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涅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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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惊心动魄的灭国之战如同泅澜崖下的黑色潮水，总是一次又一次凶猛地撞击着我的记忆。
不记得是第几次在睡梦中惊醒,每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都会看到效梨在窗前的月光下细心织布。我不想打扰她，我喜欢静静地躺在睡塌看她专注的样子，就像很多年以前我在绿衣岛的家中看我外婆织鲛帕一样，只有这样，那几近崩溃的神经才可以得到半息平静。
流亡在合虚岛这段时间，我经常想起我在沧流帝国的那段日子，一切恍如隔世。
我叫戈麦，身边的人都叫我公主，我的父皇是沧流帝国至高无上的王，有着最纯粹的冰族血统，而我的母亲是拥有绝世容貌的鲛族女子。很多年以后，我听沧流国的人说，当父皇宣布要娶这位身份低贱的鲛族女子时，大臣们都一致反对，他们说鲛族人单有蛊惑人心的容貌，只配世代为奴，沧流帝国高贵的血统怎容打破。
有一位年迈的叫司尊的大祭师更是在瞭天殿上以死相逼，父皇没有听从大臣们的意见，最后还是迎娶了这位鲛族女子。大婚三天后，司尊在他的补星阁中自杀了，他的长子，司邪，赶到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倒在奎木椅上，手中握着占星棍，占星棍有一半穿过了他的身体，暗青的血液把灰黑的奎木椅染得斑斑驳驳，占卜用的寿壳和骨笺散落一地。
在司邪被父皇任命为沧流帝国新的大祭师那天，他告诉父皇，他父亲死去的时候，奎木桌上摆着一副已经测算过的轨算盘，他说他父亲也是因此而选择自杀的。
司邪看到父皇身躯轻微颤动，再没有说什么。
两年后，母后生下了我，但她却因难产而死去。沧流的人们暗地里都说这是定数，意料中的事，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谁也改变不了。父皇将母后葬在沧流国最尊贵的历代帝冢旁，并让我的鲛族外婆，一位老得让人无法记得她年龄的慈祥老人将我抱走。
其后的十年岁月里，我都是和外婆在沧流城外几百里的绿衣岛上度过的，那里有广袤如海的梨花林，白色的梨花漫天飞扬，我一直都有错觉那是放肆坠落的雪片
………
在绿衣岛的九年中，是我生命中最开心的日子，往后的时光里，总会让我意犹未尽的去想起它们。
十岁那年，我的外婆很意外的死了，我被父皇接回那终年笼罩着厚厚积雪的沧流皇城。在空旷庄严的瞭天殿上，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父皇，他有着挺拔魁梧的身躯，灰褐色的瞳仁闪着一层不容侵犯的神圣光辉，他微笑的对我说，从此以后，你就是沧流帝国最高贵的公主，我会让最好的授术师教你幻术。
从进入皇城那天起，我就一直很自卑的生活。虽然我是个灵力高强的孩子，虽然我在半年后就轻易将教授我幻术的授术师击败，但我的头发不像其他皇兄妹，他们都拥有着同父皇一样黑亮如墨莲颜色的发丝，也不像鲛族人天生海水般的幽蓝，在大殿上云云众多的沧流人群中，那一头暗蓝色的长发显得格外突兀，旁人总会用怪异的目光，来打量拥有不纯粹血统的我。
……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和皇兄妹们一起练习凝冰术，他们碰见我的时候都会远远避开，父皇来看我的时候总是不停地摇头叹气，我经常一个人爬到沧流城外的泅澜崖，泅澜崖是沧流中域领土上最高的地方，《地沧经》上有这样一段记载：
“天地之间，四荒以内，有巅涯曰泅澜。立之于中土，下拦黑水，上观星辰，月之所在，鬼魅隐现。梵天之落仗也。”
我十七岁的时候在泅澜崖上认识了荆浚，那个时候他即将接替他父亲司邪的位置，担任沧流帝国下一任大祭师，所以经常要来泅澜崖观测星宿。他不是像沧流帝国的男子那样的粗犷且魁梧，荆浚有着精致的五官和修长的手指，长发如黑丝般飘逸，瞳仁深邃且温柔，俊美得如落入凡世的星使。荆浚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向我投来怪异的眼光，他会微笑的坐在我身边，告诉我天上星宿的名字和代表的含义，他讲述这些星宿的时候，眼光温柔且安静，像是在讲自己最心爱的人。有一次，荆浚问我，你为什么喜欢来泅澜崖？这是占星之所，除了占星师，平常人一般很少会上来。
我告诉他，因为我最爱的人她们都在天上，泅澜崖是我所见到的沧流土地上最高的地方，这里离天近一些，那么我离我爱的人也会更近一些。
荆浚眼光忧伤的看着我，他指着西边的一颗发着浅蓝色光芒的星说，那叫守望星，死去的人会在那颗星星上面一直守望着他们在地上的爱人。只要你望着那颗星，就等于望着你所爱的人。
这些柔软的日子很快就被一场延绵以久的战火彻底摧毁，至今回想起来，恍惚觉得那些日子像云朵一样不真实，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是否曾经有过那样一段时光。
边境将领传来的告急令一次比一次紧急，死伤的战士也一批比一批严重。我来到父皇身边，望着他冷峻深锁的眉头，此时我已是长成像鲛族女子一样拥有的美丽容貌的女子，我的头发也变成像海水般纯粹的幽蓝，我对父皇说，您派我去上战场吧，在沧流帝国上已经没有人能轻易打败我了。
父皇只是重重叹气，然后拉我到怀里，这是他第一次抱我，也是最后一次。
然后他摇摇头便让我退下，离开瞭天殿大门的时候，我回过头去望了一眼父皇，而父皇也在看我，神色黯然哀伤，从此，那个表情便深深刻上了我的记忆，让我每一次想起父皇，总会记起那哀伤的眼光。
空桑族的铁骑踏进沧流皇城那天，大皇兄和荆浚神色慌张的闯进我的寝殿，他们拉着我跑到泅澜崖下的黑水河边，那里停靠着一艘窄长的旬月船，大皇兄对我说，这是父皇的命令，也是我们众多皇兄妹的意愿，沧流这次是在劫难逃了，作为沧流帝国的太子，我必须回去和其他兄妹及将领们一起抵抗到底，尽管我们国家这次真的要灭亡，我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在我们当中你的灵力是最高的，所以你必须要好好的生存下去，他日为沧流复国，荆浚会一直在你身边帮助你，记住，你是我们沧流帝国最后的希望。
我一直摇头，心中惶惶而不知所措。
荆浚脸色苍白，神情严肃而沉痛，他说，听太子的话，你是沧流最后的希望。
那个曾经用手指责过我诋毁过我的大皇兄，此刻却走过来抱住我，难过的对我说，戈麦，我亲爱的妹妹，其实，其实兄妹们都很爱你的，只是不知道怎么接近你，小时候你就总是一直避开大家，以前我们以为捉弄你可以引起你的注意，可你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我们不知道这样反而给你带来了伤害。你知道每次看到你一个人在空旷的雪地上表情冷漠的修炼幻术的时候，我心里都会狠狠的难过，我觉得我的妹妹很可怜，从小就没有母亲，最爱的外婆也离开了她，而想爱她的人却一直不能靠近她。
然后，我的大皇兄便转身奔向皇城，再没有回过头来，幻术袍在怒风里翻飞，猎猎如同一面旌旗。
黑色云层上翻滚着沸腾的血腥，我听见空桑铁骑肆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记忆就在这里愕然断开，像一幅色彩浓重的图画中间生生多出一处空白，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完全记不起来。我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一个叫合虚岛的小木屋里，一位叫效梨的人救了我，她说前天傍晚她从集市上回来，在进山谷的道上发现了我，当时我晕倒在地，合虚岛上除了她再没有其他人家，于是就把我带回家中。
效梨是有着惊世容貌的鲛族女子，蓝色长发散开来柔软的坠到腰际，眼光流转温柔，即使是在天生貌美的鲛族人中，她的容貌也是罕见的，就像一种素净的水色胭脂，当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以为看见了我的母亲，突然就有种落泪的冲动。
在合虚岛的半个月里，荆浚一直杳无音信，虽然我知道以荆浚的灵力，他迟早会占到我在什么地方，我也相信他一定会来找我。但我在沧流国中亲人的音讯我一无所知，就连当日上船后发生过什么事情我都记不起来，若不是有效梨在身旁，我可能一早崩溃了。
合虚岛是沧流领域中最南边的一个小岛，人迹罕至，岛上有众多珍奇走兽，香花百草，更令我惊讶的是，这里竟然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梨花林，梨花瓣在太阳底下肆虐飞舞，像在上演着一场又一场繁华盛世。
我和效梨躺在梨花林里，感受到那些穿透树叶的阳光落在皮肤上的温度。
你为什么会一个人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岛上生活呢？
效梨拿起身边一片梨花瓣看了很久，然后淡淡地说，年年战乱，人们流离失所，鲛族人又是毫无地位的族群，单有动人美貌，却无战斗本领，因此无论沧流还是空桑当政，鲛族仍逃不开世代为奴的悲哀，就像月光永远要躲避着太阳的追逐，与其为他人奴隶，不如避世隐居。
效梨身上有花草绽放的清香，那阵香味让我感到很熟悉，总觉得效梨是一个我曾经见过的人，可是脑海中却又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她痕迹。
我不止一次向效梨打听关于沧流帝国的情况，但她每一次都会找到借口躲避回答。在合虚岛的时光就这样在这飘飞的梨花与惶惶不安的忐忑中游走。直到在我见到荆浚的前一天，效梨才肯告诉我，就在我来到这里的前两天，她在集市上听人家说沧流帝国已被空桑人攻破，皇公贵族将军统领不是战死就是被俘后赐死，被俘的大皇子被处以极其残酷的空裂，空桑人将他的首及手脚分别捆在五只独角黑彘鸟上，黑彘鸟将他身体托上半空，然后猛烈地朝五个不同的方向飞去，血液从空中落下，如下了一场碧青色的凄厉之雨。那些没有来得及逃亡的人们不是惨遭屠杀就是被俘为奴，大火烧了七天七夜，将曾经有着几千年辉煌圣史的沧流帝国烧成一片废墟，然后空桑族的幻术师齐集魔力，用九天时间在废墟上面建造了幻影国度，并划分四界，重组六合。空桑国王桑桓也把年号改为，天伐一年，意即替天伐虐。
我低着头静静的听完，心里像裂开一样，虽然之前我已经猜测到结果，可是，我现在才知道，即使猜测与真相一模一样，可是当别人亲口告知真相时候，还是会感到很意外的震惊，眼泪还是会不由自主狠狠掉落。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肯告诉我？
我想你留下来，在合虚岛的这段时间，难道就不能让你产生避世隐居的念头？
我摇了摇头，说，合虚岛很像我记忆中的一个地方，那里有我最温暖的记忆和最快乐的时光，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在那个与世无争的偏僻岛屿上，和我的外婆一直生活下去，可是后来她被杀了，所以，在这乱世之中，并没有一处真正可以避世隐居的地方。
那天夜里，我又梦见我在绿衣岛的外婆，她的笑容慈样而安然，我走过去紧紧地抱着她,像小时候一样放声大哭。……
第二天傍晚，我见到了荆浚，他出现在小木屋的时候，肩头落满一层薄薄的梨花，像是刚从终年飘雪的沧流大街中走过来一样。
荆浚见到效梨的时候显得异常冷漠，他甚至没有正眼望过效梨一眼，这让我感到很奇怪。因为荆浚一向对任何人都是谦谦有礼的，何况效梨还是曾经救过我的人。
而效梨对荆浚的突然遭访也并不感到惊讶，整个晚上她都是静静的坐在窗前织布。
荆浚和我走在到静谧的梨花林里，月光倾泻在他俊美的脸庞上，目光隐忍而哀伤，他开口想对我说些什么，但又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我对他说，沧流的事我已经全部知道了。
他的表情有些惊愕，问是否是效梨告诉我的。
我点了点头，然后看见荆浚在轻轻叹气，说，都是定数，一切都是定数，沧流这次灭国是在劫难逃。
都是定数？难道你一早就知道沧流会灭国？
不止我知道，你的父皇，还有你的皇兄妹们，他们也知道。在二十多年前，我的爷爷，沧流帝国最伟大的大祭师司尊就已经在轨算盘上算到，沧流立世之日，不出三十年，后来他自杀了。
荆浚缓缓说完，我不由心底一寒，因为我曾经听沧流的人说，当年父皇要迎娶我母亲的时候，当时的大祭师司尊誓死反对，后来还在家中自杀了。
沧流的灭亡，是不是与我母后有关？
荆浚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日月更替，星移斗转，盛衰轮换，这是天理，神定下的规矩，纵使再强盛的国家，终究会有衰败的一日，沧流帝国也不例外。根据星象运转，沧流帝国国运本来还有三百年的时间，而三百年后，就会被异族入侵而永远消亡于世上。我的爷爷一早就测到这点，国王问他是否有其他方法，可以让沧流帝国立世长久一些，爷爷告诉他唯有━涅磐。
涅磐？
对。涅磐，也就是先死，然后重生。沧流这次的灭国，为的是酝酿下一次的复国，为的是沧流帝国将来能够千秋万代。
那为何你的爷爷要反对父皇迎娶我母亲？
因为，你母亲是涅磐的关键，沧流帝国开国贤君沧宇大帝曾立下规矩，将来沧流历代帝王不得与异族女子通婚，违者，轻则毙命，重则灭国。而要涅磐就必先要灭国。我爷爷他认为刻意扭转国运，已经有违天理，何况星象无常，稍有一毫差池，都将功亏一篑，沧流反而要为此付出更沉重的代价，而你的父皇为了沧流能够千秋万代永立于世上，他宁愿去冒这个风险，将希望全寄托于你。
为什么会是我？
凤因火灭，亦由火生。
你是说，沧流是因为我的出现而灭亡的？
荆浚又重重叹了口气，眼光忧伤得令人心痛，他说，一切都是定数，宿命无法更改，在国王迎娶你母亲的那刻开始，命盘就开始转动，一切都只是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走。
一只黑色的巨鸟在树林中仓皇掠过，发出一声破碎沙哑的叫声。
荆浚轻轻握着我手，说，不要责怪你的父皇，其实，最难过的人是他，他有一样东西叫我交给你。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戒指，恭敬地递到我面前。我一看，心里不禁一震，眼前的竟是沧魔戒，沧流历代帝王的权力标志，传说中可以让风云变色，海水怒涌的沧魔戒。银白的戒指上面雕刻着精细的朱雀和玄武图案，戒指中间镶嵌着一颗深蓝色的玲珑宝石，月光下发出淡淡蓝光。荆浚见我并没有立即戴上沧魔戒，便说，戴上它吧，你会知道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然后起身朝小木屋方向走去，身影很快地消失在树林里。
我犹豫了一下，把沧魔戒往右手往中指上套去，轻轻“喳”的一声，戒指便稳稳戴上了右手中指，分毫不差，像是专门打造那般服帖。突然，戒指上那颗玲珑宝石本来淡淡的蓝光骤然变成一蔟耀眼的深蓝光线，直射穹苍，顷刻间，天幕变得前所未有的白亮，不过，玲珑宝石上的深蓝光芒很快开始转弱，在我手中恢复成刚才所见的幽蓝光芒，天空亦重回一片漆黑。
当我起身准备离去的时候，父皇竟出现在我眼前。此刻，他正微笑的看着我，我惊讶地发现，沧魔戒竟然可以制造幻象，传递父皇留给我的梦境。
在沧魔戒的幻象中，我看到了站在苍茫一片的雪原中央的父皇，面容憔悴，雪花在他身边不断落下，整个画面显得格外苍凉，他对我说，一个人手中如果掌控着越来越多的人的命运，他就越难掌控自己的命运，在很多年以前，我曾娶过一位美丽的鲛族新娘，新娘明知道这段婚姻是带有毁灭性的政治工具，然而她却义无反顾，临死之前她还微笑地告诉我说从来没有后悔嫁给我，与我在一起的这短短两年，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她离去之后我几乎崩溃了，然而我明白，为了完成神圣的任务，有时候我不得不牺牲自己所宝贵的东西，包括我的家人，包括我的生命，包括我最心爱的女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小木屋里去的，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我的父皇，眼前的他苍老了许多，曾经魁梧的身躯似乎有些微微枸篓，他拉我到怀里，泪水从眼角一直滑落在我手臂上，如同梨花伤逝，当我抬头，发现眼前的竟是大皇兄，他笑着对我说，你一定要坚强，你要记住，你是沧流最后的希望。说完他便转身跑去，不远处，我看见五只独角黑彘鸟从空中狠狠扑向大皇兄，强硬的将他拖上半空，大皇兄痛苦的挣扎着，然后我看见血泪刹那间在乌黑的云层中迸发，而我撕心裂肺的伤痛却被深深掐在咽喉里而不能宣泄出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恍惚间，我听到荆浚和效梨在屋外小声说话。
荆浚冷漠地对效梨说，天明我们就走，你要求的事情我已经做了，希望你也能遵守我们之间的承诺。
效梨冷笑一声说，如果我不遵守呢？
你会的，除非你想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死去。荆浚的语气显然有些愤怒，但随即他很快的平静下来说，有些事情你是阻止不了的，就如同某些人的离去或留下，你都阻止不了。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屋子里如止水一般死寂，只有苇草灯芯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我忽然觉得周围寒气像针一样尖锐，从手指入侵，顷刻间蔓延全身。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涅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