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绝色 ...
-
近半月来阴雨连绵，这日终于得着一个好天，湛蓝如水，万福酒楼的生意才见夏日里的热闹景象。更兼之开封各大商号的首脑在此小聚，各色人等川流不息，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掌柜龙大福的一张老脸上，终于拨云见日，露出难得的晴朗，对诸店伙帮闲不免宽待几分，上行下效，连在店门口牵马坠蹬的伙计小六子不免加足十二分殷勤巴结，一声声招呼响亮清脆，“您老里边请，宝驹且交给小的，这就加足草料，加喂十年陈的女儿红三斤可是？咦……”那位客原是西城里的一霸，名号唤作周猛的便是，性情极暴烈，动辄杀人伤命，再惹不起的人物，日日未初时分在对面的五柳茶馆饮酒作乐，地盘里诸事皆顺便办理，直把个好好的五柳茶馆当做自己的衙门，镇日里乌烟瘴气，好在周猛并非不讲事理之人，多有赔偿照顾，更兼三教九流往来不绝，倒教万福酒楼看足热闹。这日周猛竟早到了半个时辰，更跑到万福酒楼来，怀抱着一个斗篷裹的严严实实的物事来，下马时略露出斗篷里一张绝美的脸来，这小六子打十二岁起便在万福酒楼，这五年来南来北往的诸多客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了，然而一望见那张脸，只觉魂飞魄散，身子酥了半边。
他极是极伶俐，一言既失，立刻牵马退下，不敢多言。饶是如此，仍给周猛踹了一脚，骨碌碌滚出好远，半晌爬不起身来，胸口痛不可当，再抬起头来，那张脸已经消失不见。
龙大福早在柜台里望见，忙亲自迎出来：“周爷好？今儿新到的黄河大鲤鱼，给您来个一鱼三吃，一半焦炸干吃，一半糖醋瓦块，头尾杂加上萝卜丝做个汤，配上爆三脆……”
他话尤未完，那周猛早已一迭声的道：“且不忙，俺带来个绝美的孩子，借你的地盘，看看有没有识货的人。”
这竟是要把万福酒楼当做人市了，龙大福的好心情早在望见周猛的那一刻化做青烟，这当儿更是暗里顿足不已，给官府知道，不免麻烦众多，这拐卖人口一罪，任谁也不敢承担。更兼楼上恁多大主顾，惊了谁都是要命的大祸,可是周猛这样的人物，却又如何惹得起？他正两难之际，周猛已经一路大笑上楼，扬声道：“列位，俺新得了件宝物，不知可有识货之人？”
万福酒楼原是开封城里第一等的酒楼，这日里各大商号的首脑俱都在此，商议修固黄河大堤之事。这些人素日里装斯文惯了，正唱和酬答，假惺惺的作出种种姿态，一个多时辰了还未议到正题上，那里却闯来这样的粗人？一时静寂无声，半晌才又议论起来，更有人问道：“什么宝物？”
周猛将身旁一张桌子上的物事全扫下来，把怀中的那人放在桌子上，方将斗篷揭起，满楼上鸦雀无声，唯闻惊呼声，低叹声，以至于酒杯落地声，牙筷失落声，声声入耳。
周猛极是得意，笑道：“这个孩子，可值五百两么？”
临街窗口旁的几个帮闲弄笔的秀才纷纷赞叹，其中一人曰：“果然是国色天香……”另一人立刻接口，“国色天香失之华贵，岂堪与此姝之妩媚绝色相比？王兄差矣差矣。”再一人却道：“依我看，李兄此言却是错了，此姝之丽，唯一笑人倾城，再笑倾人国差堪形容一二，余皆赘言矣。”其余两人皆曰善哉。
隔壁那一桌便是大通银号开封分号的钱掌柜，却不动声色，只悄悄对陪坐的青衣人道：“倒真是十分容色，您……”青衣人淡淡道：“有点意思，且看他怎么说？”
众人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当真肯开价的。周猛却也不急，只将那美人放倒在桌上，那美人长发散落，双眸紧闭，竟不能动弹分毫，更形娇弱可怜。
周猛只命取一坛酒来，望着那美人，自哼小曲，得意之极。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的当口，雅座里有一名黑衣男子提刀而起，笑吟吟的绕过来，道：“周老大几时做起这生意来？”
众人里有眼尖的识得，压低嗓音对同伴道：“遮么不是飞虎队里的朱捕头？难道今日未抓完定额，居然要拿周老大开刀不成？”
旁边有客商搭腔问道：“兄台所说的飞虎队，可是衙门里的官差？那定额又是何意？”
起先那个见问，便笑道：“您是新来到开封吧？竟连飞虎队的声名也不晓得？这原是开封府胡‘青天’的‘德政’，着衙门官司差每日抓贼一名，超过此额有赏。空手而归者罚，若一旬之内三天交白卷，这一旬的俸禄便不指望了。因此上人人奋勇，开封地面平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他滔滔不绝的宣扬，语气激烈，不知是褒是贬.
“那抓到许多的贼又有何用？”
“这里头却大有文章……着贼人签署保状，再不犯法，并交纳二十两银子的保证金。如果再犯，这笔钱可就充入府库了。”
“如若不犯呢？”
“自然要一直押下去，再无劣迹时方可奉还，以资奖励。”
“若贼人出不起银子呢？”
“更好。胡‘青天’的德政，着发往西山矿场做工，待工钱抵足二十两方可放还。”
那问话的客商赞叹，“这等敛财妙法，当真闻所未闻。”
两人一问一答，正热闹之际，旁边却站起一名壮汉，取出铁链等物，当啷啷抖开，向那客商道：“老头，跟我回衙门一趟罢。”
那客商久见世面，倒甚镇定：“这却是为何？”
“为何？你对胡青天大老爷的德政心存不满，出言抵毁，这满楼的人都是证见，你还要抵赖不成？”那壮汉一行说，一行扑上来锁了那客商便往楼下拽。那客商随行的伴当苦拦不住，不停哀告。值周猛与宋捕头谈笑甚欢，拿起脚来便给那伴当一下子，将那人踹飞开去，撞断两根栏杆直摔下一楼。只听底下静默了片刻，便炸了锅似的闹开了。
朱捕头对那楼下的惊呼声置若罔闻，只问道：“……按律人口买卖是三成税，周老大只消将钱如数交至府衙便可，小弟不才，愿为周老大做个中人。”
“那是自然。”周猛大笑道：“俺一向尊纪守法，再安份不过的良民，事成之后，辛苦费更少不了朱捕头的。”
两人一起开怀大笑，周猛命酒保斟酒，酒保战战兢兢的斟了两碗，两人对饮罢，周猛方大笑道：“诸位，诸位！这件宝物大家也看得仔细了，可有人出价？价高者得！”
钱掌柜见同伴比个手热，便扬声笑道：“五百两！”
这一喊价震惊四座，开封有名的花院月伴楼的花魁杜莺莺盛极之时归杞县陈家，也不过五百两之数，一个十六七的雏儿，竟也开价至此，但望及那容颜，却又觉得五百两太过便宜了。
周猛哈哈大笑道：“五百两！可有比五百两更高的……”他话尤未完，忽觉脖梗里一紧，他反应不慢。回手一掌，却给对方轻易格开，双主各退一步。
周猛定晴一看，却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生的倒也干净，朱捕头已抢道：“你是何人？为何擅自干扰他人正常生意？”
那人撇撇嘴，说道：“方才那人是不是他踢下去的？”声音清脆，原来竟是个女子。
朱捕头一愣神道：“什么？我却没看见。”
周猛却同时道：“是大爷踢的便怎样？你是什么东西？”
“我？哦……在下姓池，名湘，小字忘机。”那人含笑施礼，姿态不露半分女儿气象。
周猛笑道：“小池啊，大爷正忙，你且歇歇去，闲了再来陪大爷耍子。”
池忘机面上不露半分恼怒，只道：“您刚才踹下去一个人，好巧不巧砸在晚生席上，那人肋骨断了三根，您可是与他有深仇大恨么？下这般毒手？”
周猛讶道：“那么严重？莫不是我的无影谭腿已经练到……我怎么就没感觉？”朱捕头连忙称贺不绝。
池忘机冷眼望他二人酬答，轻声道：“两条路，一是赔那人的医药赡养费用，二，你也把自己的肋骨打折三根好了。”
周猛哈哈大笑道：“想打架就直说，找那么些假惺惺的理由来吓唬大爷？”
池忘机一愕道：：“师父只教我救人，可没准我跟人打架。”
周猛将双手骨节按的啪啪作响，嘿嘿笑道：“那你装的是那门子大侠？”
池忘机退后一步，双拳一错，倒也似模似样，“你既无缘无故的打了别人，又不赔偿损失，自是你理亏，难道不许别人说么？”
周猛又笑又恼，道：“罗嗦！看打！”打提拳头望她面门便打。池忘机“哎呀”一声，折腰闪过，身形步法竟似全然不会武功。已有不少人发现她竟是女子，碍于朱捕头在场，事不关已不好说什么的。
钱掌柜忙扶着青衣人退到一旁，陪笑道：“爷您且避一避，这一干江湖人，唉，这女子不会打架，又充什么荆轲聂政？”
青衣人笑道：“只怕是说着顽的，不会打架？嘿嘿……好！这一招竟似碧桐山上那人的路数。”
钱掌柜并不知他主子说些什么，只觉虽隔了老远仍觉劲风扑面，止不住的浑身哆嗦，几乎要拖着主子速速下楼。只可惜他家主子正看的入神，“咦，果然……想必是了！……老钱你又急什么？我等着要那个人呢？”
酣斗中池忘机半身没转伶俐，周猛喝道：“着！”结结实实的一掌拍在她背心。池忘机踉跄几步，扑倒一张桌子，跟着一跃而起，左掌在身周划个半弧，右手摸回背心揉按，想是痛极，一张脸煞白，眉眼都皱到一起，“你骗人！什么无影谭腿，你这是铁沙掌的功夫！”
周猛哈哈大笑：“果然是个雏儿，快回去给你师父倒洗脚水吧，别在这儿现眼了！”
池忘机怒道：“闭嘴！”她怒极搏命，拳掌交互为用，凌厉之极，周猛那提防竟是如此精妙的招数，一时不察，身上中了几着，好在不疼，这才收了轻视之心，只是口中讥讽连连，绝不肯输了半分。
青衣人笑道：“果然是碧桐山上弟子，你看这一着‘大青龙式’正得自《伤寒杂病论》，这是麻黄拳……桂枝掌力……石膏指，杏仁身法……十枣步。啧啧，拳法峻猛，掌力弥散，独得指法阴柔辅之，大开大阖，精妙非凡，果然当得起龙升雨降，诸邪俱消之意，只可惜这女子未免临敌经验不足，所谓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懂。”
钱掌柜早已经急的汗如雨下，暗愧儿子习武时没多听得两句，不然也可接几句腔，以投大老板之所好。这会子早已暗自赌咒许愿定要努力增长武学见闻，以修身养性云云。
那厢人影骤分，池忘机气喘吁吁，周猛亦汗如雨下，回身将带来的那个美人向池忘机一掷，转身便走，踩的楼梯格格乱响，楼底下惊呼一片。周猛头也不回道：“老子身上没带钱，这人总值五百两银子，赔你罢。”
池忘机那想到会样这结局？浑身脱力之际，怀中更抱着个人，只觉奇重无比，双腿发软坐倒在地。四顾茫然之际一低头只觉满腹怒意化为乌有。
“五百两银子，姑娘可愿出让么？还好有朱捕头作保。”钱掌柜笑嘻嘻的道。
朱捕头起先还有将这搅局的贼子绳之以法的决心，待见周猛铩羽而去，只能嚅嚅道：“是啊是啊！这价钱已经很公道。”
“公道？”池忘机抱着那人咬牙站起，“这是个人，又不是什么东西，由得你们说卖就卖？”
说起经济学问，钱掌柜立刻来了精神，一张圆圆胖胖的脸堆足笑容，深得“和气生财”之意，“姑娘此言差矣，天下无不可用的东西，既有用，便值钱。与是人是东西有什么相干？但凡价钱公道，岂乏买者？”
池忘机正将那人放在桌上，挨得近了，只觉一缕熟悉的酒香沁人心脾，激凌凌打了个寒战，总觉得有些东西应当想起，却实在想不起是什么。她伸手却摸那美人腕脉，暗道：右脉沉细弱，这小妹子的骨骼倒是……其实那美人的腕骨只是没有心目中想及绝色少女理应的纤细柔弱，那粗大二字的形容词无论如何不能用的。她暗自出神，钱掌柜说的话，她竟一字也未入耳。
钱掌柜却也不恼，笑嘻嘻的道：“姑娘既打着主意为伤者出头，这得来的彩头，如何不赔还人家？”
池忘机正回手向怀里摸索，心中转而思量如何了局，闻言笑道：“既这样，借问您老价值几何？”
钱掌柜笑答：“老钱不才，唯精明计算还值些银子，倘若贩与屠户走卒不过百十斤肥肉，五十个制钱一斤还嫌贵了。所谓价值者，唯货卖与识家耳。”
池忘机笑道：“既这样，还是不卖的好……”她将昏迷的那个扛上肩头，身形方动，青衣人已笑吟吟的出一只手，拦在前头：“姑娘留步。”
“哦？”池忘机扬起一边眉毛，笑问，“师父不让我胡乱打架，前辈还是饶了我吧。”
“这样烫手的宝物，你这小丫头竟要兜揽下来，真真是年少无知。我姓原，这几日暂居月伴楼，有麻烦莫死撑，将他送来给我吧。”青衣人声音清朗，仔细端详了她半日，轻声道：“你师父是沈青枫，还是沈青竹?”却不待她答，身形一晃，穿窗而去，歌吟声遥遥传来：“莫听穿林打听声，何妨啸吟且徐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绝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