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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廿柒 ...

  •   转眼又到了五月里,正是榴花似簇的时节。这天散朝早,水溶从官署出来,乘了一顶肩舆回府。刚进门,管家就腆着笑脸迎上来:“王爷可回来了,老太妃请您过去一趟。”
      水溶不明就里,回房换了常服,就往太妃所在的后堂去。婢女见他来了,争相打起帘栊,水溶欠身进去,屋里熏了水沉香,薄烟从铜炉里袅袅扩散开来,淡香扑鼻。
      打扇的丫头冲他摆摆手,示意勿要惊扰了榻上的人。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太妃才从睡梦中转醒。
      “溶儿,你来了。”太妃慢慢支起身子。水溶忙上前扶她,笑道:“娘叫我,有何事吗?”旁边伺候的侍女捧来痰盂、镜奁,太妃披上衣裳,等屐好了鞋,才从榻上慢条斯理的下来:“没事就不能叫你?”
      水溶忙赔笑道:“都怪儿子,这几日朝务太忙,忘了给娘晨昏定省,实在是儿子的疏忽。”
      太妃笑笑道:“你呀,真是忙昏了头,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
      经她这一提醒,水溶才恍惚想起来,平日哪还挂心这等琐事,笑道:“劳娘记挂,我已有多年没过生日,今年就算了吧。”
      太妃却沉下脸道:“不行,今年是你二十五的周辰,非过不可!”水溶见拗不过她,只好应承下来:“好,都听娘的。”
      侍女们撤了罗帐,低身退出去,屋内只剩下母子二人,太妃牵着他的手在榻前坐下,叹了口气:“林丫头来咱们府里,也快有一年了吧,性子还是这样孤僻。平日里也不见她出来,可是你冷落她了?”
      水溶只觉啼笑皆非,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太妃看他张了张口,像有什么话噎在喉里说出不来,便更觉得可疑。
      “怎么?那就是跟你怄气了?”
      水溶被她问得心烦,只能胡乱敷衍道:“没有的事,娘别乱猜。”
      太妃瞪他一眼,气道:“你呀,冒那么大风险把人娶回来,这才几天就厌了,瘟神似的躲着她。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呢?”
      水溶闻言默然,良久才一笑道:“娘多虑了,儿子只是近来公务繁忙,没功夫去找她,以后多去她房里住几日就是。”
      太妃怕他听不进去,又道:“这女人呐,心思最是细密,打不得,骂不得,也丝毫轻贱不得。你要是伤了她的心,想挽回可就难了。”
      水溶也不强辩,面上露出些许疲惫之色,只觉得这屋子如此憋闷,全然呆不下去。坐了半个时辰,便找借口出来。自从那天将宝玉出家的消息告诉黛玉,她就郁郁寡欢,一直闷在屋里,连吃饭都叫不出来。水溶自然知道她的心病,自己就是再柔情切意,也始终抵不过他们两小无猜意缱绻的情分,只怕今生今世,她心底里有一块地方,永远是为宝玉留着的。
      七日后,就是水溶的生辰,众人张罗着为他做寿。按着上回太妃寿辰的规格,在后园的假山前搭了戏台,请了一个新戏班子,专唱昆曲、弋阳两腔。
      罗氏让人排了几桌酒席,隔着湖水粼粼的波光,笙箫袅袅地传来,正应了左思《招隐诗》里的名句,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老太妃向来喜欢热闹,水溶就拣她爱听的点了几出,一时间锣鼓喧嚣,气氛甚是欢畅。因为是家宴,来贺寿的人并不多,只请了镇国公、理国公、定成候、乐善郡王等几个相熟的好友。席间罗氏也不避嫌,忙着给他们摆酒布菜,不时说笑上两句。
      水溶等了半天,不见黛玉的踪影,就派人到萼绿馆去请。不一会儿,黛玉果然带着紫鹃来了,衣着轻简,韶容素秀,更映衬着那一双眸子亮如寒星。太妃让她挨着水溶坐下,两人并排而立,任谁看了不暗自称羡。
      乐善郡王最爱插科打诨,和理国公柳方凑到一起,免不了要腹诽几句。那柳方喝多了酒,就开始扯闲篇,嘀咕道:“我看这房新夫人比那正经王妃还标致些,往后啊,保不准要爬到王妃头上去。”
      乐善郡王咧嘴一笑:“谁说不是,这跟掉下个天仙似的,搁谁能把持住。”柳方想了想,又皱眉道:“不应该呀,咱们爷清心寡欲是出了名儿的,怎么突然转了性?”乐善郡王夹了一筷子炙鹿肉,不紧不慢地往嘴里送:“嗨,这种事,哪里说的准。”
      他们两个正交头接耳,旁边的镇国公牛继宗却浑若未闻,一直沉着脸喝闷酒。酒过三巡,水溶在席上窥见他的神色,便关心道:“继宗,别光顾着喝酒,可是菜不合口味?”
      牛继宗原本已喝了四五分,此时几杯酒水下肚,醉上加醉,摇摇晃晃站起来,亲自斟满一杯,端到水溶面前:“今天是王爷的好日子,下官无以为敬,还请满饮此杯!”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冯紫英在旁看的真切,当下便过来,按住牛继宗的肩膀道:“王爷一向酒量浅,这杯我来代劳了。”说着夺过去,仰头一饮而尽。
      水溶从他那收回眼光,又在牛继宗等人脸上转了一圈,淡淡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痛快的,说出来,本王给你开解开解。”
      牛继宗晾在那里,一时有些尴尬,酒也醒了几分。乐善郡王推了他一把,笑道:“皇上撤了继宗的职,罚他去太液池做监工,他正心里不自在。”
      水溶怔了一下,犹自有些吃惊:“哦,这是几时的事?”
      牛继宗神色黯然道:“就在上个月,皇上原本答应让我到南海做镇兵总制,不知什么缘故,突然改了主意,还把我圈在京城,赶去修太液池。”
      冯紫英沉思片刻,道:“国公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周到,触犯了龙颜?”
      牛继宗是急性子,不禁冷笑道:“我哪里有胆子得罪官家,必是那几个奸佞小人在御前搬弄是非,皇上一时着了他们的道儿,这才对我起了猜忌。”
      水溶紧抿唇角,半晌才缓缓松开,道;“继宗去年以抚远将军的身份平定了丹津之乱,又奉使安南,晋升二等公,朝中难免有人看着眼红。此时你要再去南海做镇兵,包揽了西南的军政,能不惹陛下猜忌吗?”
      “那……那怎么办?”牛继宗打了一个激灵,顿时面色惨白。
      水溶斟酌半天,眯起眼睛道:“皇上将你调回京,就是希望你能自请上书,交出兵权。你就以身体不适为由,自行请辞,外放到苏杭做个巡抚。过个两三年,等他防备心淡了,你再请旨回来。”
      柳方点点头,附和道:“还是王爷想的周到,既然陛下不放心,你索性借坡下驴,躲得远远的,不在他跟前碍眼。”
      牛继宗对这个“自请贬官”的计策很是满意,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可是皇上派我去修太液池,还要筹集缮款,我到哪去弄这么多银子?”
      乐善郡王接口道:“太液湖的工程原本是忠顺王揽下的,这个老狐狸撺掇着皇上大兴土木,一味的溜须拍马。可如今国库亏空,户部连粮饷都拨不下来,去年给太后修仁寿宫,钱早就花干了。皇上也急的跟什么似得,借着各种由头,让满朝文武把银子吐出来。”
      听着他们争论不休,水溶拧着眉细细沉思片刻,忽然道:“好了,咱们不说这个,再争下去,菜都凉了。”
      罗氏也在旁笑道:“是啊,大喜的日子,不兴说这些。”转头吩咐下人,“管家,去换一出热闹的戏来,就唱《拜月亭》!”
      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众人照旧吃喝,又恢复了推杯换盏的气氛。黛玉冷眼旁观,虽听得不是很明白,心里也猜透了七八分。她毕竟长于权宦之家,对官场上这些尔虞我诈早有耳闻,心道:“都说北静王有权谋,原来果真不假,别说宝玉,就是贾府上下所有男人加起来,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水溶察觉出异样,夹了一块金盘脍鲤鱼,笑吟吟放到她碗里:“刚才闷了吧?夫人尝尝这个,新鲜的洛口鲤鱼,肉嫩的很,平常可吃不到。”
      黛玉心里存了芥蒂,用帕子掩住唇道:“对不住,我吃不惯生肉。”
      水溶不由一愣,身后的紫鹃忙补充道:“我家姑娘身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爱吃的。”水溶对她这样子早已看惯,并不在意,转头和太妃又说笑去了。
      台上唱的正热闹,演到小姐瑞兰烧香祷祝,对着月亮,遥向远方的夫君蒋世隆诉说心事,倾吐她那无法排遣的相思之情。
      太妃叹道:“这一出戏唱的真好,排场又大,词曲又妙。尤其那个唱小旦的,长得真俊俏。”
      水溶不以为意:“娘要是看着喜欢,等戏散了,给点银子买下来就是。”
      这话正说到太妃心坎上,她满意地点头:“那敢情好,咱们府里正缺几个戏子,全买下来,以后不用到外头请。”
      罗氏笑道:“娘怎么忘了,皇上去年才定的规矩,豁除贱籍,不准私设戏班,如今连太后宫里的班子都遣散了。”
      太妃这才恍悟过来,笑道:“哎呦,瞧我真老糊涂了,那就多赏些银子,往后请他们再来几趟。”
      等这一出戏唱完,已经日落西山,约莫到了酉时,天渐渐黑下来,众人也喝得直打酒嗝。罗氏看出太妃还没尽兴,就偷偷跟管家吩咐,让把那几个戏子领来。
      夜色渐浓,黛玉早有些乏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一走了之。忽然想起几年前的中秋夜,她和湘云、妙玉在凹晶馆联诗,也不知此时此刻,她们二人沦落在何处,是死了还是活着?又想到宝玉红尘撒手,从此天南海北再无相见之日,心下倍感凄凉。正应了晏殊那句,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她正心绪复杂,胡思乱想着,就见管家领着一群戏子,从楼梯下走上来。那个小旦只有十三四岁的稚龄年纪,生得果然眉目俏丽,她施施然走过来,敛袖一福,怯声道:“奴婢拜见太妃、王爷、各位夫人。”
      太妃看她长得姣美,一把拉过来,细细打量道:“这孩子乖巧,叫什么?几岁了?”
      小旦声如乳燕,娇声答道:“回太妃,奴家叫琼官,十四了。”
      太妃点头道:“好,难得模样周正,又懂礼数,以后就跟着我吧。”
      罗氏在旁抿嘴一笑,打趣道:“娘要是真喜欢,就给王爷留下,他那屋里还缺个人呢!”这话甚是滑头,既讨好了太妃,又挤兑了黛玉。紫鹃性子要强,听在耳里极不是滋味,暗自心说:这是变着花样欺负我们呢。
      偷眼看黛玉,她却恍若未闻,面色越发淡薄,这才觉得自己多虑了。那边太妃拉着琼官说了一阵体己话,忽然想起什么,抬头便问:“对了,那个演武状元的在哪儿?”
      班主笑着从人群里推出来一个瘦高的男子,答道:“在这呢!还不快去拜见太妃。”那男子一身武行打扮,精瘦利落,抱拳跪下道:“小人见过太夫人。”
      水溶见他英挺刚毅,当下也有几分欣赏,就问道:“你是在哪里学的艺?身手这样了得。”
      男子跪在他脚边,兀自低着头:“回王爷,小人是自学的,没有师傅教过。”水溶看着他瘦韧的腰身伏隐在夜色中,丝毫没有奴颜卑膝之态,暗自觉得可惜,这样的行伍之人本该从军杀敌才是,怎么沦落到贱寮。只听他道:“小人除了唱戏,还有一门绝技。”
      “哦?”水溶不由自主地俯下身,那男子仰起头来,眼中透着极深沉的幽光,突然出手如雷霆万钧,一道寒光冲着他喉咙刺来。水溶侧身后闪,已然是来不及了,黛玉在旁看得真切,本能扑上去,钻心的痛划破后背,很快蔓延成一滩鲜红。
      “颦儿!”水溶怒不可遏,一脚踹开那人,黛玉倒在他怀里。席上顿时惊慌四起,女眷们乱作一团,那刺客见没击中水溶,爬起来还要再扑,冯紫英快步上前,轻易扭脱了他的肩膀,回手就去摸刀鞘。
      水溶目光森然,咬牙道:“留活口!”冯紫英不敢违逆,只将刺客手脚骨节尽数折碎,一路推推搡搡地拖下楼去。那班主早就吓傻了,不由自主跪下,像只癞狗似的爬到水溶脚边,不住地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小人真不知情!”
      水溶逡巡了一圈,眼光落到那几个戏子身上,厉声道:“一个都跑不了,全给本王抓起来!”罗氏吓得六神无主,扶住虚脱的太妃,连叫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叫太医呀!”
      府内一片混乱,乐善郡王和镇国公几个人本来是贺寿的,没想到触了这霉头,当下不愿再留,纷纷起身告辞。水溶哪还管得了他们,来不及不回萼绿馆,抱着黛玉一路心急火燎的奔到自己的卧房,将她搁到床上。
      黛玉已经疼昏过去,雪白的额头满是细汗,后背还在不断往外渗血。水溶稍微检查了一下伤口,回头对紫鹃道:“先别哭了,趁着太医没来,赶紧去烧点热水。”紫鹃早吓掉了魂,此刻全没了主意,守在旁边只会哭,听他这样吩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太医走进院子的时候,正跟紫鹃撞个满怀。紫鹃抹了把眼泪,急道:“人在王爷的屋里,您快去瞧瞧吧。”太医不敢含糊,赶紧进去,将黛玉的情形看了一遍,心里大致有个数,安慰道:“王爷放心,夫人没有大碍,只是失血过多,调养些时日就好。”说着从药匣中拿出止血的金疮药,撒在伤口上,血很快就凝住了。
      “那刺客失偏了手,扎在夫人肩胛骨上,所幸伤的不是太深。要是往左边错两寸,伤到心脉,后果可不堪设想呐。”听太医这样说,水溶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拱了拱手道:“多谢太医,内子无碍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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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廿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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