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50、当归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在凛冽北风的席卷之下，明昭六年，踏雪而至。

　　江河军长久驻扎在边地，过年一向只过除夕，不像宫里，接连数日祭祀宴饮不断。过除夕也是为了讨个口彩，因除夕谐音“除息”，即除敌息兵之意。正巧今年刚打了胜仗，皇帝赏赐的金银锦缎之物便都派上了用场，温曜一早命人采办了各样年货，欲要好好庆贺一番。

　　军中的老家伙们得见故人，也想趁着年节守岁叙谈，所以乐得吩咐下属士兵筹办。

　　除夕守岁为的是团圆，但江回已无可团圆之人，回首尽是不堪。而在宫里那几年，裴衡作为祭天祭祖的主角，纵然再是偏爱，也不好违背祖宗规矩来跟他相聚，只是一味用淘澄来的各色珍玩稍作弥补。所以对于他而言，除夕与一年中的任何一日都并无不同。

　　从早至晚，军营里都弥漫着一股喜气洋洋的节日氛围，红绸高挂，灯火通明，烹牛宰羊，饮酒舞剑，一事一物，都是特定在这里才能享有的粗犷的欢乐。

　　是夜，将领们在中央比武场上设了宴席，刚刚康复的裴衍无可推脱，理所当然坐了首位，次则是温曜与韩应龙，底下诸位将官按品级随意分坐。奈何仍有禁卫耳目，众人不敢肆意放开，但这般意想不到、劫后余生的重逢，各自已是老怀安慰了。

　　有那有心之人，其实本想趁此番宴会打听打听江回的身份，却不想江回躲在自己帐中，并未赴宴，只得罢了。

　　江回并不觉得孤单。

　　宴席开始前，裴衍、温曜、韩应龙等人就趁人不备来寻他拜年，辞旧迎新应有的仪式，勉勉强强也算是完成了。

　　最后一个来的是殷濯，他倒不是为拜年，而是不耐烦宴席上的聒噪，他自己本是江湖人，与江启的父亲的下属毫无交情，更不愿意凑到容王身边自找麻烦，所以……来蹭饭。

　　“微臣是怕十二公子凄凉独坐，故而前来。”殷濯如是说。江回对他的嘴硬心软早有了解，他确信若有一日殷濯把自己下锅煮熟了，那张嘴都得硬得撬不开。

　　江回倒也没拆穿，很是大度地给他顺毛：“那便委屈殷太医了，纡尊降贵来陪我守岁。”

　　说着，叫人送了些热气腾腾的饺饵来，并几样外间刚出锅的熟牛肉、烤羊排等菜肴，佐以军中常见的烧刀子——自然，烧刀子属于殷濯，江回自己只能饮殷濯调制的药酒。如此，倒也成就一桌除夕宴。

　　他们二人无需热络叙谈，把酒言欢，只是自斟自饮。酒过三巡，殷濯因见江回手边有一张桃花笺，不禁揶揄：“这是容王殿下送来的？”

　　江回淡淡一瞥，摇了摇头，“是京中加急送来的。”

　　“原来是皇上的一片痴心呐。”殷濯恍然大悟地调侃，“也对，若是容王殿下送的，只怕公子当场就要丢回去了……皇上都写了些什么？”

　　江回随手扔过去，毫不遮掩，“你爱看就自己看。”

　　不似之前来往的密函，这一封桃花笺里面没什么要紧事，只有裴衡填的一阙《长相思》：
　　听宫漏，数宫漏，冷衾难眠思悠悠，霜明月如钩。
　　江平否，河平否，归舟何梦到西州，与卿共白头。

　　“这宫调，啧啧，真是酸的倒牙。”殷濯嫌弃地打了个冷战，“这才分开一个多月，上次你被令表妹劫持也没见皇上这般，果真是担心你会被容王拐跑了吧？”

　　江回只是凉凉一笑：“他是提醒我别忘了此行目的。”

　　“什么？”殷濯怔了怔，又仔细看了一遍，“不就这一首相思酸词么？”

　　“我此行，与他说的是要收归江河军。仗打赢了，容王的威望水涨船高，他越发忧心此事，所以字里行间流露出来，问我‘江河平否’。”

　　殷濯读至“江平否，河平否”一句，恍然大悟，继而哑然失笑：“写诗填词本是一等风雅之事，偏叫你们这些野心家给毁了，就连一首词也要字斟句酌，看有没有言外之意。”

　　江回笑笑不说话，猛灌了一口药酒——内中大约放了细辛、桂枝、海风藤等几味温通经脉、散寒止痛的药材，回味有些苦涩，却一路从舌头到脾胃好似燃起了一把微弱的炭火，五脏六腑都慢慢安定温暖起来。

　　“好酒！”

　　江回突然喊了一声，起身行至一旁书案前，饱蘸浓墨，奋笔疾书。写罢，扭头走出营帐好远，方见到一名禁卫，将纸笺交付与他，快马送回京城。

　　“你写了什么？”殷濯对他的间歇性发疯一点都不奇怪，等他回来，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江回遥望苍穹一弯冷月，神色空茫，“江河已平，当归。”

　　“要回京了？”殷濯讶异道，“这么突然？是哪一日？”

　　“最迟不过上元吧。”江回道，“回去以后，还有其他事要做。”

　　世事倥偬，流年暗换。等到江回终于忙完了军中事务，距离上元已不过两日。

　　正月十三，是江回的生辰，彭祖百忌，诸事不宜。

　　江回将归期定于这一日，大抵是因他向来不信鬼神，从不忌讳这些。

　　仍是来时的那些人，江回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和殷濯坐在居中的马车里。韩应龙等人明说是送别温曜这个监军御史，实则是送他——那些将领终究是没打探出江回的身份，但在江河军的诸多改变后，他们也猜出这都与江回脱不了关系，对他观感颇佳。

　　裴衍站在人群最前，眼中似有热泪翻涌，江回透过小窗瞧了他片刻，忽然，他身后有一道身影越众而出，像马车疾步行来。

　　是贺居安。

　　他的手上拿着一方小小的锦盒，贴着一个“寿”字。他将锦盒从窗口递进来，低声道：“公子，王爷知道今日是您的生辰，但是提前说出来又怕您看见他觉得气恼，所以这会子才命小人送来。王爷说，愿公子福履绥之，长乐无极。”

　　“替我谢过你家主子。”江回向着裴衍处匆匆一瞥，目光短暂的交集之后，便合上窗扉。

　　马车南行，伤离别。

　　站在韩应龙身旁的明威将军秦游远去的队伍，忽然开了口：“方才我见贺校尉手中的锦盒上写着‘寿’字，是那位戴面具的公子今日过生辰么？”

　　韩应龙眸光微闪，并未回答。

　　秦游有些怅惘，自顾自道：“我记得，大将军最宠爱的小郎，就是今日的生辰呢。啊，现在该说是冥寿了……”

　　韩应龙侧了侧脸，目光陡然变得凌厉，斜眼看向秦游：“秦兄追随大将军的时间不比我短，想必对旧人旧事记得更深，不会轻易改变。”

　　秦游微微纳罕：“老韩，你这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提醒一句。这天下就快要变天了，咱们这些老家伙，千万不能忘了初心才是。”

　　马车上，殷濯快手打开了锦盒，道：“这是……相思扣？”

　　里面的物件儿初看是一枚玉佩，小小的同心结，下悬一枚白玉圆环。按照北煜风俗，情人之间常以此物寄情，两人一对，谓之“相思扣”，意指“长相思、两心同”。

　　江回拿起那相思扣看了半晌，眉宇一扬，忽然打开窗子丢了出去。

　　殷濯大呼可惜：“唉，公子这是做什么？倒枉费了容王殿下的一片真心。”

　　江回寒声道：“留着也只是扰乱我的头脑，我需要时刻保持清醒。”

　　殷濯低笑：“十二公子也怕因情乱智？”

　　江回摇了摇头，仿佛答非所问：“……恨也不行。”

　　回程不疾不徐，至正月二十六日，一行人方到京都。

　　温曜和江回在宫门外分别。温曜是监军归来，向例需求见皇帝复命，该说什么，如何行事，江回已在途中与他商定，此刻不必多言。

　　江回入宫，仍旧走的是朱雀门。他亮了金牌，一路畅通无阻，巧的是，在宫道上迎面见着有人打马而来，不必多想，能在皇城骑马的除定王裴行外再无他人。

　　透过车窗，裴行见他风尘仆仆，面带倦色，因笑眯眯道：“年节下的宫宴都不见十二公子露面，想是又出京办差了？”

　　江回身份尴尬，宫中对他的行踪一向是严守口风，不论是前次去乾州赈灾，还是此番去越知关，流风殿的大小事宜都有裴衡一力安排妥当，即使是太后也不能探知一二——自然，这些年来太后也从没把他放在眼中，早就失去了打探的兴致。

　　可是从裴行的语气来看，如此机密之事，裴衡却并未瞒着这个最小的弟弟。这个“又”字，着实费思量。

　　江回不置可否，只笑道：“劳王爷记挂着。前番听闻侧妃娘娘有孕，如今可要临盆了吧？”

　　裴行见他无意谈及行程，没有追问，顺着他的心意换了话题，“内子临盆之期约在月中，到时一定请十二公子到府吃酒。”

　　“只要侧妃娘娘不嫌弃就是了。”江回拱了拱手，似有深意。

　　裴行一笑而过：“十二公子说笑了。公子还是早些回宫休息吧，本王告辞。”

　　“王爷慢走。”

　　马车走出好远，殷濯才好奇地问：“听公子方才的语气，似是与定王府的侧妃娘娘有些不睦？”

　　“算是吧。”想起李长宁，江回忍不住揉了揉额角，敷衍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当年……”

　　话音未落，马车外隐隐有挥鞭声响。马车晃了几晃，停在宫道之上。江回掀开帘子，一眼看见熟悉的九龙华袍，裴衡笑吟吟地望着他，有些气喘吁吁，看起来是得了宫门守卫的禀报就一路奔来了。

　　“十二郎。”

　　江回弯了弯眉，跳下马车直接扑向他怀中。

　　环抱在裴衡颈后的手臂蹭开了一点衣袖，千机引的毒线已经变得漆黑如寒冬的夜空，江回依旧露出最轻快最自然的笑意，声线里有恰到好处的重逢喜悦。

　　“我回来了，阿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