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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同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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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天大典乃是从古至今的盛事,上可追三皇五帝,下可推千秋万世,天子于山巅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祈求天地神明护佑江山永固,百姓安居,宇内升平,海晏河清。
“宇清台”之名便是由此而来。此台建于九绥山山顶之上,是太/祖烈帝下旨督建,高五丈,广十丈,全部以汉白玉修砌而成,共有石阶八十一级,象征九九归真。台身纹九龙出海,巡回往复,四角是四大神兽的尊像,各指方位。台上则设有夔龙纹青铜大鼎,重于千钧,供天子敬香祝祷,祭天祀地。
斋宫在山脚下,宇清台在山顶上,也不知裴衡到底要做什么,江回躺了一天一夜,浑身酸软,却也只能跟着徐友良一步步走上去。等到遥遥看见宇清台的轮廓,已是披星戴月,暮色四合了。
徐友良在祭台之下停住脚步,躬身道:“陛下在台上,请公子移步。”
江回仰头看了一眼,问:“只有陛下一个人在么?”
“是。”
无端端的,也不知裴衡想干什么……江回提步拾级而上,一步一数,直到踏上最后一级,地面忽然出现了一双玄色云水五爪衮龙靴,他下意识地扬起脸,上方有一片暗色的阴影覆盖下来,将他的影子全都笼罩进去。
长久的垂首后猛然抬头,令江回感到有些晕眩,摇摇欲坠,然而有人眼疾手快地拉他入怀,淡淡的龙涎香让他瞬间清醒,随即听到一个磁性低沉的呼唤:“十二郎,你让朕好等。”
这一句一语双关,犹带着些微抱怨。
江回于是在那怀抱中笑开:“这九绥山真高,陛下下回可别叫我到这么高的地方来,爬山可真是太累了!”
一贯的随意与笑嗔,仿佛这几个月的分离与担忧皆不存在。
裴衡的大手放在他脑后,一径抚摸下去,江回只用一根细细的银簪挽着发,发尾松松垂落,被山顶的清风吹散。
“以后再不会了。”裴衡在他耳边低笑,可语气是极为宠溺的,“但今日,朕想与你同在此处。”
江回微微后仰,好奇地半笑道:“怎么,难道今夜宇清台上有何奇景?”
说着,他四下里环视一圈,整座高台幽静无声,只有山雀低语,流萤三两乱飞,已经近乎满月的月色明亮皎洁,照得那汉白玉的栏杆闪闪发光……似乎并无异常。
裴衡笑吟吟地放开他,执着他的手让出前路。他打眼一瞧,只见青铜大鼎之中插着三根手指粗细的九转檀香,已经点燃,脉脉逸散着袅袅的幽香。
江回不禁吃了一惊:“今日才五月初十吧?离祭天大典还有几日,怎么就在鼎内焚上贡香了?”
裴衡拉着他走上前去,沉吟道:“祭天大典那日,朕自会焚香敬天,求得神明庇护北煜百姓。但今夜,朕祈求神明,为了是别的事。”
鼎前早已放好了两个蒲团,江回诧异地看着裴衡:“陛下可别开玩笑。”素来祭天大典只有皇帝一人能上宇清台祝祭,蒲团自然也只有一个,而今这里却并排放着两个蒲团,江回隐隐猜出了裴衡的用意。
“朕何曾开过玩笑?”
裴衡的神情很是郑重,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当年春祭,朕已将你我之事秉明父皇。今夜,朕也要禀告上天,你是朕此生唯一认定的人,是要与朕一起受神明护持、共享这山河万里之人。无论来日世事如何,际遇如何,朕心永不背弃。”
仲春夜,清风寒,在此幽台之上,裴衡的声音明朗而坚定,随风生势,落地有声。
那一字一句,落入耳中,便如激起滔天巨浪,磅礴恢宏,不可阻挡。写于纸上,也是裹挟风雷之势,生涛灭云,起落铿锵。
江回瞧了他半晌,忽而问道:“陛下就不怕我当真是个祸主的妖孽,来覆灭陛下的江山?”
裴衡神色未改,平静反问:“那十二郎,你是么?”
江回眉睫微闪,艳丽无方:“我偏偏就是,陛下该如何?”
“那朕只好将江山奉上,博十二郎一笑了。”
裴衡掀起衣摆先跪了下去,又挑眉看他。须臾之后,江回也顺从地跪倒,笑着叹道:“哎呀呀,君恩不宜辞,我也只好笑纳了。”
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叩首于地,反复三次,仿佛虔诚无比,然而所思所求不可言传。
礼罢,江回蓦然纵身将来不及起身的裴衡扑倒在凉凉的台面上,笑意玲珑,双目桃花潋滟妖娆可比星辰璀璨。裴衡虽是惊讶,仍欣然地搂住那精瘦的腰身,自下而上地逡巡不止,如视珍宝。
江回点了点裴衡心口的金龙五爪,嬉笑道:
“陛下,你看咱们刚才这般,像不像一拜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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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六,明昭朝的第一次祭天大典顺利举行,当日,皇帝命人于绥州城四门抛洒铜钱无数,施恩于民。绥州城内彻夜燃放太平焰火,以昭圣主临朝,四海平定,万民归心。
一切倒是顺遂,未出什么差池。
大典过后,圣驾启程回京。江回毫不客气地分享了裴衡的龙辇,以自己大病初愈需要进补为由,将裴衡的御膳也一扫而光,还拉着殷濯作证说天气和暖,无需再为旧伤而忌口。
裴衡便只笑笑,随他去了。
绥州距帝都不过一二百里,纵然龙辇行进缓慢,也不过是十日之内的路程。五月二十五日清晨,太傅谢峥、左相司空遂携文武百官于永定门外恭迎圣驾。
为表仁君体恤朝臣之心,依例,皇帝需下辇亲自扶起主持迎驾的两位大臣,然后说几句恳恳切切的慰劳之语,来表彰在自己离京的日子里依然勤恪奉公的臣子们。
然而今次,龙辇到了众臣面前,却只有御前总管徐友良走了过来,代宣了皇帝口谕:“陛下有旨,各位大臣连日勤于国事,劳苦功高,着令休沐一日,恩赏三月俸禄,钦哉。”
太傅谢峥迟疑地看向围帘紧闭的龙辇,密密实实的明黄帐幔遮去了所有人的视线,仅能隐约看到皇帝的轮廓。然而,不知是不是他老眼昏花了,总觉得那里面的皇帝身影似乎过于雄伟壮硕了。
只是这一瞬的犹豫,身旁的左相司空遂已经拜倒,他觑了一眼徐友良,也只得叩谢圣恩浩荡。
圣驾再起,谢峥和司空遂垂首退立于左右两侧,身后众臣也雁翅排开,恭请龙辇进城。
经过谢峥时,一阵细风拂过,掀起轻薄的罗帐一角,隐约泄出一声极轻极轻的笑,倏尔消弭。
“你是故意的?”裴衡低嘶了一声,垂眸看向执着于在自己敞开的胸口种草莓的小妖精。
早起换上的九龙袍已被扯开大半,头顶的冠冕也歪了,倒是那妖孽衣着严整,好似他才是寻花问柳的风流客,而自己是被调戏玩弄的花国状元一般。
江回纤长的手指轻佻地拂过裴衡的喉结,满意地听见一声压抑的呻吟,方才餮足地微笑:“谁让那谢太傅不知好歹,好不容易都出了京都,他还要锲而不舍地写密折劝陛下选秀?”
“原来是吃醋了?”
裴衡瞥了一眼角落里小杌子上放着的昨日送来的密函,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江回小巧的耳垂,“你昨个儿看到的时候不还说,要替朕把关,多选几个绝世佳人放在宫里养眼?难不成都是诓朕来着?这可是欺君之罪。”
江回理直气壮地回视过去,毫无惧色:“我素日犯的宫规律法多了去了,还差这一条欺君么?反正陛下要选秀了,少了我这个碍眼的岂不更好?”
他说得委委屈屈,颇有一股质问负心人的意思。裴衡唯恐他是真的生气,忙哄他道:“不过是太傅说动了太后,要从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之家择选适龄秀女,在中秋宫宴时办一场小选。因着前番崔赋一案,选秀之事不宜大办,即便是如太傅与太后之意办了这小选,要不要选人入宫也是由朕做主的。”
江回冷冷一瞥:“陛下何必敷衍我?既是太后提出小选,到时候太后选中了哪位千金,陛下难道还能冒着不孝之名公然拒绝?”
江回虽然恃宠而骄,自负皇宠,可也明白裴衡身为天子,不可能永远不立后纳妃。何况如今前朝有太傅掣肘,后宫有谢太后母仪垂范,裴衡根本不能乾纲独断,谈何“做主”?
裴衡眼见着江回的眼底蒙上一层冷意,心内一痛:“十二郎,朕也不愿委屈了你。可你总要给朕时间……”
江回淡淡一语,给裴衡心头又加了一把火:“陛下当年用清延十二州和五万兵马换了我,可也想过今日的为难么?亦或只当我是一样物件儿……”
“十二郎!”裴衡急切地打断他的话,圈他于臂膀之间,目光灼灼:“你难道不知朕的心意?莫说是清延十二州,就算是以天下交换,朕又有何——”
江回轻轻掩住他的口,眼神寥落悲哀:“陛下还是不要轻易许下不能达成的诺言。陛下知道,我曾是吃过这样的亏的。”
裴衡一时语塞,良久方道:“是朕对不住你。”
只这六个字,确实含着天子深切的无奈。彼此对视半晌,终是江回软弱下来,伏于天子心口。一点微凉渗透皮肉,裴衡知晓那是一滴泪。他与江回相识至今,五载相守,何曾见过江回这般模样?便是在扶风城中时也不曾。
可正如江回所言,他却无法承诺什么,天子尊贵无极,可总有难为之事。
裴衡只能叹息安抚:“朕以天子之名起誓,决不让你久等……十二郎,相信我。”
除了他们在乾安宫里的初次,裴衡鲜少以“我”自称。江回知晓这是裴衡所能做到极限了,只以裴衡而非天子的身份。他埋首于裴衡怀中,在视线荫蔽之处,却缓缓勾起一个诡谲如魅的笑容。
一个帝王的愧疚,足以在随之而来的生死棋局中成为他最大的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