，嗖地一声划破空气！

　　陈透向后一仰，任飞镖险险地从面前水平掠过。刀风之凛冽，一股刺骨的寒意迎面逼来。其速度之疾，出手之毒辣，竟是当今世上屈指可数的暗器妙手！

　　这叫“没有一流高手”？

　　他没空骂凤一湘祖宗十八代，当机立断抽剑而出。只见一道锃亮的光划过空中，随即化作一片精妙炫目的剑网。其势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然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正是华山归云剑！

　　一波细密的飞镖夹暗钉被丁零当啷地打落在地。

　　飞镖未缓，身侧又有一股肃杀的劲气扑来。陈透以剑鞘暂挡，腾出手回刺出一剑，欲将其逼退。哪知那人来势根本不减——

　　呲啦一声。一副精钢手套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剑！

　　他内力不足从前两成，论硬碰硬，根本毫无胜算。他所有的只是手中的这一把剑。

　　他却在那一刹那脱手弃剑，一个旋身反手为爪，直取对方咽喉。

　　对方不慌不忙地抬手一挥。那人形如庞然巨物，举手便有开山裂石之风，精钢手套又锋利无匹，眼见就要将陈透的手齐腕斩断。

　　忽然陈透脚下一踢——自然是半点也踢不动那人，他却得以借力后退了半步，及时将右手撤回，同时左手不知什么时候抓了三支飞镖，猛地向对方大腿刺去。

　　那人手上本还抓着他的剑，此时下意识地一松手，欲去抓那飞镖。陈透一手刺镖，另一手终于趁机握住了掉落的剑柄。

　　剑一入手，便如猛虎归山。

　　陈透挽起一圈剑花，就连这小山般的巨人也不得不避退。他终于从贴身肉搏中解脱，抢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剑击距离，还顺手挑飞了两支偷袭的飞镖。

　　两声击掌。

　　巨人束手后退，飞镖也终于停了。

　　“好剑，真是好剑。昔日‘天下剑宗’也是算有传人了。”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虽是称赞，他的语气中却有一丝玩味和漫不经心，似乎在说“我就是表达一下礼貌，别当真”。

　　老子的剑，要你个小屁孩儿的点评？

　　陈透心里翻了个大白眼，面上还是保持了不动声色。他寻声望去。

　　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公子哥儿，一身粉白团花丝绸长袍，银冠束发，手握一把折扇。他模样俊俏，几乎有些像女孩儿。脸上透着远超年龄的玲珑心思。

　　那少年在手中轻敲了一下折扇。

　　“只可惜是个花架子。”

　　那眼底的傲慢简直要上天。

　　陈透忽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少年“呵”了一声，挑眉道：“你高兴什么？”

　　陈透大笑道：“哈，与其被人当剑使，还不如当破铜烂铁来的痛快。本人毕生所求，功德圆满，难道不该高兴吗？”

　　少年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那是谁想用你这把剑？”

　　陈透叹了一口气，环顾四周，丘老头和姓凤的早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当然是自称朋友的人。”

　　少年微一眯眼：“你的朋友都走了？”

　　“一干二净。”陈透收剑回鞘，一个跨步，索性在石桌上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他懒得很，难得为朋友动一动。现在“朋友”也跑路了，他当然能坐着就不站着，要是能躺一躺就更好了。

　　少年道：“他们明明约你到这儿，为什么临时改变计划？”

　　陈透懒洋洋道：“也许是因为他们到了才发现胜算太小，只好夹着尾巴走人。毕竟谁能料到极少行走江湖的沈二公子会亲自来接一个米商呢！”

　　少年显然有些惊讶，上下看了他一会，才终于冷冷道：“所以你本来不知道我在这儿，却认得我？”

　　陈透嘿嘿一笑，抬手在院内胡乱指了一圈——只见那铁手巨人着及膝短打，赤裸双足，仿佛浑身冒着热气。那使暗器的白面书生，双手拢在袖中，气度雍容不凡。一个秃顶侏儒肩扛一对大金锤，一脸歪嘴怪笑，透着说不出的淫邪之气。还有仙风道骨的青须道士，及面无表情的玄衣人等七八人，已将院内四角围得密不透风。

　　“就这！当今江湖上摆得出这种排场的人家，能有几个？五岳宗派已是昨日黄花，蜀中唐门行事隐秘，几个匪寇马夫出身的新秀更是不可能。再说一个巨富米商，告老还乡最好的地方，除了江北流人坞还有更好的选择吗？我看你就差没把大名写在脸上了！”

　　乱世之中一大批新秀门派兴起，大多出身寒微，在名门宗派眼中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暴发户。而江北沈氏却是个例外。老坞主沈秋水出自旧汉朝武将高门，更与三公主缔结连理，乃是正牌当朝驸马爷。可惜此人在八王之乱中因曾追随旧太子，败走后感于国运，不愿随元帝南渡，于是率乡里避走江北立山坞而居。如今流人坞聚集天下奇人英才，安置流民七千，一是当今中原第一大坞，有“逍遥云间坞”之美名。

　　沈秋水有二子，长子沈昀宴为当代坞主，威震江湖无人不晓。次子沈昀江年方十六，养在坞中极少有人见过。

　　显然陈透撞上了这个大运。

　　沈昀江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你这人真有意思。说你蠢呢，算有几分头脑。说你聪明么，却又有一箩筐的糊涂。”

　　陈透大笑了一声，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被一个黄毛小孩儿教育，可不是天天都能发生的事。

　　沈昀江“啪”地展开折扇，风度翩翩地摇了一摇，显得潇洒极了。 “首先，你的朋友知道我在这儿，而且是故意带你来打头阵。”

　　陈透“哦”了一声。

　　沈昀江又徐徐道：“其次，不管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他们的真正目的是我。”

　　陈透脸上有些僵住。

　　沈昀江似乎很满意对方的反应，继续悠悠地摇着扇：“第三，你的同伴中，至少有一个是你真正的朋友。”

　　陈透脸色终于沉了下来：“是哪一个？”

　　沈昀江轻蔑地一笑，随意地招了招手。

　　一个黑衣人被猛地丢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陈透登时跳下石桌，直冲了过去。沈昀江一副看戏似的神气，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

　　那黑衣人只有一条手臂，面罩露出的左眼上有一条伤疤。

　　丘怀西没有逃跑。

　　只是他刚想出手相助，便被人重伤，此刻已经奄奄一息了。

　　陈透二话不说，将丘怀西半身扶起，一手贴着他的后背，将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他体内。

　　沈昀江在一旁摇着扇子，语带讽刺道：“恕我直言，就阁下那点半吊子的内力，我看还是别白费力气了吧！”

　　陈透不予理会，又试了一试，果真无法冲破丘怀西身上气血淤积的几处大穴。他也不做无用功，就此罢手，回过头来指着沈昀江：“你，你来救。”

　　沈昀江故作惊奇道：“我？”复而笑道，“你的小命都压在我这儿了，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陈透淡淡道：“你要杀我，就是抬抬手指的事，却还跟我拉扯了这么多，一定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事。”

　　沈昀江“哈”地笑了一声，将折扇一收。“好！陈掌门是个痛快人。那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现在就带我去见其他四岳掌门。”

　　陈透一怔，立刻低头咳嗽了一声。没人能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

　　天杀的凤一湘，又玩儿这么大！

　　他得从哪儿变出一二三四个掌门来？

　　他内心一阵万马崩腾的咆哮，面上却作出一副惊讶的口吻：“你怎么知道他们来了？”

　　沈昀江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天底下除了五岳，谁会对流人坞心怀不满，又有谁敢对我下手？你们五岳江湖地位每况愈下，早就对新门派怀恨在心，又和霍家结了新怨。世人皆知，沈、霍两家交好，只要拿了我，流人坞就不得不对五岳俯首听命，到时绝不会相帮霍家。况且五岳一向同气连枝，华山派虽然式微，除了四岳掌门，还有谁能指使华山掌门打头阵？”

　　陈透点了点头，又露出了一脸困惑：“可你见他们做什么？他们既然是来抓你的，你不以逸待劳，反而追到别人地盘上，难道就不怕暗算陷阱？”

　　沈昀江满不在乎道：“我早就想和五岳聊一聊了。这次出坞就是等着你们来找我，怕只怕你们胆小不敢来呢！等聊完了，大家都是朋友，我还怕什么？”

　　陈透一脸愁苦：“可没人没把我当朋友！我怎么知道，你们见了面还会放过我？”

　　沈昀江嘲弄地道：“你有得选吗？”

　　不去现在就死，去了还有一线生机，也许还能捎上丘怀西。

　　陈透似乎想了又想，终于一咬牙道：“好，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