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食》月华夜辉

1、此生今已贯，再回永无期

　　这个世界苍凉的事情还是那么多。
　　但已经没有人可以帮我遮住双眼，捂住耳朵，说：“我不要你看见这个世界上最苍凉的事。”
　　已经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梦中依稀的流年，是你教我拉弓引箭，我嵌入你的怀抱，体会着你灼热的呼吸，听着你结实的心跳，幸福得好像得到了全世界。
　　后来，我真得把全世界握在了手中，却惟独失去了你们。
　　姐姐，沙，如果可以，我想用千万世的孤寂交换这一世的幸福。
　　——澈

　　竹影笙笙。

　　夜晚微凉的风，扶起薄如蝉翼的帷幔。

　　那天我们约好了，再也不要分离。

　　我不知道爽约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还记得么？”

　　莲花一般的清香。
　　情人一般的低喃。

　　她说，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他茫然的声音混杂着奇异的熟悉。他的轮廓如刀刻一般坚韧，天上的星月都好像汇进了他的眼睛，像黑曜石一般光芒熠熠，眼波流转中揽进万千华美。

　　当然是这里啊。她微微一笑。

　　这里？他好像不愿意说话，几个音节都是模糊不清的，毕竟，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千年了。整整一千年，只有她才愿意与他交流。

　　是啊，这里是我们分开的地方。

　　拿着茶杯的手忽然一滞。

　　良久良久，他才似下定了决心一般，说：“太久之前的事，我早就忘记了。”

　　少女的声音带着点愠怒，那我呢，你还记得我吗？

　　他迟疑了一下，你……

　　少女的脸气鼓鼓的，像个小包子：你这个脑残的妖怪，你果然把人家忘记了……太绝情了……

　　黑线+汗滴。

　　算了，反正我知道你笨。少女恢复了温柔贤淑的样子，脸上有着满足的笑容：所以我才特地来找你呀。

　　清澈的泉水缓缓注入白玉竹纹杯，水中倒映着圆满的月亮。

　　他在和她一起喝茶。

　　给。少女娴熟地递给他一杯清茶，他自然地接过，好像做了千百遍一样，有种与生俱来的默契。

　　他并不认识她。

　　茶是冷的哦。少女好像在邀功，你不喜欢热茶，你不说我也知道的。

　　他怔怔地看着茶杯。
　　他，也从未问过她任何事……

　　少女有些惊讶，这么久，你的习惯真的没变呢。
　　语气好像他们是认识多年的好朋友。

　　嗯？他欲言又止，最终化为沉默。

　　叮。绿杯清脆地扣在瓷盘上，伴随着细碎的珠响。
　　我走了。
　　明天我还在这儿等你来喝茶。少女脸上有着虔诚的祈祷。

　　我们约好了，一定要来哦。
　　漆黑的瞳孔中跳跃着执着的光芒，仿佛许下了一生的誓言：好。
　　没想到这句话，竟成为他们心中最柔软的伤。

　　月华大盛。
　　黑夜掩盖了所有杀戮与血腥。
　　一道白影如鹰般俯冲而下。银盘的光辉抵不过他的月华水发。
　　对着仓皇失措的人群。
　　他是一个妖。
　　一个已经吃了很多人的妖。
　　路人急忙抽出刀。却——
　　为！时！已！晚！！！
　　天空是最深沉的黑色，潜藏着隐秘的血腥，食腐鸟桀桀地怪笑着。
　　流动的月光绚丽夺目，却带着悲秋的肃杀，在路人们的身上烙下死亡的印记。
　　每一次寒意的来袭，便是血肉的身躯在承载着兵刃的寒光。那一抹不属于月光的嫣红却带着盛极的绝美，凌驾于无数尸体的坟冢之上。
　　生与死的距离是多少？答案是一片落叶飞过的时间。
　　那如玉莹白如月皎洁的手上，流动着一条血色的绸缎。
　　他轻轻一舔。
　　温热，潮湿，略带腥味。
　　眉头不曾舒展——没有她。
　　血把青石板铺成的山路染成狰狞的暗红色，他立在血海之上，像是在等候某个人一样眺望着远方。

　　传说他是没有魂灵的妖。
　　人类之于他，差别只在于味道。无论女人、老人、孩子、善人、恶人他都不加选择地吃掉。

　　……或许……他其实连味道都不挑的……
　　枯树。骷髅。月亮圆得令人惊异。
　　他嘴边的笑意压过了月亮的光芒。
　　他踏在骷髅上，似在回忆什么，又好像在悲悯什么。
　　他就是所谓的——妖魔。

　　而她，却单单对传说中的妖魔感兴趣。

　　天支山下，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正在缓缓行驶。
　　妖魔？少女一脸兴致勃勃。
　　是的，殿下。前面鬼谷有个道行高深的妖魔。晚上经过鬼谷的路人都被他吃了。随从以为少女害怕，毕恭毕敬地回答。不过殿下不用担心，那妖魔从不出谷，白天也不吃人，入夜就可以到万銮了。
　　少女却一脸兴奋地命令：我今天晚上要去鬼谷见见那个妖魔！你们赶快给我准备东西，晚上别跟来！
　　“扑通”马车外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随从们一脸痛哭流涕地恳求：不行啊殿下！实在太危险了！您万万不能啊！殿下！呜呜……谁来救救他们啊，跟了这个任性的主子，如果出了什么事，皇帝陛下一定会将他们五马分尸的！！！
　　哼。少女对他们的哭声似乎很不以为然，一看就知道是被泪水洗礼过很多次的。我要天山水，龙井绿，还有我那宝贝绿子壶。你们赶快准备，我晚上要用！

　　她的名字是绿。
　　她是平西王最美丽的公主，同时，也是平西王最任性的公主。若隐笼烟眉，似嗔含情目，樱唇不点自朱。那艳可压朝霞，那丽更胜百花，人见倾心，月见羞颜。

　　而且，她是天子亲点的妻子。
　　你们快点哦！不然我告诉子阳去！少女娇蛮地催促道。
　　随从们一脸诚惶诚恐：殿下不要直呼陛下的名讳呀！
　　这当然只能换来少女的一记白眼：嘁！他是你们的陛下我的子阳怎么了？

　　传说天子爱她的美丽，也爱她的不羁。
　　于是天子让她出了深宫周游天下，只因为她喜欢。

　　会是你吗？少女忐忑地梳妆，拼命告诫自己:不要抱希望，这样就不会绝望……

　　不过……绿的侍从私下常说，绿喜欢的其实不是周游天下……
　　她只是在找什么人。
　　她为了那个人——找遍天下……

　　是夜。
　　通向天支山的路是那样漫长。少女倔强地抬起头，任凭微湿的鬓发飞扬在夜空中。
　　觉得这路好长，好像穷其一生都无法走完。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一个人慌慌张张地拼命奔跑，险些撞到了少女。
　　本来还欲再追的捕快堪堪停住了脚步，喘着粗气。犯人竟然进了鬼谷。这还不是一样要死么，他知不知道这里有妖怪啊。
　　哎？少女来了兴致，急忙问：这里就是所谓的鬼谷？
　　捕快一脸的不可置信：你难道要去鬼谷？鬼谷这个时候可是有妖怪吃人的！
　　少女煞有介事地说：对呀，对呀，我找的就是妖怪！
　　很危险啊！
　　没关系啦，那我就进去了。少女还是一样任性，飞一般地溜进了鬼谷，全然不顾别人在她身后大叫。

　　绿的侍从们知道绿在找什么人，他们甚至猜到了那个人喜欢凉茶。
　　只是……却不知道他还喜欢热的血……

　　闯入鬼谷的不速之客发出一声凄惨的嚎叫。他甚至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袭击了他。
　　他只看见，一只修长的手握着他的心脏。他的心脏，在另一个人手中不安分地跳动着，似要挣脱禁锢。
　　而少女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好像她本来就是妖魔的孩子。
　　他眼中有着冰冷的杀意，似要把所有生物都撕碎。
　　你来了。
　　她的这句话似有魔力一般，生生遏止了他的杀意！

　　记忆中……有人说会等他，生生世世地等他……

　　绿……这个名字险些要脱口而出。他愣住了。绿是谁？自己为什么会记得？
　　他沾染血迹的手搭上少女最脆弱的颈部，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掐断。
　　但他只是轻轻摩挲着少女的脸颊，仿佛在对待一个心爱的珍宝。
　　是我啊。少女脸上有着发自内心、失而复得的笑容。
　　哪，我特地给你带了凉茶。少女殷勤地介绍。
　　他的神色还是淡淡的，却微蹙着眉头。
　　少女专心致志地泡起架势十足的功夫茶，好像没有什么比泡茶更重要的事。
　　这些年肯定没人给你泡茶喝，你这家伙自己也想不起来泡茶吧。
　　给。
　　少女捧着一杯清澈地、散发着琥珀一般光彩的茶。
　　而他静静地注视着少女，好像要把她的每一寸都刻进脑海。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接过。闭上眼睛，细细品味着这遗忘了很久的味道。
　　少女的笑容中多了一些名为欣慰和落寞的情绪：你果然还是记得我的，我已经找了你好久好久了……

　　这是他们的初会。
　　她从那天开始，和他有约。

　　雅致的凉亭。
　　茕茕圆月。
　　少女的声音如顽童扯散了一串珍珠，欢快清脆地满地作响：后来我还去过平凉哦，那里的人会玩很有趣的皮影戏，花花绿绿可好看了！多了，泌阳的烤鱼也很赞哦！
　　少女单纯而快乐地笑着，就如一只自由的云雀，放歌于九霄之上，就如一朵含苞的花蕾，娇美而妍丽——忽然间他很想掩住自己的双目，那样便不会为她鲜活而生动的笑容所迷惑，那一脸明灿无暇的笑便不会拨动的沉寂了千年的心弦！
　　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去外面看看。总呆在山谷里多没意思啊。
　　沉默。
　　我发现你真的很不喜欢说话耶！少女双手捧起一杯茶，像只慵懒的小猫一样舔着。
　　还是沉默。
　　就我自己说很无聊啊……少女挫败地放下茶杯，略带哀怨地说。既然这样，我来提问你来回答好了。
　　嗯。他妥协了。

　　你在这里多久了？

　　不记得了……

　　自己呆在这儿不会寂寞么？自己为什么要独自待在这儿呢？

　　因为……他的思绪似乎被某种东西牵引着，显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我曾经和一个人有约……

　　少女的身影明显一顿，眼中似有光芒闪动，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紧紧抓住襟口，似乎害怕那心会突然跳出来：那……你还记得你是和谁有约吗？还记得你们约定的是什么吗？

　　静默。
　　但他的眼波汹涌如大海。
　　有太多太多无法理解的东西，超越了时间，超越了生死，超越了空间，超越了爱情，沉积为千年的忧伤。

　　不记得了……
　　一字一句，都像刀尖上滴下的一滴血，凄美刻骨而绝望。

　　月的阴晴圆缺重复过多少次他早就忘记了……
　　他盯着自己的手。
　　上面还沾染着无数人的鲜血。
　　世上的生死太多，生死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也忘记了……
　　滴答，滴答。
　　他知道自己忘记了很多事。
　　但他单单记得一件事。
　　那就是他曾经和什么人在这里有约。
　　曾经有什么人用自己的声音和他许下约定。
　　血滴如樱花般绽放在他的世界。
　　终于被血色掩埋。

　　那就是……
　　他记忆里唯一的真实。
　　他别开头，错过了少女脸上的震惊与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