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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最是青衫少年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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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京,北市宫城外,齐相府。
菡萏院内,隆冬时节,院中梧桐无叶,池中菡萏无花,只剩沿着院脚种植的兰草依旧青葱。
主卧内,齐文溪已沐浴完毕,此刻身着内衫端坐镜前,身后,丫鬟拂柳身着一袭绿裙正红着眼,小声啜泣着为她梳理发髻。
“小姐以前最是爱惜自己的头发了,每日护理必不可少,十岁时已有一头让京城内所有名眷羡艳的秀发,怎的如今这头发变得如此粗糙,小姐必是吃了很多苦,就怪当初拂柳没能跟着小姐同去,害得小姐无人照顾。小姐在外风餐露宿,拂柳却在府内锦衣玉食,拂柳真的无颜见小姐。”
拂柳握着齐文溪的一缕发丝,说着说着便又哭了起来。齐文溪见状也很无奈,自从自己回府之后,院内这几个随着自己一同长大的丫鬟便一直哭到现在,总是能想到各种自责的理由,个个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恰又姿色都挺不错,看着更是梨花带雨,齐文溪好是心疼。
“行啦别哭啦,你一个,沾桃一个,从我回来眼泪就没停过。再说当初不带你们是我自己的决定,游学游学,自是学识最重要,这些外表,没空收拾。还有啊,你看看你,眼睛都肿的跟个桃似的,这样还怎么觅郎君?”
拂柳脸蛋蓦地一红,嗔笑道:“小姐又捉弄拂柳,小姐都还未出嫁,拂柳连一点这方面的心思都不敢有。”
齐文溪眉头轻挑,玩味道:“哦?寻思着得怪我咯,怪我不争气,害得你们几个韶华少女本该是觅得一上好郎君,相夫教子的年纪,却只能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内虚度。哎,看来我得加把劲,早点嫁出去,才好让你们几个得以解脱啊。”
虽是知晓齐文溪这番话是在开她们的玩笑,但拂柳还是有点慌乱,急声道:“小姐!这一点也不好笑,拂柳不想嫁出相府,只想一辈子跟在小姐身边,小姐去哪儿,拂柳去哪儿!”
齐文溪听言,并未答复,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并示意她继续梳理头发。院内四个丫鬟,都是随她一同长大,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所以她们是什么性格齐文溪最是知晓。拂柳较真内敛,沾桃跳脱搞怪,采桑知性达理,绣栀博学稳重,四个女子四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但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对她绝对忠诚。只要是相府之人,忠字便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品质。晋国齐相的驭人之术,各国名臣将相无不赞叹。
片刻之后,齐文溪的一头长发柔顺地披于脑后,每一根发丝都被梳理的平直顺滑。拂柳取出一本画册摆放在齐文溪案前,询问道:“小姐,这都是近几年京城最为流行的发式,您看哪个最入眼,拂柳给您梳一个。”
齐文溪翻看了几眼,一阵头大,这些发式个个沉重繁杂,放在以前自己还能接受,可是这几年在外求学,凡是从简已经养成了习惯,再来梳这种发式,自己可没那么多耐心。
齐文溪关上画册放在一旁,懒懒道:“都不喜欢,太麻烦了,你给我随便取根簪子,挽起来便是了,当然你如果觉得太随意了,可以挽的有花样些。”
拂柳心里苦笑,自家小姐如今变得也太是随意了,完全不像京城的富贵女眷该有的样子,但自己也无可奈何,只能照做。
又过了一会儿,发式挽好,拂柳从饰盒内取出一根青玉簪,一根珍珠碧玉簪,轻轻的斜插入齐文溪的发式内,就算是大功告成了。齐文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左右摇晃了一下脑袋,甚是满意,拂柳这丫头就是开窍,一点就通。这时门外廊道上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小跑而来,震得木板一阵’咚咚’的响声。二人不约而同的对望一眼,不用多想,必是沾桃那丫头来了。果不其然,门口一位粉裙女子急促地迈进门槛,欣喜道:
“小姐小姐!您看谁来了!”
在红裙女子身后,同样急促的脚步,一位白衣少年跨进门槛,愣了愣神,当他看清那梳妆台前正含笑望着他的女子后,蓦地大哭奔进那女子怀中,哭喊着:
“阿姐!我好想你!你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阿姐不要沛儿了,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来看过沛儿一眼。”
齐文溪一脸温和笑意,轻抚着怀里少年的后背道:“阿姐也很想沛儿啊,阿姐怎么可能不要沛儿,你看,阿姐这不是回来了吗?不准哭了,沛儿可是个男子汉了!”
下一秒青衣少年便停止了哭声,只是一双大眼泪汪汪的望着齐文溪道:“阿姐,我才十二岁。”
“十二岁可不小了,阿姐我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能为父亲分担家事,上到帮持嫂嫂,下到照顾猫狗,在家可贤孝温良,在外可自力更生!”
“阿姐你骗人,明明是嫂嫂照顾你和猫狗,你什么都不会,只会欺负小孩儿和哭鼻子。”
“沛儿啊,不要因为阿姐刚回来,你一高兴就说胡话啊。”
“阿姐,我鼻涕流出来了。”
“来,阿姐给你擦干净,你都十二岁了还哭鼻子真丢人。”
“明明阿姐你...阿姐你现在可真好看。”
“阿姐你还走吗?”
“不走了。”
.......
拂柳和沾桃二人已自觉地退出了卧房,只留房内姐弟二人聊着这么多年未曾好好诉说的种种’小事’,不一会儿便传来姐弟二人的阵阵笑声。
门外拂柳又在低头掩泣,沾桃瞥了她一眼问道:“你又怎么了?”
拂柳抬头欣慰笑道:“没,我只是高兴。自从小姐走后,这么多年,三少爷都没这么开心过。”
沾桃也难得正经,轻声道:“是啊,我都好久没听三少爷笑过了。”
可是小姐回来了,就像这隆冬将过,相府内的绿色又能重新生长起来,小姐,即是相府的春天。
廊外,一袭浅蓝衣裙的女子缓步而来,看了门口的拂柳与沾桃一眼,拂柳轻声道:“小姐在与三少爷闲谈。”
蓝裙女子犹豫了一番还是叩门道:“小姐,相爷归府了。”
晋国京城,宫城内。
夜色以至,宫人们行色匆匆,手提灯笼于各大殿前高高挂起,霎时间,宫城内燃起万盏灯火,亮如白昼。宫女们扶着高椅,宦官门负责挂上灯笼,一群人嬉笑着,再过五六日便是除夕,届时定要替各自主子将寝宫好好装饰一番。
皇后寝宫,坤宁殿。
与殿外的热闹情景不同,此时殿内一众宫人皆是闭口不言,神色紧张。
大王方才从宣室议事完毕过来,此刻正疲惫的坐在软塌上烤火,他眉头紧锁,自踏进乾宁殿至此已过一刻钟的时间,并未舒展分毫。大王沉默不言,低头深思,以至于案上多了一杯茶都未察觉。王后卫氏端坐一旁,紫衣华服,高理发髻,斜插数支珍珠羊脂碧玉步摇,此刻正手持茶壶,往大王杯里倒茶,轻声道:
“大王所忧何事?臣妾为大王泡了一杯缓神茶,大王不妨先饮茶,松松神。”
大王这才回过神,略带歉意的饮了一口茶,“南唐欲与我大晋联姻,求娶我大晋一位公主做当朝太子妃。”
“这是好事啊,南唐经济繁盛,与我大晋联姻,两国合力,可涨我大晋国力,况且太子妃即意味着成为今后南唐的一国之母,我大晋的公主去做那南唐的一国之母,正适其位啊。臣妾愚钝,不知此等好事,大王为何忧虑?”皇后卫氏不解道。
“王后有所不知,南唐太子常年积病,时日无多,况且不闻朝政,早已名存实亡。加之近两年南唐时常犯我边域,此时与我大晋联姻只是一个噱头罢了,若是我大晋允了,嫁一公主过去,不出两年,南唐太子病逝,新王拥立,我大晋公主空剩其位,此番嫁女难道就是为了守寡不成?况且我大晋仅晋阳一个公主,此举实乃奇耻大辱!”
“那时世人皆会耻笑我大晋没有骨气!为了联姻嫁公主过去守寡!可我若是不允,便是拂了南唐国威,一国太子难道还配不上一国公主?这时南唐便有了理由犯我大晋,边域战起,民不聊生。”
晋国大王沉沉的叹了一声气,“各国安稳不过百年,百姓的好日子才刚有了起色,南唐贼子!宵小之徒!”
“是臣妾见识浅薄了,”王后稍作停顿,“大王,那我大晋是允,还是不允?”
王后卫氏极其聪明,聪明在于如何稳坐后位,让人挑不出任何差错。此时也是,她知道她不能替眼前这个男人做任何决定,他是大王,他习惯掌握所有,任何的决定无论对错,最终都必须从他嘴里说出,她能做的就是认同他说的每一句话。这是王后,应该做,也必须做的。
“不急,联姻使团开春才从南唐出发,寡人已与齐相,卫老等商议过了,待年后再做最终决断。”
“允与不允,都必须让南唐无话可说!我大晋,绝非那围栏里的待宰羔羊!”
晋国大王说出此番话时气势雄浑,一扫之前阴郁之气,王后卫氏赶忙又倒了一杯茶,大王接过一饮而尽,看着手里的茶杯,是她进宫时自己赏赐的第一套礼物内的,景窑青花茶具,她一直在用,从未更换,大王抬首看着王后道:“与王后言语一番后,寡人顿觉清明,多谢王后了。”
王后浅笑道:“大王严重了,臣妾并未帮到大王丝毫,只是希望大王遇事不要自己烦恼,只要说出来便离解决麻烦又进了一步,自身也能轻松不少,臣妾在此,愿做大王的倾听者。”
晋国大王伸出一只手,握住王后卫氏,“王后这里,果然是最能让寡人放松的地方。”
正在此时,一名宦官行来,跪拜榻前道:“禀大王,王后,齐相府二小姐,归府了。”
王后卫氏欣喜起身,“这丫头,终于舍得回来了,你快去宣她来见我。”
大王却立马制止道:“王后是高兴过头了,这丫头刚回来,怎的也得让她休息两日吧。”
“大王说的是,臣妾失言了。”王后赧颜道。
大王摆摆手,“寡人知晓的,卫夫人去世的早,文笺长年驻守边关,文沛又不爱言语,只有这二丫头文溪从小便淘气,时常进出宫中看望王后,与王后最为亲近。”
“是啊,这丫头当年非要拜师黄老,一走就是六七年,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臣妾还能不能一眼认出,都说女大十八变,文溪今年也十九岁了。”王后喃喃道。
大王闻言,若有所思,“王后可还记得,当初文溪丫头还未走之时,寡人说过待她既笈便要赠她一样大礼?”
王后略作思索道:“大王确是说过,可是溪儿已过既笈,不知大王当初是要赠何大礼?”
大王笑道:“过了那就补一个便是!”随即叫住仍跪拜在地的宦官道:“高佢,速去齐相府传寡人口谕,封齐府二女齐文溪为大晋昭阳公主,享公主礼,即日册封。还有王后念她刚回京,路途劳累,特准她休整两日再来王宫谢礼。”
“喏!”宦官高佢接过口令,退步出殿。
同时王后急忙下跪施礼道:“臣妾替家姐叩谢大王恩!”
大王伸手将她扶起,“文溪丫头也不只是你的外甥,她也是寡人的外甥,寡人喜爱她,赐她一点名号算不得什么。”
王后听完仍旧轻施一礼,“多谢大王厚爱。”
大王轻轻将王后揽入怀里,王后轻声言语着什么,大王却只是眼神望着前方,眼里有了新的万千思绪,似乎有了什么新的想法在他脑里蓦然出现,这位帝王,所思所谋,甚为远大。
只是突然,这位帝王又想起关于那丫头的一句箴言,莫非真要灵验不成?
酉时将过,齐相府内灯火辉煌,大厅内,一家人正围坐桌前用膳。晋国丞相齐宏武高坐正位,齐文溪,齐文沛姐弟二人分坐两旁。
齐宏武早已褪去了那一身紫衣朝服,换了一件极简的蓝色锦服,眉宇间气态有神,身姿挺拔,若非两鬓间的黑发早已雪白,恐难看出这位殚精竭虑,尽心为民的一国之相早已年过半百。姐弟二人正在就儿时的诸多小事拌嘴,一顿晚宴吃得好生闹腾,弟弟说姐姐老是欺负自己还恶人先告状;姐姐则是狡辩都是弟弟先惹的事。而齐宏武则是眉目柔和地看着姐弟俩吵嘴,也不制止,朝堂内不怒自威的相爷,此刻也只是一个难得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的老人而已。毕竟相府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长子齐文笺长年驻扎北境,在武王麾下骁勇善战,抵御外敌,已是朝廷钦封四品骁骑将军。一身荣誉,皆是沙场上厮杀而来。最惨烈的一次,是在巡查边境村落时遭遇伏击,去时五十人的小队归来时只剩三人,伍长拖着马背上早已昏迷的齐文笺回到军营时,所有人皆是内心一震,因为马背上那人浑身是血,背上还插着三柄匈奴的鹰制利箭,不看盔甲是根本认不出这是他们的将军。武王大怒,命军医无论如何也要救活骁骑将军,还命麾下勇武将军朱熹带千名精兵出城定要将那伙匈奴贼子斩尽杀绝,但却从那名伍长嘴里得知,骁骑将军齐文笺带领巡查营五十人巡查时遇敌伏击,沉着应对,奋起杀敌,身中三箭,斩敌三百余人,危机已除。
所幸三箭并未入体太深伤及肺腑,只是敌众我寡,一番激战,力竭而倒,经过军医的一番抢救,已是脱离险境。
在那年回京省亲时,若不是沐浴时被夫人发现后背那三处触目惊心的伤疤,此事才终于被相府得知。齐宏武自知北境混乱,受伤在所难免,也只有一再提醒齐文笺万事当心。老三齐文沛则是抱着兄长的腰束嚎啕大哭劝兄长不要再回北境了,留在京城,不当那狗屁骁骑将军了,身为长嫂的林筱却只能在旁独自红着眼,难以言语,自家夫君虽是满身伤痕,吃尽苦难,却也是为了大晋江山,黎明百姓,身为将门之女的自己更是应当引以为傲的。可纵然是从小习惯了伤痛的林筱,在见到自己夫君身上的伤痕时也仍是心痛不已。
所幸之后几年,北境虽是仍旧摩擦不断,但都被边军化解在北境防线之外,并未出现几场正面的冲突交战,齐文笺也终是未添新伤,稍稍清闲了几年。主要武王也再难放心他孤军巡防,自己这位发小,他不允许再有任何闪失。
再过几天齐文笺便会随武王回京,信上说已到邕城,会赶在除夕之前到达。并提到如今北境平静,会在京城多留一些时日。
长女齐文溪则是十二岁便拜师黄老离京,随后七年时间一直在外游学,一次未归。偶有书信送达多是报自己又到了何处,又练就了什么本领,求学之路虽苦却也乐在其中。
在黄老一行离京之前,齐宏武便私下约见了黄老,提出要让影卫暗处随行,以备不时之需。而那位有着“天下学究,半数出于黄老”之称的老人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无需多言齐宏武便打消了念头,想来也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除了蜀中苏家,便是黄老身边了。
在齐文溪离京之后齐宏武也只是提笔几字,发往各国的暗探让其多留意小姐的消息。所以这几年齐宏武对齐文溪游学经历的了解远比她书信上说的要多,所幸并无任何意外发生。
而幼子齐文沛在长姐离京之后更是沉默寡言,每日除了来房中请安便难见踪影,之后被韩夫子相中收入门下,每日便不是在太学府,就是在书房温书。府中再无那闹腾的小少爷。
齐家二子,武能镇守国门,文能兼济天下,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齐宏武端坐主位,思绪万千,回神之时忽觉自己此态莫不是真有些老了?
饭毕,厅内只余齐宏武和齐文溪两父女饮茶,齐文沛已百般不由己的回了书房,只因韩夫子留的每日课业还未完成,只得明日再与阿姐玩耍。
齐文溪为父亲斟了一杯茶,问道“父亲,在溪儿印象中韩夫子总是板着个脸的刻板模样,在太学府面对宫中皇子都没个好脸色,授课严谨,收徒也极其讲究,各府官员为了将自家子女送入韩夫子门下可是踏破了太学府的门槛也没见韩夫子点头几下。我们齐府似乎并无此意向,为何韩夫子却破天荒的主动收沛儿为关门弟子?”
齐宏武饮了一口茶道“如你所言,韩夫子收徒条件苛刻,且难以捉摸,在太学府授课四十余载加上沛儿也才收徒九人,而前八人无一不是当朝能臣。沛儿平时性子内敛,也算不上天资卓越,从未表现出有何治学的天赋。”
齐宏武摇了摇头“为父也猜不透韩夫子究竟所思为何。”
齐文溪笑道:“既然韩夫子肯收,沛儿也愿学,那我们也就不多想,只当韩夫子慧眼如炬。”
“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监督沛儿学习,绝不辜负韩夫子的重望,若是沛儿调皮耽误了学业,哼,如今我已求学归来,正愁没有一个练手的!”
看着齐文溪摩拳擦掌的样子,齐宏武也是少见的笑骂道:“为父知晓你现在身手了得,你弟弟那身板可经不起你折腾,再说你也不小了,别老是揪着你弟弟不放,一副跳脱模样,被外人看见了,指定说你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突然齐宏武正色道:“再有,纵使你身手了得,此事切不可过多显露,为父对外皆言你随黄老只是学习医术,你其它所学技艺,能藏皆藏。”
齐文溪也是收起笑脸道:“小女省的。”
齐宏武缓缓放下手中茶杯,“生在齐府,便身不由己。你打小便懂得,其中为何为父无需多言。”
就在此时,管家祥叔立于门前道:“老爷,小姐,少夫人来了。”
只见庭中有一身着淡绿长裙的女子正健步走来,齐文溪欣喜的迎了出去,将人迎进了门内,只见两人双手拉在一起,满脸笑容,
齐文溪惊讶的打量着林筱道:“嫂嫂,你如今会打扮了简直美若天仙呀。”
只见林筱身着淡绿长裙,腰悬红白双子玉佩,画着精致的妆容,一只鹅黄凤头长钗将一头秀发整齐的盘在脑后。齐文溪很难想象这是当初那个练武场上,长年不施粉黛,叫着一声声“杀”字打拳的长嫂林筱,虽说那时林筱与兄长仅是婚约在身还未成亲,但是这成亲后的变化未免也太大了。
林筱也是笑道:“别取笑我了,溪儿才是呀,当初还是个黄毛丫头,如今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可别叫外面那些公子哥看见,不然提亲的人怕是得把咱们齐府的门槛踏碎了。”
.....
两人在只顾在那说说笑笑,走到凳子前也不坐下,蓦地林筱瞥见祥叔一直在对自己使眼色,这才想起,赶忙撒开齐文溪的手,一步一步端庄地走到正在缓缓饮茶的齐宏武面前,施了个万福柔声道:“儿媳给公公请安。”
齐宏武面不改色道:“行了,你们两姑嫂多年未见,叙旧去吧,我也要去批阅文书了。”
林筱柔声道:“诺,夜色渐深,公公还请早些休息。”
话毕,林筱刚要起身,便听见门外传来“传大王口谕!”
一时屋内众人皆是看向来人,正是大王贴身宦官高佢,高佢缓步走进屋内,身后跟随着八个手持重礼的太监。
高佢笑道:“奴家这么晚来,叨扰齐相了。”
齐宏武道:“没有的事,不知公公前来所为何事?”
“奴家是来给齐相,给二小姐道喜来了。”
“喜从何来?”
高佢正色道:“还请齐相接旨。”
屋内众人皆是跪地接旨。
“传大王口谕,即日起册封齐府二小姐齐文溪为我大晋昭阳公主,配享公主礼,因年关将至,册封典礼由礼部再议,年后举行,钦此!”
“谢大王恩!”
宣读口谕完毕,高佢又是满脸笑意道:“大王还说了,念着二小姐刚回府,舟车劳顿,进宫谢恩一事可缓两日,王后甚是想念二小姐,到时候二小姐可要多陪王后聊聊家常。”说完高佢又赶紧拍打着自己的嘴巴道:“呸呸呸,瞧奴家这嘴巴,今后得改口了,还请公主见谅个。”
齐文溪起身后,见状也是笑道:“高公公说笑了,文溪谨遵大王口谕,不日便会进宫谢恩,还请高公公代文溪问大王,王后娘娘安好。”
“公主有心了,奴家定会转达。”
“没事的话,那奴家也不再打搅诸位清闲,这般便回宫复旨去了。”
齐宏武也道:“此番劳烦高公公跑一趟了,我这就派人送高公公回宫。”
“齐相不必大费周折,宫内的轿子正停在门外。”
行至大堂门口,高佢道:“齐相就此止步吧,不必相送,奴家这就告辞了。”
“那高公公慢走。”
口谕宣读结束后祥叔便已带人将所有赏赐物品接走,同行太监也逐个跟随高佢离去,齐宏武站在门前背对着屋内的林筱,齐文溪两姑嫂,祥叔站在一旁,夜色里檐下的灯笼也照不明自家老爷的脸庞,只是多年侍奉齐宏武的习惯便让祥叔试着低声问道:“老爷,这...?”
齐宏武淡然道:“无碍,你下去吧。”说完转身走向堂内,对着正窃窃私语的两姑嫂道“你们俩就在此叙旧吧,为父还有事情处理,先回书房了。”
“诺。”齐文溪,林筱恭声道,见齐宏武离去,林筱拉起齐文溪的手道:“走,咱俩去后花园聊,那儿适合说悄悄话,我可攒了一肚子话要和你说!”
齐府花园亭榭内,炭炉的火光隐隐烁烁,丫鬟采桑正在往里添置新的炭火,两位小姐已经在此聊了半个时辰,亭外沾桃和林筱的贴身婢女巧月也是提着灯笼在一旁窃窃私语,唯独采桑此刻只想着这冬夜寒冷,两位小姐可千万不要着凉了,只是久别重逢这话岂是一时半会儿聊得完的,自己也不忍心出声提醒,念此,她又默默转身去往柴房,得再添一点炭火才行。行至亭外时赌气似的拿胳膊肘狠狠的拐了一下沾桃,两人互瞪一眼,看着采桑离去,沾桃明白采桑是在怪自己不知道去照顾一下小姐,沾桃回过头,看着亭内二人,一位正眉飞色舞,哈哈大笑,一位呢则神色古怪,面有难堪。这不聊得正欢嘛,糕点也有,茶水也是新沏的,总不能让我们进去插话吧,多不合适,沾桃懒得多想继续和巧月说着自己前阵子从话本上读来的新鲜故事。
亭内,林筱笑得眼角都噙出了泪,她随意地伸手抹去道:“你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大王微服游玩至洛阳遇一中年道士摆摊算命,那道士见这么多人围在摊前,便吹嘘道自己八岁入道门,十六岁便可知天命,云游三国二十余年,卜算无数,无不灵验,如今也只是在洛阳歇脚几天,见我们至此,道乃是天意,小道可免费为诸位算上一卦。”
“大王笑着问有谁愿为这位道长捧个场,你倒好,一下跳出来喊道‘溪儿愿意!’屁颠儿的跑到摊子前伸出手掌,那道士见你是个小丫头,也是客气的问小姐要算什么,”
“你还记得你算得什么吗?”林筱笑问道,
“姻缘...”齐文溪当然记得,这段尘封多年的往事今夜被嫂嫂提了出来,齐文溪顿感不妙。
果然林筱笑得更欢了“对对对!哎哟笑死我了,一个十岁的小丫头,竟然去算命摊子上算姻缘,可真有你的!”
“我还记得那道士当时脸色别提多古怪了,估计心想着你肯定不是一般的小姐,才这个年纪就敢在这么多人面前算姻缘,他当时端起你的手掌揣摩了良久,最后说出了一句震惊众人的谶语,他说这位小姐乃天生凤格,入主东宫之命。太子妃在一旁脸色霎时就变了,太子也是苦笑不言。但你接下来的话更是惊掉了众人的下巴,惹的大家哭笑不得。”
“小溪儿,你还记得你当时问了那道人什么话吗?”林筱笑容玩味道,
齐文溪实在无颜面对这件陈年往事,想要嫂嫂别再说下去了,可是林筱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继续道:
“嫂嫂可记得呢,当时我们溪儿多勇敢啊,听完那道士的话,极其不耐烦道‘你别拿这些空话唬我,你就说我能不能嫁给武王’,哟哟哟,听听,小小年纪,胆子倒是还挺大,把大王都给逗笑了,还是咱爹立马上前把你给拖走,跪在地上请求大王恕罪,还好大王没有当回事,只道童言无忌。”
“你可不知道,你那句话当时可把我们给吓惨了,前有那道士谶语,后有你那句话,可是对太子犯了大不敬。若是有心人拿此造势,后果不堪设想,说到底还是大王宠爱你,这不,刚回来,赏赐就下来了,这回可不得了,直接封赏你一个公主的名分!”
聊到这里,齐文溪是真得面露忧愁,轻声道:“大王的确对我十分宠爱,从小便是,可这次委实于礼不合,自大晋立国以来从未有任何一位臣子获封公主之名的,一臣之女怎配为一国公主,我改日进宫便去求大王撤封。”
“这有什么,你就当开创先河呗,难道,你是怕成了公主就无法嫁给武王了?”林筱继续玩笑道,
齐文溪嗔骂道:“嫂嫂!咱们现在聊正事呢!”
“好好好,”林筱收起玩笑,一本正经道:“依我看来,大王不可能不知此举于礼不合,他这样做,必然是有他的道理,本朝公主仅晋阳公主一位,乃是大王与秦贵妃之女,也是大王唯一的女儿,如今册封你为昭阳公主,那大晋便在名义上有了两位公主...”
听到林筱分析至此,齐文溪心里已经大概有了答案,她出声打断道:“嫂嫂,马上就要到亥时了,夜色已深,要不今日你还是先回府吧,改日我到你府上去,咱们再慢慢聊。”
“好吧,我都忘了你路上劳顿,刚回来得好好休息才是,还拉着你聊了这么久,”林筱起身接过巧月递过来的披风,“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歇息。”
齐文溪站在亭内目送着林筱离去,采桑赶忙为她披上棉衣,低声道:“小姐,回屋吧,小心着凉了。”
齐文溪点点头,走出凉亭不忘提醒沾桃记着熄灭炉火,路上,那段被林筱重新提起的往事又浮现心头,那一日当她被父亲拉着跪在大王面前请求恕罪的时候,那位平日里喜穿青衫,先前还在憋笑的少年,那一刻的神情,应该还是在担心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