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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童话 ...


  •   一

      我从小被视为不幸的征兆。

      我出生那天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母亲难产发出的痛苦哀嚎与大雪呼啸的声音成为了父亲永远的噩梦。

      当被助产医生问及保孩子还是保母亲,父亲犹豫再三之后还是选择了保孩子。

      因为他太需要一个男孩了,在我们那个小镇,人人奉行着男尊女卑的思想,家中有男孩在某种程度上能决定一个家庭在乡村邻里的地位。除此之外,凡是家中有男孩降生,大人可以到政府领取一笔数额不小的经济补助。对于我们这个贫困不堪的家庭而言,一笔小小的钱意味着糊口以及未来一段时间的生计。

      父亲抱着平日里赌博的心态舍弃母亲选择了我,毕竟,母亲肚子里尚未降生的生命充满了未知的可能性。

      然而事实却让父亲追悔莫及,当医师抱着鲜血淋漓的我对他宣告最终的结果,他整个人因为绝望而瘫倒在了地上,目光浑浊得如一汪死水。

      我出生之后,父亲尽管对“我是女孩”这个真相百般排斥,却仍旧不得不尽到抚养的使命。当时我的家庭情况是这样——我在家中排行老四,我的上头有三个姐姐,也就是说,父亲承担的是抚养四个孩子的重大责任。

      生活的重担理所当然地落到了这个男人的身上,由于压力,他的眉头终日拧成一个死结。那时年龄尚小的我已经能够察觉到周围人的喜怒哀乐,于是夜晚父亲回到家,我走向他,抱住他安慰鼓励说,爸爸要开心啊。

      而父亲这时会回抱住我,眉头略微展开:艾丽丝也要开心,不要担心,不管未来怎么样,爸爸永远都会陪着你们。

      随着年龄渐长,我愈加体会到父亲的艰辛和不易,所以当我第一次能够打水和端起水盆时,我就端着温水和毛巾,颤颤巍巍地来到了父亲的面前,打算为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他带去一丝慰藉。

      “爸爸,洗洗脸。”

      当时的我来到他面前,用着稚嫩的童音轻声说道。

      然而我的一腔关心终是被浇了一头凉水,父亲当时正坐在烛火前抱住头沉思着什么,被我惊醒,顿了顿,而后抬手打翻了我手里的木盆。

      他的目光里积蓄着多年来的怨气,或许是因为看到我让他想起了死去的母亲,他多年来的积怨也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滚出去!”他当时凶恶地咆哮起来,像拴在家门口遇见生人狂吠的猎狗。

      我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回了房间,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再走出来,彼时和我同房的几个姐姐都已经沉睡,周围的一举一动她们自然闻所未闻。由始至终,我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因为整个人已经麻木,只感觉身体一瞬间透出彻骨的寒意,连衣服都没有打算褪下,就埋身躲进了被子,陷入沉重的睡梦里。

      第二天醒来,我发了高烧,额头滚烫,意识陷入模糊。

      当我睁开眼睛,发现父亲正抱着我坐在一辆牛车上。父亲用他那宽厚结实的手掌拍拍我,对我说,艾丽丝别怕,我会带你去医院。

      他的声音听来让人安心,让我怀疑昨晚发生的一切可能是我的幻觉,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已经身处一个陌生之地,这里是一个晦暗逼仄的狭小空间,我的鼻尖隐隐飘来一丝药味,待视线渐渐清明之时,我看到了一个身着棕色棉布长裙的女人。

      女人见我醒来,缓缓走向我,脸上的表情带着微微的嫌恶。

      “这里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爸爸呢……”

      我的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额头仍旧在发热,高烧让我的脑袋钝重一片。

      女人冷哼一声:“可怜的孩子,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的眼皮很沉,连听她说话都快没有了力气,恍惚间只听她说“你的爸爸已经抛弃了你”这样的话。

      可是我早已没有心思再想其他的事情了,我拼尽气力说道:“你能带我去医院看病吗,求你了……”

      “看病当然可以啊,不过我答应你之后,你也得答应我提出的条件才行。”她回答道。

      “只要你带我看病,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我望着她,目光坚定。突然想起了姐姐以前给我讲过的一件发生在邻村小孩身上的怪事,说的是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因为高烧,家里人没有及时带他就诊,小孩先是得了肺炎,之后因为窒息就死了。

      从那时候起我就害怕疾病,我不想拥有和那个小男孩一样的命运,哪怕我的性别跟他截然不同,哪怕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女孩。

      “我只想好好的活下去。”

      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二

      女人带着我去了小诊所。

      很奇怪,医生给我包了一些简单的小药片,女人端来水强迫我吃掉药,没过多久,我的病就渐渐好了起来。

      “这大概就是穷人命硬的原因吧。”

      女人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将我提上牛车由木板搭成的后座。

      我的意识渐渐恢复过来,身体也能勉强撑着坐直。牛车晃晃悠悠,载着我们行走在通往另一个乡村的小石子路,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嘎吱嘎吱的钝重响声。

      这样的情景跟父亲抛弃我的那一天极其相似。

      我靠坐在侧方的挡板上,眼睛木然地望着路边金色的麦田发呆。我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女人给了父亲二十个铜币,从他手中买下了我,那些钱应该够他和姐姐们生活一阵子了。

      女人带我来到了她的家,一座古老的磨坊。

      出门迎接我们的是一个面目秀丽的女孩子,她有着一头软缎一般的棕色卷发,左右两侧用粉紫色的发带高高扎起,穿着做工精细的米红色绸裙,裙子的下摆缀着一层白色的蕾丝。

      我曾经在镇上的裁缝店里见过那样的裙子,被高高的挂在店铺最显眼的位置,姐姐们说那是最近几年风靡全国的款式。

      她就像是一只金光灿灿的孔雀,跟她比起来,我就像一只灰头土脸的鼹鼠,早已松垮的马尾辫、粗布劣质的灰色长裙,似乎连站在她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孔雀女孩一走到我面前,就立刻拧住了鼻尖,眉头皱得紧紧巴巴,闷声问女人:“妈妈,这就是你挑选的女孩?”

      “当然了我的露丽娜小公主。”女人心急地上前抱了抱露丽娜,转头东张西望起来,不安地说道,“不是让你十六岁之前不要出门吗,怎么又偷偷跑出来了?”

      “我想出来透透气!”被抱在怀里捂的严严实实的露丽娜不满的抗拒起来,“我都已经十年没出过远门啦!”

      “坚持住我的小公主,想想这十年你都坚持下来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呢?只要再等六年,你就能像镇上的其他女孩一样,穿着漂亮的裙子,在街道上大摇大摆的漫步!”女人将露丽娜推进了屋,“去吧我的小公主,去房间里老老实实的呆着。”

      露丽娜撅着嘴,一脸不情愿的进了屋。

      女人回过头来看我,脸上和颜悦色的表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凶狠狠的威胁:“艾丽丝,今天的事情,你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包括我的真实身份吗?”我眨了眨眼。

      “当然。记住刚刚我在牛车上对你说过的话,从今天起,你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你和露丽娜一样,都是我的亲生女儿,知道了吗?”

      “知道了。”

      我郑重点了点头。

      “你可以叫我妈妈,也可以叫梅姨。但前提是在家里才能自由选择对我的称呼,在外人面前,你只能叫我妈妈,知道了吗?”

      “嗯。”我再次点了点头。

      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将要在这个家开启一段全新的生活。不管怎么说,摆脱旧的过去,始终要比活在过去更好一些。

      这是多年之后我信奉不渝的人生真理。

      三

      来到新家后,我依旧带着以前的名字生活。在家里我喜欢叫女人“梅姨”而不是“妈妈”,毕竟在我的心中,曾经因为生我而逝世的女人仍旧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

      梅姨不想家里有人吃闲饭(露丽娜除外),于是常常将磨坊的一些杂活安排给我,平时我得负责很多杂务,比如石磨的清扫、萝卜(拉磨的驴)的日常照料工作。露丽娜也常常对我呼来唤去,比如整理房间和清洗她的漂亮衣物。

      我知道我不能拒绝,所以每次在他们分配给我杂七杂八的任务时,我总是认真听清她们的嘱咐并点头答应。

      我要在这个家生存下去,就必须服服帖帖的低下头做人。

      梅姨将一个陌生女孩买回家可不是购置免费劳动力那么简单,她的真正目的,是用我来顶替露丽娜的身份。

      事情的缘由要追溯到十二年前,十二年前,露丽娜的爸爸和邻村的猎人麦赫叔叔是至交好友,两人相约去西部淘金,却途中不幸遇到了一场雪暴,麦赫叔叔为了救出露丽娜的爸爸,自己被困在了山中。

      麦赫叔叔有一个儿子,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在麦赫叔叔临死之前,露丽娜的爸爸答应好好照顾他的儿子,并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露丽娜许配给他。

      十二年过去了,麦赫叔叔的儿子也快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而露丽娜和梅姨却对当年父亲的荒唐决定表示极大的反对。露丽娜父亲在露丽娜四岁那年出了场事故逝世,而空口无凭的婚约理所当然也就作了废。然而突然有一天,在露丽娜五岁那年,一个年龄大约在十岁左右的男孩拿着一致婚约,找到了露丽娜的家。

      男孩就是露丽娜的未婚夫,而他手里的婚约则是由露丽娜父亲亲手所写,上面还盖有他本人的手印。

      物证如山,梅姨当场就傻了眼,想到自己貌美如花的心肝女儿即将要嫁给一个乡下的穷小子,梅姨就气得捶胸顿足,她可是从露丽娜很小的时候就计划着有一天将她送到皇室,这不仅仅会让她的女儿获得来自王子的幸福,还能让这个贫困的磨坊家族从此容光焕发。

      眼看着婚约即将在露丽娜十六岁那年生效,情急之下,梅姨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她命令露丽娜足不出户,让周围的人只知道她有一个名为露丽娜的女儿,却不曾见过露丽娜本人的真实相貌。同时,再想办法找一个跟露丽娜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婚期来临时,她就安排那个女孩代替露丽娜嫁过去。

      而我,就是那个将要代替露丽娜被嫁出去的那个女孩。

      “艾丽丝,我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尽数告诉了你,不管你是否愿意,你都应该无条件接受这个决定。”

      十年之后,夜晚的餐桌上,坐在我对面的梅姨望着我面无表情说道,她的脸庞在摇曳的烛火里显得有些诡异。

      “你应该清楚你自己的地位,这么多年来,你生活在这里,是谁辛辛苦苦的花钱养育你,甚至还送你去镇上的女子学校念书。人应当是一种懂得知恩图报的生物,希望你能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她的手中握着一柄银光闪闪的叉子,我盯着那把叉子,想着假如我说一个“不”字,下一秒梅姨会不会将它扎向我。毕竟这五年来,我又不是没有受到过她的欺负。记得有一次是在一个冬天,我出门买炭火的时候不慎丢失了几个钱币,空手归家之后,露丽娜却一口咬定我定是存心藏了私房钱。而梅姨自然听信了露丽娜的话,她扔给我一把斧子,命令我到对面的山上去砍柴,什么时候收集到三天的柴火什么时候就回家。

      我知道我的解释根本是徒劳,我必须为我的错误付出应有的代价。于是寒冬腊月,我顶着漫天的风雪独自去了深山,所幸在夜晚降临之前终于收集满了三天的柴火。那天回到家后,我因为重感冒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

      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我陷入回忆中,思绪开始游离,直到梅姨愤愤地敲了敲盘子,才将我的意识拉了回来。

      “艾丽丝,我想听听你的决定。”梅姨严肃地重复了一遍,一旁的露丽娜对着新涂好的指甲吹了吹气,漫不经心地看着我。

      我能有什么决定,从一开始我的自由不就掌握在你们手上吗?

      “全都听从您的安排,我亲爱的梅姨。”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牵起裙子,对她鞠了一躬:“祝您晚餐愉快。”

      说完,我离开了餐桌,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婚期于露丽娜十六岁正式生效,现在露丽娜已经十五岁,也就是说,距离婚期的时间仅仅只有一年。

      这些年来,我一直以露丽娜的身份活着,出门在外时,梅姨总是对邻居热情的介绍说,这是我的亲生女儿露丽娜,而介绍真正的露丽娜则说,这是露丽娜的远方表姐,因为失去双亲,便来到我家居住。

      因为这样,露丽娜也可以穿着她的漂亮裙子,大摇大摆地出门。每一次上街,走在我前面如同孔雀一般的她总是能收获众人无数的目光。露丽娜的的确确拥有无可挑剔的美貌,这样的衬托之下,跟在她身后的我就像是公主的侍女。

      露丽娜曾经说,成为王子的女人是她从小以来的梦想,梅姨也希望她有朝一日进入皇室,这样一来母女两人就再也不必每天守着一座笨重的石磨过日子。

      今年的初夏时节,在麦田开始泛出青翠的绿意时,皇室的选妃通告已经传递到了王国的各个角落。

      当梅姨拿着一纸通告从大街上兴致勃勃的赶回家时,我正蹲在一口水井前低头洗着大家的衣服。

      “露丽娜,快出来,选妃通告已经发出了!”

      梅姨对着露丽娜房间的窗户激动地喊道。

      露丽娜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快步走出门,拿过梅姨手里的通告读了读,脸上渐渐浮现出狂喜的神色。

      “是下个月啊妈妈,下个月,选妃大会就要开始在镇上举行了。”她又将纸塞回梅姨手里,迫不及待地奔向房间,“我得早点准备准备,马上出门,买一些香膏和脂粉。”

      “记得再找裁缝裁几条漂亮的裙子!”梅姨忙从手袋里掏出钱币,塞到露丽娜裙兜里。

      于是母女两人就这样兴冲冲的出门了,仿佛幸运女神已经在前方的路上等着她们。

      我不慌不忙的洗完衣服,将它们在竹竿上晾好之后,缓缓走向井边。

      井水中倒映出少女修长纤丽的身影,水波缓缓荡漾,我看到自己的模糊的面容微微摇晃。水里的人拥有着白皙的脸孔,令人舒适的五官。

      我清楚自己的相貌,我并不丑陋,只是由于从未经过像露丽娜那样精心的打扮,所以平时看起来灰头土脸。

      我走进房间,推开墙角地面的砖石,从里面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盒盖子,里面稀稀落落的钱币映入眼帘。

      这是这些年来我所有的积蓄,梅姨总是认为我在购买家用物资时克扣了钱币,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只是在购买每一样东西之前都精打细算,购买过程中费尽口舌跟商贩讨价还价,以便从钱币之间抠出一点碎末,将它们一点点攒起来,才有了今天的成果。

      钱意味着生计和自由,之前攒这笔钱的目的,本来是为了离家出走,但现在,我想我有了新的决定。

      四

      明亮的镜子里照出露丽娜明艳动人的脸庞,经过这些天来的改造,她整个人如同新换了一身羽毛,越发显得容光焕发。

      “我的露丽娜公主,您简直就是天生的王妃。”梅姨站在她身后,梳理着她的头发忍不住赞叹起来。

      此刻正在石磨前忙碌的我听着屋内传来的声音,忍不住起了一地鸡皮疙瘩。

      “当然了,我可是这个镇子上最美丽的女孩。”

      露丽娜骄傲的扬了扬下巴,望着镜子里被扎起的长发,眉头轻轻皱了皱:“头发上似乎还少了些什么?”

      “当然是是王妃独有的王冠啊!”

      “我知道啦妈妈!”露丽娜装作不耐烦的样子,但心里却极其享受这种夸赞。

      “我觉得我还差一根发带,配上我这条裙子的话,还是得用白色。我倒没有白色的发带,不过我记得艾丽丝好像有一条。”

      她暂时离开镜子,向我的房间走去。

      听到露丽娜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我房间的方向,我顿觉不妙,正想冲进去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下一秒,露丽娜就惊呼着跑出了房间。

      她怀里抱着一条米色的裙子——那正是我上一次花钱偷偷去镇上找裁缝裁的那一条。露丽娜将裙子丢到桌子上,震惊说道:“妈妈你看,艾丽丝都背着我们做了些什么!”

      我放下手里的活,急忙冲进屋子。

      “那是我的裙子,你怎么能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跑到我的房间翻我的东西?”

      “什么你的房间,这里哪里有你的房间?这是我的家,你踏足的每一块土地、手上触摸的每一寸空气都不属于你!”露丽娜同我争辩起来,转而对梅姨说道,“妈妈你看呐,这个人背着我们偷偷裁了裙子,她一定是想参加选妃大会,借此机会离开小镇,违背之前的约定逃婚!”

      说着,她伸手欲去抓裙子,我见状立即扑上去,不顾一切将其护住:“这是我的东西,不允许你再动它!”

      “我偏就要动,你哪里来的钱做裙子?我看你一定是从妈妈那里偷的吧!”露丽娜说着就要从我手上抢。

      我的愤怒终于爆发,伸手将她推开。

      露丽娜后退几步,整个人摔向了桌子,额头不慎磕到了桌角,血迹在脸庞划出一道狰狞的红痕。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僵住了,空气凝滞了约莫一秒后,露丽娜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擦破了脸,对她来说意味着选妃可能面临着失败。而选妃的时间就在今晚,无论如何,伤势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复原了。

      梅姨冲向露丽娜,心疼的将她扶起来,转而拽住我,将我拽到了存放豆子的仓库。

      她找来一个铁皮大桶,在里面倒了几种不同颜色的豆子,满满的一大桶。

      “把这桶豆子给我一颗一颗的分好,什么时候分完了,什么时候才出来!”

      旋即“砰”的一声关上门,再紧紧地锁上。

      铺天盖地的黑暗一瞬间席卷了我,我坐在地上,望着头顶上瓦片间漏下来的稀薄天光,沉沉的叹了口气。

      一些蚂蚁从我的身边经过,在铁皮桶的周围打着圈。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想要参加晚会的女孩被继母关了起来,继母给了她一盆混合的豆子,命令她在规定的时间将豆子分完才能出门。女孩无助之时,蚂蚁率领着众多群体短时间帮助女孩分完了豆子,而女孩也成功逃过了继母的刁难。

      可童话终究只是童话,动物不会通人性,人也不会受到上天莫名其妙的眷顾,所谓的绝处逢生,最终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我站起来,抬起头,面对着与我相隔不远的屋顶,新的希望在我的脑海里迅速萌发。

      五

      “艾丽丝,我们现在就准备去镇上,你最好给我乖乖的呆在家里,否则……”

      梅姨的声音从门外清晰传来,为了确信我是否还呆在柴房安安静静的分豆子,她打开了门。

      看到我坐在地上、将豆子按照颜色一粒粒排好的情景,她这才满意的转身离去。

      在他们离开不久,我也开始了我的行动。

      这是离我最近的机会,所以我必须把握。

      仓库里堆积着装满豆子的麻袋,我将这些袋子沿着墙角一一重叠起来,沿着袋子向着屋顶的方向接近,揭开瓦片的一瞬间,下午明亮的日光晃进了我的眼底。

      适应了短暂的光明之后,我攀上了屋顶,爬出了仓库。

      我在露丽娜房间的地板上找到了我的裙子,将裙子检查了一遍,所幸没有出现明显的破坏。仅仅有一些在方才争执中撕扯留下的小豁口。我找来针线将裙子迅速缝上,从露丽娜的化妆盒子里找到了脂粉,清洗掉身上的污迹后,略微在脸上拭了一圈便迅速出了门。

      我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晚会在今晚八点举行,十二点结束,也就是说,我必须在八点之前抵达目的地,在十二点之前回到家中。

      我在路上疾速飞跑起来,一辆木板车从我面前经过,车夫驱赶着驴,车上载着南瓜。

      我仿佛看到了救星,飞奔向车夫:“您好,您是要去镇上吗?”

      “对啊,我打算把这些南瓜运去卖。”

      “您能载我一程吗?”我请求道。

      “可以,我刚好顺路。上来吧姑娘。”

      我迅速坐上了运送南瓜的驴车。

      不期而遇的幸运让我暂时松了口气。

      然而我还是晚了一步,我到达目的地时,晚会已经开始了,可怜的灰姑娘艾丽丝,那么努力想要赶上舞会,却还是错失了最佳时间。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将会错过这场晚会。

      我趁着守卫分神检查来宾的空档,迅速绕到了后花园里,打算从后门进入大厅。就在我打算从草丛中俯身前进时,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哎哟!”

      那人和我同时发出一声惊呼,不过我的反应却比对方平静很多。

      对方是一位年轻男子,浑身上下被风衣裹得严严实实,头上带着一顶宽檐帽,但在刚刚的撞击之下,帽子从他头上飞了出去,露出一张清俊无比的脸庞。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后花园里?”

      我正想甩脱他,他却一把攥住我的手。

      难道不应该是我问出这句话吗,这个人打扮怪异的躲在草丛后面,不是小偷又是谁。

      “你不觉得你的行踪很可疑么?”我的目光向着他瞥了瞥,此刻晚会即将开始,乐队正奏出华丽的音乐,悠扬着从大厅传到后院。

      他没说什么,只是无所谓的怂了怂了肩:“小偷又怎么样,反正我躲在这里,他们又抓不到我。”而他的手仍旧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心下一横,张口对着他的手腕咬了下去。

      他痛得再一次低呼出声,我趁机摆脱他,大力将他推倒在草丛里,压低身子冲向了后门。混乱之际,我只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应该是动静引来了士兵。

      抱歉了,小偷兄弟。

      晚会现场,灯光绚烂,华服交织。

      镇上的姑娘们都换上了最漂亮的衣裙,拼尽全力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

      “在场美丽的姑娘们,感谢你们来参与此次的选妃大会。正式的选拔将在下周举行,而今天晚上是王子的舞会,大家不必拘礼,可尽情享用现场的美酒佳肴!”

      晚会的主持者站在舞池中央,宣布着晚会正式开始。我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人群之间,取下舞会现场的面具戴在脸上,防止被露丽娜认出。

      许多女孩迫不及待的跳下了舞池,大展身手,像开着屏炫耀羽衣的孔雀。

      随着王子的到来,现场的气氛突然变得喧哗,大家纷纷望向王子驾临的方向,看着他从台阶上缓然走下。

      然而在看到来人之后,我心中兀自一惊。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在花园里遇到的那位小偷。

      此刻的王子已经换了一身着装,白色的披风雍容华贵,英俊而又尊贵的侧颜埋在立领的貂绒里,周围传来女孩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诸位,容我先打断一下现场的热闹气氛。”

      王子示意乐队停止,不久之后,大厅里变得安静起来,大家纷纷抬起头,屏息倾听着王子接下来的发言。

      “方才,我们在后院发现一位混进晚会的盗贼,根据她留下的行踪判断,盗贼现在很有可能就混在诸位之间。”

      此言一出,大家议论纷纷,你看我我看你。

      我心知不妙,身体缓缓地退向众人后方,周围一些女孩也戴着面具,因此我并不算是异类,大家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王子身上,也自然不会察觉到我的异样。

      然而就在我向后退去时,一个人突然踩到我的脚,鲜明的痛感从脚背传来,我向下望去,赫然发现自己的一只鞋已经丢失不见,裹着粗布的一只脚踏在地面。

      一定是刚刚从后花园逃跑落下的,我急于逃跑混入众人之间,连脚下的鞋丢失都未曾察觉。

      而这个时候,我清清楚楚的看见,王子的手里,握着一只灰布鞋,那只布鞋做工简陋,唯一的修饰就是鞋的侧面上缝着的几朵藏蓝色的小花。

      那双鞋正是我的,上面的花,是我一针一线亲手缝上去的。

      “那双鞋真丑啊,那个贼一定是个穷女孩。”

      “对呀,竟敢潜入王子的晚会,真是胆大包天。”

      ……

      周围的姑娘纷纷议论起来。

      与此同时,我也听到了与我相隔不远的露丽娜的声音。

      “这双鞋真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王子环视台下,继续说道:“那么,诸位就请先留在这里,接下来,我会根据这双鞋,一一比对,找出窃贼。”

      不好!

      闻言,我迅速退出众人之间,向着大门的方向冲了过去。

      “你是谁!站住!”

      门口的士兵发现了我举止异样,试图冲上来拦住我,制造的动静惊动了众人,王子也察觉到了,他带着我的鞋迅速追上了门口的方向,命令士兵道:“拦住她!”

      由于相隔较远,王子的声音淹没在了众人的嘈杂议论声间,当他拨开人群冲向门口,我已经跑出了大门。这时刚好一辆马车经过,我拦下车夫,爬上去,将追上前来的王子和士兵甩在了身后。

      所幸脸上戴着面具,没有人见过我的真实面目。

      六

      柴房的门被推开,露丽娜往里瞅了一眼,见我坐在地上安安分分的选着豆子,没再说什么,兀地关上了门。

      梅姨刚从邻居家送完豆制品回来,见到露丽娜大吃一惊:“亲爱的,你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

      “妈妈你知道吗,今天的晚会出了意外被迫终止了!”

      露丽娜声音忿忿道。

      我一边选着豆子一边倾听着门外的对话。

      露丽娜继续说:“晚会混入了一个窃贼,王子打算抓窃贼的时候,窃贼趁机逃跑了。”

      “贼?”

      “没错,不过王子下定决心一定要抓住那个贼,立即终止了晚会,下令封锁小镇,现在正带着贼留下的鞋挨家挨户的搜呢。”

      我的动作蓦然顿住。

      露丽娜望了望篱笆外:“我看见远处的火光了,再过不久王子就要到我们家啦!”

      梅姨叹了口气安慰露丽娜:“别担心露丽娜,你不是窃贼。”

      “不是,我只是一想到接下来要见到王子,就格外激动!妈妈你不知道,王子真的是英俊潇洒呢!”

      仓库内,此刻的我心急如焚。

      我必须逃出去,哪怕现在我身无分文,我也必须要离开这里了。

      可是……

      露丽娜刚刚说,镇子已经封锁了,这样一来,我已经成为了网中之鱼,就只能等着被找上门来的人抓获!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没有偷窃,我没有做出什么违背道德的事情,除了偷偷潜入晚会附加咬了王子一口,仅此而已。

      我该怎么办?

      心绪挣扎之际,院子里已经响起阵阵杂乱的脚步声,王子率领着一对人马抵达了家。

      “把你家的所有年轻女孩都叫到这里来。”为首的士兵命令道。

      “这位便是我家的千金。”梅姨将露丽娜搂到面前,让她正对着王子。

      “还有吗?所有的女孩儿都必须叫出来,我们等会儿可是会挨个搜查房间。”士兵冷声说道。

      “所有的女孩儿?”梅姨想了想,意识到还有一个人没有出来,但想想觉得不可能,解释说,“另外一个女孩儿并没有参加晚会,应该不会是……”

      “少废话,全部女孩都叫出来。”士兵厉声呵止道。

      于是梅姨打开仓库,将我从房间拉出。

      我走出来,看到王子正命令露丽娜试鞋,心下的凉意不由得加深了几分。

      露丽娜的脚比我大了两个码,所以她塞不下那双鞋子,将鞋子还给士兵之后,她和梅姨的脸上都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轮到我了。

      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再改变什么了,走过去,像一个死刑犯走向即将处决的火刑架。王子打量着我,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但就在我走到他面前时,他突然抓过我的手腕,打量着我:“你跟窃贼有几分相似,快穿上鞋子我看看。”

      “真的不可能啦敬爱的王子殿下。”一旁,梅姨笑着说道,“她一整天都待在仓库里没有出过门,更别说参加什么晚会……”

      然而下一秒,梅姨的话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在场的人惊得倒吸了口凉气,眼睁睁地看着我将那双鞋穿下。

      露丽娜当场就捂住嘴巴:“啊!我记起来啦!那果真是艾丽丝的鞋!”

      七

      王子带走了我。

      出乎意料的,我既没有被关进监狱,也没有受到任何处刑,而是被带到了王子的房间。

      “没想到,你竟然还能面不改色的穿下那双鞋。”王子嘴上虽然说着称赞的话语,脸上却没有任何赞赏的意味。

      “您的命令,尔等平民自然不敢违背。”我直言道,“倒是王子你,晚会前夕本应该出现在大厅,为什么会偷偷摸摸的藏身在后花园里呢?”

      “观察时局呗。”王子坐在桌前,把玩着手里的金色戒指,漫不经心的回答道,“外界传言总说这个镇上的姑娘花容月貌,我就是想扮成常人,混入晚会看看,事实是不是真的像外界传说的那样。”

      “那结果如何?王子殿下是否满意?这样看来,理想的王妃应该也会有合适人选吧。”

      “当然。”他突然松开手里的戒指,任其跌落在桌面,戒指打了几个圈便停了下来,他走向我缓缓说道,“你也在考虑范围之列。”

      “为什么呢王子殿下。”对于这个我理想中的结果,我却并不感到惊喜,不知怎么的,只感觉到有点荒唐可笑,比起他突然的宣告,我更愿意相信选妃大会上的结果,可能他召见我到这里,只是出于好奇。

      我轻轻笑了笑:“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情急之下咬伤了王子的举动,让您误以为我是一个拥有着可嘉勇气的人?”

      “哈哈哈……你真有趣。”

      王子闻言笑了起来,回答道:“没什么理由,我这种人做事,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你的性格只是让我好奇,仅此而已。既然你之前那么想进入晚会,为成为王妃努力,甚至不惜冒着被士兵当成小偷的危险,现在当我通知你“好消息”时,你却又表现的那么平静,这还真是奇怪。”

      他又问:“难道你不应该感到开心吗?”

      “确实应该开心。”我只是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最初,我只是想把握选妃这个机会,以摆脱被梅姨既定的命运,仅此而已。但现在看来,我似乎又从一个由他人掌控的怪圈跳进了另一个怪圈。

      不过这至少不糟糕,起码现在的状况,比以往都要好太多太多。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眷顾我的结果,反正至少我知道,我已经实现了我想实现的。

      最后,王子说,他会对我好。

      灰姑娘似乎得到了幸运之神的眷顾。

      八

      按照常理来说,大多数童话故事在这时都可以划上一个完整的句号:王子将灰姑娘带回了王宫,灰姑娘摆脱了恶毒的养母和姐妹,从此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不过我所讲述的故事并非是浪漫的童话,而是现实且苍白的人生经历。

      对我来说,成不成为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不用像傀儡一般的活着,不需要我就廉价出售,需要我又只是因为有利用价值。

      我只是想不受拘束地活着,我的努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跳出这些束缚。凡是有机会改变现状,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选妃大会结束的当天晚上,在灯火微醺的帐篷里,王子牵着那些即将要成为他的“王妃”的女孩们的手,一边打情骂俏一边载歌载舞。

      这些“王妃”们的其中之一自然有露丽娜。

      看到我,露丽娜的眼睛里透露出毒蛇一般的光芒,趁着为王子斟酒的空档,在我耳边低语:“别以为你被王子看中就能飞上枝头,进了皇宫之后,咋们就瞧瞧谁能笑道最后。”

      我自顾自的喝着茶,什么也没说。

      当天晚上,我收拾好王子这段时间赐给我的财物首饰,趁着众人醉酒熟睡之际,偷偷溜出了帐篷。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的这些钱,足够让我离开这个镇子。

      夜晚的寒风拍打在我的脸上,我裹紧了围巾,立在荒凉的路边等待夜车的到来。

      我想起了第一次参加晚会的时候,在我快要赶不上晚会时,一辆突然出现的南瓜车带着我抵达了终点。幼年时期,姐姐们也曾经给我讲过一个童话,说的是在灰姑娘快要赶不上舞会时,由魔法化成的南瓜车载着她抵达了她心心念念的目的地。

      童话的美好之处就在于,它能够成为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寄托之所。可当我此刻孤独面对黑夜还是会忍不住幻想,这个时候,是否仍旧有一辆通往理想终点的车逐渐降临,带领着灰姑娘抵达属于她的终点呢?

      四周漆黑一片,这样的夜晚,让我莫名想到五岁那年的那个冬夜,父亲残忍的将盆打翻,带着温度的水泼在我的身上,让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坠入无穷无尽的深渊。

      时隔今日,我再也不会轻易相信他人的承诺。亲人如此,陌生人亦然。正如口口声声说要将我养大的父亲,在面对日复一日的生活重压后,最终还是选择将我抛弃,以换取在这世间生活下去的机会。

      与我而言,也是如此。

      这么多年以来,我所有的隐忍、挣扎,沉默的抗争,都只是为了好好的生存下去。

      王子是王子,灰姑娘仍旧是灰姑娘。

      灰姑娘没有成为王妃的梦,唯一的渴望只有赖以生存的面包……以及,自由。

      我不知道在这黑夜中站了多久,当我的双腿快要麻木时,我突然看到,从道路尽头距离我越来越近的光芒。

      像是夏夜里的萤火,微不可查,却带着足以点亮人心的希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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