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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江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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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安二十三年秋,朔岚左谷蠡王齐格为夺粮草牲畜,率兵侵扰北境重地,七万胡兵来势汹汹,直逼风鸣山下。
战火绵延至京都朝堂之上,文武臣子照例是吵嚷不休。若在往年,领兵御敌之人必是辅国大将军江独明无疑,然而夏秋之交时,江独明旧伤复发,久不见好,若是勉强出战,一来胜负难料,二来显得北煜除江独明外已无将可用,未免示弱于人。
为此,朝臣们在早朝时据理力争,苦劝数日,偏偏泰安帝始终未有决断。前方战事不等人,这日下朝之后,泰安帝便将江独明宣入御书房内密谈。
“陛下,臣必须去。”已过知命之年的江独明长跪在泰安帝面前,染着点点霜白的鬓发被梳得光洁整齐,隐隐透出毅然的肃杀之气,“没有人比臣更了解朔岚军,左谷蠡王齐格亦曾是臣的手下败将,若是臣不去,他定能猜到是臣出了什么变故,攻打起来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独明,咱们都老了。”泰安帝裴景昀打断他的话,疲惫地叹了口气,“你起来吧,朕不会让你去的。”
江独明浑身一震,欲再恳求,却见裴景昀扶着胸口,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唇边沾上了一点血沫子,他余下的话便生生咽了下去,“请陛下保重龙体。”
自从三年前怀宸太子遇刺身亡,裴景昀的身体便虚弱了下来,屡屡发作咳疾。其实他何尝不知江独明的能为,只是如方才所言,江独明也不再年轻了,而北煜江河万里,却不能永远只靠一个江独明。
“知远那孩子,也加冠了吧?”裴景昀忽然换了个轻松的语气。
知远是江独明长子江哲的字,还是裴景昀亲自取的。江独明观裴景昀之神色,似有言外之意,因谨慎道:“是,犬子今春已加冠成人。”
“朕与你初见之时,也是这般年纪。”裴景昀略带怀念地眯起双眼,放肆地怀想旧日时光,“当时朕刚受封睿王,被父皇发往北境经略军务,而你也是执意离家不久,发誓要在军中博出一片天地……”
裴景昀与江独明的往昔,是这个王朝最灿烂壮阔的一页华章。
不受宠爱的卑微皇子与没落将门的无名军卒,在动荡不安的边关相遇,倾心相交,同命杀敌,何其壮怀激烈?多年之后,皇帝驾崩,诸王内乱,已经统领万军的江独明一路杀入京师,扶保众人眼中名不见经传的睿王殿下登基称帝,明君贤臣的一场佳话,铸就了今时今日的国泰民安。
“朕之名讳,景昀二字,暗含双日重明之意,有朕在的一日,绝不让你江海独明。”
“臣将边军命为‘江河军’,惟愿此生护北煜江河万里,吾皇天下靖平。”
君诺如海,臣诺如山,言犹在耳,矢志未渝。
裴景昀结束了畅想,凝望江独明良久,终于是开了口:“此次派兵,朕想让知远去历练历练。”
江独明抿着嘴不出声。
裴景昀便自顾自地说下去:“知远那孩子,十六岁就随你去了边关,无论马上征战,还是设计筹谋,都是你一手调/教出来,比那些久经沙场的统帅也不遑多让。再加上你一手带出来的那几名副将从旁协助,这一战,或能让朔岚知晓,我北煜将星后继有人,谁也别想错了主意去。”
江独明依旧沉默不答。
“朕知道,你不放心知远。”裴景昀哀声道,眼中犹带惆怅,“但……咱们是真的老了。朕拖着病体,你也伤痛累累。未来的新帝,需要一个更加年轻、更加健壮的将军,来为他守护这万里江河。”
江独明似是下定了决心,双手抱拳,道:“陛下当知,江家儿郎从先辈起戎装卫国,无一人是贪生畏死之徒。臣固然有舐犊之情,但为国之安危计,臣无不舍,但求陛下能似这些年信任臣一般,信任犬子,让犬子无后顾之忧。”
裴景昀欣然应允:“独明放心,朕必倾力而为。”
十月,风鸣山已迎来了初雪,弱冠之年的江哲以北煜最年轻的怀化大将军之身,领五万江河军驻扎在风鸣山东麓,与朔岚军大战三天三日。
那一战,说是血战一点也不为过。风鸣山附近还有无数不知名的山丘,山间林木茂盛,两方人马挤在一起,直杀得昏天黑地,血染苍翠。但最终,还是擅长多地形作战的江河军险胜于朔岚部的草原骑兵,左谷蠡王大势已去,被迫向北煜赔偿牛马等牲畜乞降。
江哲一战成名,朝野振奋,但尚未等到泰安帝的封赏,一件令众人始料未及之事秘密传至皇帝案前。
江哲失踪了。
这位刚刚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并没有出现在战争胜利后的庆功宴上——应该说,是江河军打完了胜仗后,却突然发现自己的主帅丢了。
起初,几位副将以为他是迷失于山林之中,所以领兵搜寻了好几日,却始终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帅的失踪对军心影响甚大,继而引发一连串不可预知的变故。
无人知晓,此刻,江哲正在一个幽深隐蔽的崖洞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无语问苍天。
虽说并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但江哲的的确确是第一次披甲挂帅,于万军之中发号施令,与从前那般只需勇猛杀敌截然不同。多多少少的经验缺失,在他杀得正起劲儿时展现了存在感——俗话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他虽不曾失足,□□这匹踏雪宝马却实实在在地失了蹄,连人带马都摔进了山崖洞底。
好在,他倒不是孤身一人。
他拨着木柴,看向角落里傲骨铮铮,死活不肯吃他烤好的马肉的朔岚将军,不禁有了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掉下山崖前的片刻前,他刚刚与此人大战了几十个回合,并不负众望地将人擒过马鞍,只可惜没一会儿就两人一马齐齐栽了下来。要不是有马在下面垫底,他们二人估计不死也残了。
既是马失蹄,他将半死不活的宝马剥皮烤了,让它戴罪立功,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喂,你确定不吃?”江哲再次摇了摇被烤得油润浓香的肉块,“你要是饿死了,就算双方停战送归战俘,我也只能送回你的尸身了。”
“你为什么不杀我?”忽雷目光复杂地打量着对面的年轻将军,冷声问道。
“你原来会说汉话?”江哲惊奇地看向他。
忽雷扭开脸,微微点了点头。他是左谷蠡王麾下爱将的儿子,父亲曾告诉他,北煜的将军全都是阴险狡诈之辈,从不会真刀真枪地分胜负。因此,在朔岚,凡是像他这样出身的儿郎都会自幼学习汉话,为的是更好地学习北煜人的兵法战略,以便子承父业,在将来与中原朝廷交战时不落下风。
这是忽雷第一次与北煜人交战,他发现父亲说得也不全对。诚然,北煜将军的战术奇诡莫测,但是他们也不是只会这些,北煜将军的“阴险”之下,往往有着足以匹敌其智慧的勇猛,与他此前遇见过的金厥、获罗等国的将军完全不同。
比如他面前的这个人。
这个看起来比他还小些岁数,生得白白净净,看起来毫不可怕的年轻主帅,有着万里挑一的好身手。忽雷承认,他输得不冤,却很是郁卒。
“你为什么不杀我?”忽雷又问了一遍,犹带不解,“我们是敌人,应该相杀。”
“你已经输了,并无反击之力,在我们北煜,你这种算是战俘,多数时候是不用杀的。”
年轻将军有一双明亮而凛然不屈的眼睛,灼灼地丛生着烈火与风暴,可他偏生是在笑的,这种仿佛掌控一切的笑容令忽雷的自尊心严重受伤。然而他浑然未觉,依旧笑着走到忽雷的跟前,将肉塞到忽雷的嘴边,“你的手骨断了,要我喂你么?”
马肉烤得喷香,已经超过一天没有进食的忽雷咽了口唾沫,肚子很不给面子地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
忽雷的脸色一青,才要开口辩驳,江哲看准时机,果断将肉塞了进去,然后慢条斯理道:“战场不是让你任性或彰显尊严的所在,在战场上,杀死敌人并且活下来,如此循环往复,这才是最重要的。”
忽雷若有所思地咀嚼起来,嘴上却说:“那是你们北煜的道理,在朔岚,勇士一生最光荣的事,莫过于战死沙场。”
江哲好心地提醒:“作为敌人,我尊重你的信仰。不过看看时间,此刻左谷蠡王已经在向我军投降了,那么这里就不是战场,充其量是战俘营。勇士死在战场,但不会有人在意一个战俘是怎么死的。”
忽雷暴怒起来,断裂的左手与重创的右腿却牵绊住了他的行动,他只能用唯一完好的左手揪住江哲的衣襟,急声道:“你说什么?”
江哲反射性地将他的手狠狠扣向石壁,声音却淡定如初:“你没听错,我确信,你的军队这个时候已经输了。是生是死,由你自己决定。”
片刻之后,两个人各自收刀还鞘,默默无言地坐在火堆旁解决五脏庙的抗议。
“你叫什么名字?”进食完毕,忽雷忽然闷闷地问道。
“记住我的名字,以后再来找我报仇么?”江哲玩味地反问。
忽雷不准备隐瞒:“是。”
江哲简言道:“我叫江哲。”
“是你们江河军的‘江’?”
“是。哲是明哲保身的哲。”
“江河军统帅江独明是你……”
“是家父。”
“……我叫忽雷。”
“嗯?”江哲微微一愣,继而轻笑:“让我记住你的名字,以后再抓你一次么?”
“是记住我的名字,有朝一日,我会来杀你。”忽雷用左手拈来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忽雷”二字,然后握拳置于胸口,邪魅的褐色眼睛里写满虔诚,“我以天神追随者的名义起誓,我会再来杀你。”
“好。”江哲舒然轻笑,俊美的侧脸上闪烁着跳动的火光,“我等你。”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江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