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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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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候,杨母旧话重提,“杨持先,你二十有九,何时恋爱结婚?”
持先道,“这么一说,我也想知道了,待我稍后卜一卦。”
听到卜卦,杨母的火气腾地起来,“你也不必拿这话诓我。我提醒你恋爱结婚,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人都有情感需求,再耽误下去,我怕以后你孤独终老时凄凉。”
持先只顾碗中饭食,没注意父亲的腿在台下踹他,更没注意母亲头顶已冒烟,仍说着俏皮话,“不怕,我有多项娱乐活动可做,足够满足情感需求,实在不能结婚,也没有关系。”
闻听此话,杨母把筷子一摔,“现今这个年代,恋爱结婚这事,全由你的意,法律禁止旁人设限,我们也从未做你绊脚石,既没有指腹为婚,在你是胎儿时即决定你未来;也没有要求你恋爱对象身长几尺,腰缠几贯;更没有明迫你成婚,暗设诡计使你爱人分开,一切全由你自己做主,你倒好,不仅至今独身,还说不结婚。我告诉你杨持先,这千百年来,最初男打昏女成婚,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后恋爱自由,择偶方式再怎么变,也没流行不结婚。就像千百年来生产方式再怎么变,也没有二十九岁时耽在家中不工作的道理!”
杨母这一番话过,杨持先才发现母亲火气旺,但已来不及,追过去时,母亲房门正拍在他鼻尖上。
“我提醒过你”,杨父剔着牙,朝他摊手,“你注意些,近些年,你妈妈一直疑心你有病。”
持先疑惑,“什么病?”
杨父叹了一口气,起身回房间,“精神病。”
持先撇了撇嘴,悄悄洗碗,默默拖地,恭恭敬敬在门口放一杯水,招呼母亲喝,溜溜回自己房间,看了一夜电视剧,早间竟卜得坤卦,他忙忙去厨房寻父亲,“爸,我妈跟外婆村里的罗家是否有大仇?”
杨父不解其中意,但也答道,“你妈素来与人为善。”
持先这才向父亲解释,“我对外婆村子里的罗家女儿颇有好感。巧了,我又卜得坤卦,坤卦显示西南得朋,朋即是明,明在西南,她家正正也是西南。我一旦结婚,是没打算离的。你看那电视剧里谈恋爱,家庭之间都有些仇怨,仇越大,爱得越深,这似是现实。所以,如果我妈跟罗家又有仇嫌,那我跟罗家女儿便是天作的姻缘。”
持先说着时,杨母已提着断了一半的撑衣杆进门来,额上青筋暴起,后槽牙咬得嘎吱嘎吱响,“我跟罗家有仇,特别是罗家那条黄狗,你去找那条狗,跟那条狗过吧。”
持先得了消息,身上却发凉,哆嗦着道,“那,那我这就去看看…”
说完侧过身子赶紧溜出去,立时回房收拾行装。
杨父赶紧过来抱住杨母安抚道,“冷静,冷静。”
杨母被杨持先气得一肚子火,早饭也没吃,径驾车去医院,到她的号时,才九点钟。
杨母敲门进入。
是位年轻医生,但有谢顶迹象,近视镜下是大双眼皮,圆脸,虽然这医生的五官组合起来比较丑,但因为莫名合眼缘,所以杨母倒觉得他十分值得信赖。
那医生确认,“胡康怡?”
“是。”
“请问咨询什么?”
“病人不是我,”杨母回道,“我代儿子问诊。”
医生讲出疑问,“他自己怎么不来?”
“他觉得自己没有问题,但我认为他很不正常。”
医生登记罢,询道,“他有何症状?”
“妄想,行事不符常规。”
“请详细些。”
“他原也是有为青年,在名牌大学读书,前途无量,大学二年级时,突然通知我们退学,毫无征兆。问他缘由,他也不说。老师同学,向我们询问原因,我们哪里讲得出所以然。”
可怜天下父母心。
医生靠向椅背,“也许,这并非疾病,可能他身陷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另外,读书本就是件苦差事,懒惰又是人性中不可改变的部分,不愿读书,虽不能支持,但如果孩子执意退学另谋他就,其实可以转换心态,予以理解。毕竟,人生路不单只那一条,孩子的路亦应由孩子选择。”
“医生,你误会我,我从来不干涉孩子选择。而且,我与他父亲夫妻关系和谐,家庭关系和睦,向来给他足够空间”,杨母摇头,“且我觉得他有病,并非单因此而起,只是回想他的异样,这大概是最起始,还有它事。”
“请讲。”
“读书那件事,已是十年前。其时,一年过去,他仍旧读书,顺利毕业,做法律类工作,工作体面,收入稳定。当年事,我们也只当他叛逆,并未深究。”
医生点了点头。
“但是,去年他忽然辞职,说要休息。这一年间,将自己关在房间,闭门不出,整日神神叨叨。现在已经二十九岁,既不工作,也不成家。不过,他这副德行,也不能成家。但为了找一由头,我昨晚试探性地问了他恋爱结婚事,他告诉我要算卦,今早说是卜了一个坤卦,问他父亲我的仇人,要往西南方向他外婆家寻我仇人家的孩子做妻子。”
听罢,医生道,“他是否还有其它异样?”
“暂未有其它发现,”杨母提出疑问,“医生,他这是否是脑子有问题的表现?”
“辞职休息,这也是正常的,不能以此推断其有精神方面疾病。”
杨母没有得到认同,急道,“可是…”
“如果下判断,应当由他本人亲自前来,现在只有您转述的某些细节,且这些细节中带有您的主观性判断,我无法探得全貌,此时下任何结论,对您、您的家人、我的工作都是不负责任,”末了,那医生又补一句,“您的精神,也不要过于紧张。”
您的精神,也不要过于紧张?
杨母综合这位医生的语气及“正常”判断来分析这句话,得出的结论是:儿子精神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她胡康怡自己妄想、行事不符常规。
杨母想了解的是杨持先的精神状况。他行事随心所欲,没有道理,杨母怕他真有精神疾病,搅得别人不安宁、社会不安定。而这位医生,更想通过问诊者的表现了解问诊者的精神状况。
这种情形下,多说无益。
杨母回家时,持先已不在家。遍寻无获,电话打到第九个也没有接。她电话丈夫,丈夫只道,“他是成年人。”
“他不像正常的成年人。”
“随他去吧。他早过了十八岁,我们对他已经没有义务,自然也没有权利,不能必要他一事给一理由。你安心享受退休生活,再过几年,我也退休了,我们回老家去,院前栽花,院后养鹅…”
杨母摁断电话,正要再打杨持先电话,母亲来电道,“持先在我这里,方才出了门,未带手机。”
杨母没有料到,他还真去了。
杨母正要挂电话,听得母亲在那边道,“你莫再担心他得精神疾病,黄大仙刚才已经遥遥看过持先,说他没有中邪。”
杨母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也不想跟母亲多争执,拿着车匙、门匙即往娘家方向去。
再说杨持先,他把行李放下,即向外婆询道,“村东头老罗家是否有一个女儿,名唤绮心?”
“是有,一看就有福气,”外婆疑道,“可你怎么晓得?她自小在外求学,二十余年未归。”
持先没搭腔,笑着出了门。
罗家女儿是他在网络上结识的志同道合之士,聊到情深处,互通真名、住所地,竟有莫大关联。
罗家的墙头太高,持先攀不上去,只勾着腰从门缝看。
这一看,持先倒吸了一口气,好家伙,果然有福气,那绮心观上去有两百斤重。如果婚后两人吵架,定能把他顶在头上转圈后再自窗口丢下去。即便买一楼的房子,性命仍旧堪忧。
持先打起退堂鼓,安慰自己搞错了。
正要离开,却发现挪不动步,持先朝右腿看过去,才发现一条黄狗正死死咬住他右脚踝上的肉。
持先的专长是吵架,平时吵架的时候,是领头的那一位,比嗓门、拼道理,都是一顶一好手;吵架无用的时候,从来不逞强,立马缩着脖子遛到后面喊话。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跑步是为逃命,跆拳道只学保命花招式,遇上这种讲不上理的异类,痛感和恐惧席卷而来,持先的救命惨叫立时响彻整个村子。
他的呼救声起了作用。他从门缝里看见那位绮心边吼边颠着肉跑过来。
那狗欺善怕恶,看到膀大腰圆的人,立马松口跑开。
那绮心看着狗和持先烂了的裤子,即掌握情况。拽了持先就要走,可一拽他,他便哀嚎,绮心抱起他往车后座一丢,驾车飞奔。
杨持先感叹道,“你劲儿真大。”
那绮心回道,“不不,是你够轻。”
持先坐起来,“麻烦送我到医院。”
“我是要送你到医院去,而不是中途扔到路边沟里,或者送到屠宰场、食品厂。”
听到屠宰场、食品厂,持先压低声音道,“麻烦尽快。”
“我晓得,”那绮心并无不耐烦,“时间长会死人,你长得这么好看,死了可惜。”
打上针后,医护人员赶他们,“走吧,三、七天后再来各打一针。”
持先抗议,“不行,我要住院。”
“不用住院,打完后就可以回去。”
正僵持着,那绮心不晓得从哪里得来一写着持先名字的住院通知单,递给那护士道,“我们要住院。”
护士打了一圈电话后,不情不愿地引他们去住院部。
绮心这样尽心尽力,可不久前,持先却因绮心的体型打退堂鼓,实在不应该,持先向绮心竖起大拇指,“你真厉害。”
绮心笑了笑,问道,“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持先向绮心表白心意,“我特地来寻你,希望能够同你结婚。”
绮心没回答,持先看势头不好,又追问道,“你不愿意吗?”
绮心眼中有泪花,过了好一时才道,“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
杨母先去了村子里,听说杨持先和罗家的女儿进了医院,赶到病房门口时,望见杨持先正枕着双臂,微笑着看天花板。
杨母进病房,杨持先看到母亲即道,“妈,我要结婚。”
“结婚?你同谁结婚?”
“绮心。”
“罗绮心?”
杨持先的点头,似是棒喝杨母头。杨母迫自己冷静,讲明情况,“你可能不晓得,那绮心有丈夫!”
“我知道,但我爱她。”
杨母更觉杨持先不可理喻,近前一步,指着杨持先鼻子,“你爱她?谁与你胆,破坏他人家庭!”
杨母说着话,却再不能前,因为那绮心拦在杨持先面前。
这罗绮心,是一座大山,谁推得动。
杨母没有办法,让母亲约老罗头,讨论此事。
大家刚坐下,看到罗绮心进门来。
杨母也不掩,开门见山,“绮心,听说你已经结了婚?”
罗绮心也爽快,“我丈夫已经在来的路上,等他到了,我们马上去办离婚。”
“待婚姻如此儿戏?”
“人生短暂,当使自己开心、快乐,我们都是新派人,不愿意自己受委屈,不爱时即刻撒手。”
“杨持先不见得是使你开心、快乐的人选,他难捉摸,和普通人脑回路也不一样,我与他一起生活近三十年,也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这样神秘,我更爱他。我们都是独立个体,都有自己的思想,别人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杨母又有猜测,“或许,他看上了你家的财产。你是大地主的独女。”
“他要的话,全给他,又何妨。”
杨母不愿杨持先害人,将他的底和盘托出,“他大学时退过学,而今没有工作,酷爱卜卦。”
“他不是没有,只是不想做,要休息。而且他那职业需要卜卦,万一哪天开庭日子不好,是对当事人不负责任。他对职业的这份热爱我十分欣赏。”
“你是不是对律师工作有误解?如果对工作的热爱,则应当专研法律知识,工作是律师,法律是工具、手段,律师与法律,不能简称为法师。”
罗绮心将头扭到一边。
“他找上你,原因之一是我跟你家有仇。”
“我也觉得,旁人的反对,能加固我们的爱情。”
“他二十九还未恋爱过,我不晓得他是否有隐疾?”
“不,这说明他待感情专一、认真,套句流行的话,叫宁可没有,也不将就。”
“人家说,人家说他长得像外国猴子。”
“他们对美的认识不充分,”绮心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优点、亮点,你找不到一个完全丑的人,大家美得不一样。
杨母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不管你讲的是什么,对方全有话接。明明是歪理,她却说得义正词严。
杨母又看在一旁抽烟的老罗头,问道,“你什么意见?”
“随他们去吧。”
“既然你们都这样不在乎,我也没必要在其中做恶人,”杨母冷笑,“随便吧。”
第二日,罗绮心办了离婚,马上又办了结婚证。
其时,杨父、杨母已搬离家中,杨持先和罗绮心拿着结婚证到老家,杨母并不见他们,只道,“此后,不管有什么事,你们都是彼此的第一监护人,咱们断绝关系,再不要往来。”
一晃十年过去,杨持先和罗绮心婚姻和美,育有一子,有携手白头的势头,但杨母仍不愿跟他们往来。
这日,杨父、杨母回乡看持先外婆,正吃着晚饭,亲家老罗头拿着酒瓶,晃着进了门。
不满不及父母。
杨母和老罗头都是熟人,忆起往昔,老罗头更加贪杯,话头打开,“恍若一场梦,那俩孩子突然结了婚,眨眼已经过了十年。”
杨母叹了口气,“难做评价。”
正说着,老罗头手机来电,那头道,“我们是我区公安局,关于你女儿罗绮心、女婿杨持先的事,需要跟你沟通。”
各人都吃惊不已,只杨母扶额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一行人连夜赶到公安局,即被分别请到讯问室。
一个老警察问,“可知你儿子、儿媳犯了何事?”
杨母摇头,“我与他们,已经近十年没有来往。”
警察已查得部分情况,但仍须知道原因,以免有漏网之鱼,“为什么不来往?”
“我那儿媳,原是有妇之夫。我那儿子,破坏他人家庭。我看不惯他们的作为。”
那警察依此记录,又问道,“我们请你来,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惊讶。”
杨母叹气,“数年前,我就觉得他有这么一日。”
这倒使警察吃惊,“为何?”
杨母如实相告,“早年,他行事就没有道理,全随自己心意。自己想做的,哪怕是忤逆父母心愿、抢别人的妻子,都是对的。除了疯了,我想不出其它原因。我去过精神病院,但那医生,认为是我精神出了问题。”
“除了抢别人的妻子,如今他还□□烧、害人性命,且无丝毫愧疚之意。”
杨母泪已朝外涌,她用双手挡住脸,哽咽道,“他变成那个样子,我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问题,想了这许多年,我仍是没有想明白。”
其中一位警察递来纸巾,“你如果真要追究,那我便跟你掰扯掰扯,他小时候,你们是如何教育的?”
杨母不解此问题何意,也只答道,“正常教育,与他足够尊重。”
“你如何教授他自由?”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想法。”
警察追问道,“那是非呢?”
“这是何意?”
“当是非和自由相冲突时,你如何教导他?”
杨母还未回话,那警察即代她回答,“与他足够尊重?可世间事是有道理的,是有是非对错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需要与道理、是非对错匹配、契合。人的想法应当迁就是非,而不是是非来迎合人的想法。你那儿子,自由,确实是自由,但没有是非观念。他认为自己是对的,是自由的,且实现了自己的自由。他的意愿,就是一切;一切,都应合他的意愿。”
“他幼年时,根本讲不了道理…”
“他幼年时,你们未能告诉他对与错,等他长大后,你们再问他理由,为时已晚。幼年不做教育,成年后,只要他认为合适,掘人祖坟,烧杀抢掠,叛国卖国,没他不做的,做完还觉得特别对。这些能对吗?但他们组成一团,说这些是对的,都是对的!”
杨母捧脸哭道,“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