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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紧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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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外的帷帐渐渐被拉落,长廊上,有露水溅落石塌,昏黄的灯蜡吹灭了四周的声响,地上的黑影被无声地拉长,有人步行其中,落入黑暗处,愈发显得单薄落寞。
宋缊低着头回寝,想起方才他在内殿上的陈词,以及皇帝在看到门口的几句焦尸后,向他投来的眼神,只是不经意的一眼,足以让他冒出些许冷汗。
他大概讲述了一番经过结果,大抵是他上山巡查,无意中发现异常,经过调查以后,杵作指认那几具焦尸便是烧山的罪魁祸首。他们在山中埋下机关,为的是制造城中恐慌,谁知这火势太大,到了他们无法控制的地步,将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这才造成了前不久,火烧山林,烟雾四起的惨状。
皇帝的病养了几日,面色红润了不少,静坐在龙榻上听完他的话,也不知是否相信,良久,才睁开眼睛,就在宋缊垂在身侧的手掌已然微凉时,皇帝看向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虽未开口,已成定局。
直至那一刻,他的心才停止了颤动,缓缓归为平静。
身后的苏杭则适时递来东西,宋缊便谈起了修桥改梁一事,只是这一次却不像方才那般顺利,在皇帝逐渐冷淡的目光下,宋缊识趣地停住了嘴。
皇帝听完他的前半段,未做表态,只问了他一句:“你准备如何?”
宋缊一愣,递出画册。
皇帝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宋缊停在原地,无声地看着那张落在地上的纸卷。
“你可知,近日朝中,是何动向?”
“是,”宋缊对上那双深渊的眼底,顿了顿,继续道,“内阁整治,云中闹鼠疫。”
“还有呢?”
“淮阳遇袭。”
皇帝轻笑了一声,看向他,“你倒是了解得分毫不差。”
宋缊面不改色地接下了这番审视。
“那你可知近日朝中分发下去的银两,是多少金?”
宋缊沉默。
皇帝重重地扔给他一本目录,语气有些不满,“整整四万万金,你如今和朕提议,要修桥改梁,你倒是说说,如今这般,要拿什么修桥,拿什么改梁?”
身后的苏杭则弯着身子,擦了擦冷汗。
宋缊还是沉默。
今日这般情形,他并非没有料想过,早在这次施工开始之前,陆承就与他说过,工程浩大,绝不是一夕之间可以完工,人力物力不用说,光是要砸进去的银两,就是一笔巨大的数目。
可这桥,又非修不可。
林子后面连接着关汉和云中两座城,如今山体塌方,道路横断,若不修桥,城与城之间的运输来往就被阻隔,光是一天的损失就无可计量,更不要说进城了,百姓只能选择绕山而行,足足要耽搁半月或更久的时日,这样一样,他人进不来,京城中的物什一时半会也出不去。
他那时一心想着将这事处理好,却忘了真正要解决的,竟是银两上的问题。
不过...倒也不是毫无准备。
“父皇明鉴,儿臣知道这其中的利弊,故在此之前,已留有一手准备。”
皇帝一听,倒是来了兴趣,问他:“哦?什么准备?”
宋缊这才朗声道来。
皇帝沉然地听完,复又看他一眼。
“此话当真?”
“儿臣一心为国,绝无半分欺君之意。”
又是许久的审视。
最终,皇帝对着他摆了摆手。
“也罢,既如此,便按照你的法子行事。”
“是。”
皇帝还算满意地让他离开了。
踏出门槛那一脚,险些虚浮得没能支撑住。
之前比这更为严峻更为不利的场面他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可没一次像这般冒险,也没一次像这般胜算渺茫,他方才透过皇帝打量他的眼神,总下意识地觉得皇帝知道了什么,可是皇帝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没把话挑明了说。
就好像...是给他留着什么,又或是...等他自己承认。
被这个可怕的念头所影响,宋缊一直到回宫前,心情都沉重得异常。
是他想得太简单,太天真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透风的,他也太小看皇帝的手段了,他如今就和皇帝在一处天墙下,每天接触到的人里面就不知有多少真真假假的试探,他怎么能料定他自己没暴露呢。
皇帝问他,要何赏赐。
他虽有千言万语想脱口而出,可真到了开口的时候,他却犹豫了。
他怕输,因为他输不起。
他苦心等待多年,才终于等到了这个弥足珍贵的机会,稍有不慎,走错一步,就全盘皆输,他万万不能心急。
更何况如今,他还多了一分牵挂。
他只是试探着开口,却没想换来皇帝一份冷目。
站在原地的宋缊,不免呆滞了。
皇帝或许意识到了自己太过严厉,这才偏开头去,敷衍地说道。
“时候不早了,太子先回去歇息吧。”
“父皇,那...”
皇帝闭上眼睛,不回话了。
...
宋缊已经感受到了半边凉掉的心。
他颤着身子走回了寝殿,一路上安静的异常。
待他走回寝殿时,谢临已经睡着了。
四下无人,他又像清晨醒来时那般无言地站在床头,夜色微凉,他倾身放下另一半床帐,挡去了几缕风声。床榻上睡着的人神色安然,薄唇微抿,细长的眼捷投下扇子似的阴影,掩去了平日里的锋芒,只安静乖张得像个尚未处事的少年。
宋缊就这么站着看了许久,晚风吹起他心中的千头万绪。
万籁俱寂。
半晌,一声叹息自唇中吐出,宋缊俯下身,替那人抚去了额角的碎发,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现下才有几分回暖。
他贪恋地吮吸着这人身旁的余温,仅是感受而已,鼻尖却是酸了。
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他放不下,丢不掉。
宽了衣悄然躺下,面对着空荡荡的四壁,阖上了疲惫的双眼。
如今,天色已拂亮,他只能求得这几个时辰的安歇。
脑袋刚枕上被褥,梦境就寻着过来了,他睡得昏昏沉沉,没有醒来。
熟不知在他背对着那头的人睡下之际,那双看似宁静的双眼,无声地睁开了。
那人用手支起脑袋,侧身看着这个毫无防备将后背留给自己的人,一阵失笑,心绪复杂得紧。
那沉寂美丽的眼睛是一滩清冽的死水,平静得看不出波澜,也无畏冷暖。
他许久都未入睡,一直到床那头传来沉稳平缓的呼吸声,他才探出去身子,将头搁在那人的脸颊旁,感受扑在他鼻尖的呼吸,微微有些痒。他在那人身上嗅了嗅,是一惯熟悉的味道,类似于茶叶与阳光的香味,很淡,但是很好闻。
方才他其实一直清醒着,多年来养成的警惕,让他在宋缊刚踏进门时便感受到了动静,凝住了呼吸,他看着对方走近,在床头驻足,从疑惑到冷静,又到迷茫。他静静地感受着逼近他的身体,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跟着一起转动,许久未见响动,他暗自握紧了拳头,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冰凉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然后,没了然后。
谢临几乎是愣怔地看着宋缊在他身侧躺下。
已是入夏,这双素来温热的手,如今冰凉得吓人。
他不知作何感想,捻起宋缊散落的长发,在手中把玩。
良久,他伸出手揽住宋缊的腰,抱着那人转向自己,那张睡梦中的脸刚好蹭到他的身上来。
谢临凝思看了许久,待回过神来,他已经抓着那只冰凉的手握了许久。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记忆仿佛与几年前重合起来,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原来那些事,他一件都没有忘。
好的,坏的,还有他不愿意想起的。
那日在山洞里,他想做什么来着?
他想杀了宋缊。
事实上,他绝对可以做到。
可是为什么后来他停手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犹豫了。
为什么?
那日他问宋缊,这么多年来,他图什么?
那么现在他想问问自己,你图什么?
...
宋缊睡到卯时三刻醒来,险些被闷死过去,如果不是身旁传来熟悉的味道,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于非命。
迷茫地睁着眼睛,他才发现自己还安全地躺在自己的房里,挣扎着要起身。
这一起,不免带动了那头睡得正香的谢某,被不耐地啧过一声以后,宋缊忙止住了动作,愣怔地看了过去,对上谢临眯着的眼睛。
“你...”正欲开口,谢临就打断了他。
“还早,再睡会。”
说罢,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宋缊无奈地看着谢临的背,摸了摸被闷红的脸,还是直着身子坐在旁边。
“啧,”睡在那头的谢临回过头,伸手就拉过还在发呆的宋缊,一把扯到身旁,语气颇差地说道,“大早上折腾什么?”
宋缊皱着眉头看他,身上却没动,谢临也皱眉看了会,眼神却没方才那般锐利,垂眸片刻,抬手摸了摸他温热的脸颊。
还好,是有温度的。
谢临又自顾自地睡了下去,梦意正浓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眯开右眼的一条缝,才发现怀里的脑袋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好一会无语,谢临才开口道,“殿下想问什么?”
不一会,感受到腰间那只伸过来抱他的手,谢临往被子里瞥了眼。
宋缊未觉不妥,只是摇头,“不问什么,你睡吧。”
末了,还是直勾勾地瞧他。
被这么毫无忌惮地瞧着,他现在再想睡也睡不着了。
“昨日夜里我去了内殿,”未等谢临开口,宋缊已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再看到那张脸上赫然变卦的神色后,他心头一紧,“见了父皇。”
谢临看着他,不回话。
“前几日你闯下的麻烦,方才已经解决了,你不必担心。”宋缊道。
谢临低头看了他一会,却是笑了。
“你是说山下的尸体?”
宋缊皱眉,有些意外对方的坦然,可事到如今他发现,有了前车之鉴,他对这人的承受能力已经到达了一定程度,这人现在做出什么事情,只要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倒也不是那么让他意外了。
“是你安排的。”宋缊接着道。
不是疑问,是了然。
“借给你一用,一举两得。”谢临笑笑。
现在私下,谢临也不怎么一口一个“殿下”叫他,其实叫不叫都无所谓,他本来也不在意这么些繁琐的礼节,以前听着觉得疏远,自那日之后再听,他只觉得讽刺得很,少叫些也好,心里舒畅些。
宋缊凝重的神色还是摆在脸上。
“怎么了?”
“那,修桥一事,也是你让陆承来找的我?”他轻声开口道。
其实他也不是怀疑,只是觉得他二人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没有必要再像以前那样心事重重地相处了,隐瞒也好,欺骗也罢,他只想敞开了说。
他二人立场不同,又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何必互相折磨,互相撕扯呢。
就算他真琢磨出来了,又能证明什么。
他只求个事实。
谁知谢临听了他的话,脸色却更差了。
“你觉得我利用他报复你?”
宋缊听完,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否认,就听得谢临冷声道,“殿下怕是在说笑吧,难道在殿下心里,臣便是一个只会暗中算计的小人?”
小人算不上,但你算计得挺多。
宋缊默默在心里想着。
可这种话,他怎么可能真的说出来呢。
于是乎,宋缊只能柔声安抚道:“你多虑了,我只是问问。”
谢临面色不虞地撇开视线。
“我想,你大抵也不会去做这些,只是,”宋缊顿了顿,看他一眼,缓缓道,“陆承这人,做派多变,两面逢迎,不是可信之人,你若是全权信他做事,怕是要吃亏。”
宋缊看着谢临变幻莫测的眼神,不解了一会,直起身子,就要下床。
谁知谢临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背,眼神灼热地仿佛要将那里衣都烧出一个洞来。
吃亏...?
他对这个词并不陌生,儿时谢清容骂过他,说他爱欺负同伴,不知退让,鬼点子又多,舌头还毒,次次都让别人吃亏,要他退让几分,骂的次数多了,他也就听烦了。
不过这个词,用在他身上,还是旁人提醒他,真真是头一遭。
他从小到大,唯一吃过几次的憋屈亏,不也就在这人身上了吗。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觉得好笑。
“殿下,”不一会,门后传来轻声的呼唤声,宋缊走过去,说了些话,秀秀记下后,便接过了宋缊递来的信纸。
谢临偏头看了会,目视着宋缊走来。
宋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已是了然,只是这一次,却没有着急解释,谢临看久了,果然开口问了句:“那是什么?”
宋缊不依着他答,只是直直地望着他,反问道:
“你先回答我,你先前说,就算我不把你带来这,你也会回来,我很好奇,你回来是要做什么?”
谢临闻言,缓缓抬起头。
“你,”宋缊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妥当,又换了个措辞,“你的目的,达成了吗?”
谢临在沉默中乍然看见的是那人认真严肃的脸。
就好像…是在等待他做些什么似的。
顷刻间,他觉得自己心底里的天平似是被那眼神掀翻了。
那一刻,谢临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那一瞬间阳光照过来的角度正好洒在了他们的肩头上,落在了宋缊还未系好的衣带上,连清风贴过来的时候,他都觉得是属于对方的,清澈而又暖热的体温。
谢临仿佛看到,那人看似平静倔强的外表下,交杂着的期冀。
到底是什么。
有的时候他自己也会被对方炽热和一丝不苟所迷惑,那不断扑在他身上,滚烫而又真挚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爱吗?
可是他从来就不知道怎么回应,因为他是不知道爱的。
他知道那人突然停住了脚看自己,是想得到回应,可是那一刻,他无法像以前一样,或做戏或嘲笑地说着那些刺耳的话,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翻涌着几股陌生的情愫,像是内疚,像是无奈。
他对着那人炯炯的目光,不经意地瞥开了眼。
周围的景象顷刻间变得十分安静,宋缊似乎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缓缓收回了嘴角的弧度,不着痕迹地转过了身。
“没有了。”
半晌,身后传来低声的呢喃。
仅这一句,宋缊低垂的手,竟是微微颤抖起来。
谢临撑着脑袋,低下头去看他的腰间。
熟悉的蝴蝶结。
“没有了。”他复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