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呢》盛致

1、我不爱你了

　　青风和林柿一起长大。
　　青风是斯斯文文的富家少爷，猫一样的琥珀色眼睛，睫毛又长又翘，黑发柔顺，长得人畜无害，却是个心里黑。林柿凶巴巴，长得惹眼——狐狸眼、双眼皮、高鼻梁、薄唇，轮廓硬朗，永远恣意妄为。

　　是青风先动的心。小少爷被林柿从小宠到大，哪有不动心的道理。而出于少爷心理，他也就认定林柿这辈子是他的了，天天黏着林柿，林柿也不烦他。
　　说是不烦他，林柿对他的所有举动都带着淡淡的疏离，似乎仅出于礼貌，或是念在多年的情分上，对他多了那么一点点耐心。
　　就一点点。
　　但就是这么一点点耐心，让青风心里有如波涛汹涌，心潮澎湃，总是有意无意地在言语中将爱意诉说尽兴，按捺不住心里的悸动，甚至想要把喜欢公之于众。
　　他琥珀色眼睛里全是林柿。
　　漂亮得蒙上一层亮晶晶的激动雀跃。

　　8月19号，青风拿到了Q大的录取通知书后兴冲冲地跑去对面林柿家，就看见林柿倚在门口，吊儿郎当地签收着他的通知书。他穿着一身黑，黑色短袖宽大，遮住他挺拔的身形，运动裤勾勒出他的长腿，靠在门上，半阖着眼，一副懒散至极的模样。
　　小少爷凑过去，“L大”烫金字闪闪发光，刺痛了他的眼。“我草!”青风看着这金灿灿的大字，又看看面无表情毫不心虚的林柿，握拳，眼睛气得瞪得溜圆，然后瘪嘴，莫名其妙地红了眼，水雾漫上眼睛，莹莹一片水.光，自眼眶延至鼻尖都是浅浅的殷红。
　　林柿最见不得青风哭，尤其是不说话，光掉眼泪的这种。他就这么看着青风的眼泪如同一颗颗圆润珍珠穿成线一般往地上砸，把人往怀里一带，熟练地拍着他的背，哄他。
　　“小疯子，都上大学了，你还这么爱哭的话，怎么办，嗯？”他声音是刚睡醒时的低哑，把青风拢在怀中，发现这家伙又把他的衣服哭湿了。
　　就算知道这是小疯子的一贯套路，林柿还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一边承认自己的错误：“我错了，错了，行了没？”
　　这错认得，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但这事放在林柿身上，就算得上皇家级待遇，难为他耐着这放荡不羁的性子去哄人。
　　“小林子，你自己说的和我一起报Q大的，是不是？”他委屈得不行，在他心里，就只有林柿不会骗他，现在好了，林柿骗他骗得团团转。
　　“嗯，我错了。”他垂头，微微俯下身，把头搁在青风肩上，眼里贪恋的情绪不加掩饰，盛夏明媚炽热的阳光透过他浓密的睫毛投照在他眼里，留下斑驳的光影和眼下扑簌的阴影。
　　没有人看得见，也没有人知道。林柿嗅着青风身上自带的淡淡的柿子香，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小疯子像是个清冽甘甜的柿子。
　　林柿看着小疯子裸露在外苍白的皮肤，强迫自己把青风从怀里拖出来，故作冷冰冰地对他说：“行了，Q大和L大就隔了条街，你有什么好哭的。”
　　青风把泪一抹，抢过林柿的通知书，“小林子，反正你得给我个交代。”他对着林柿又笑了起来，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长长的睫毛交.缠在一起，分成一缕一缕的，显得格外分明，“小林子——你就实现我一个愿望吧——”
　　他拉长尾调，又成了个欢脱少年。
　　林柿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他无理取闹的要求。后来想来，才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答应小疯子去考Q大，也根本不需要好声好气地哄他顺带把自己卖了。
　　他从一开始就被他绕了进去。
　　“真聪明。”林柿看着正在他家撒欢的青风冷笑。
　　青风被吓得一个激灵，瞪大眼睛，缓缓回头看他，毛茸茸的脑袋突然立起一撮呆毛，这种天真无邪的形象，让人完全联想不到他的腹黑。

　　没过多久，暑假就结束了。大一新生开始了军训——美其名曰：“培养感情”。
　　Q大和L大今年军训安排在一起，对于平常“互损互黑”的两所顶尖大学突如其来的和好，林柿看着在面前晃荡笑嘻嘻的小少爷，就知道这又是他的杰作。
　　他没好气地板着脸，吓退了众多前来奉旨或是出于私心想要培养感情的同学，大步走到小疯子旁边，一把抓住准备跑路的青风。
　　“几个意思？”他咬牙切齿地问他，就不明白这疯子为什么每次都要想尽办法出现在他面前。
　　明明……
　　他没再去想。一把捞起青风，把人丢回他自己的队伍里。
　　“欸，青风，他是你朋友啊？”刚刚和交际花小少爷成为朋友的女生红着脸，用手遮住嘴，一面用眼瞥着林柿，一面悄悄问他。
　　“嗯，是，但不完全是。”青风回答得奇奇怪怪。
　　“嗯？”女生觉得疑惑，却被青风三言两语就带过这个话题。
　　“他好高啊！”
　　“嗯，一米九五呢。”明明自己只有一米八，青风却一脸骄傲，仿佛一米九五是他的身高。
　　“哇——”女生小声地感慨一下，“方便、方便，把他的微信……给我吗？”
　　“不太方便。”青风收起微笑，潇洒地坐在地上，骨碌碌地转着圆圆的清澈明亮的眼睛，“不太行。”
　　他又强调一遍，在女生失望的目光中，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给了我不开心。”然后又皮痒地去逗林柿。
　　林柿看着青风无视即将迈步走到队伍里的教官冲自己飞奔而来，一脸生无可恋，“小疯子，你差不多得了。”他嘴上说着狠话，却还是退开一步，让青风站在自己旁边。
　　最后的结果是，青风被教官拎出来，在烈阳下罚站了一小时。
　　林柿在他的哭诉下冷眼在旁边看他看了一小时。

　　军训之后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晒得亲妈都不认识，青风却还是白得反光的样子，甚至依旧带着几分苍白。引起公愤。
　　不过鉴于他的好人缘，也没几人会找他的不痛快。但这也不代表没有。
　　几个嘴欠的人觉得小少爷抢了他们的风头，总是有意无意地赶着在青风面前找揍。
　　阴阳怪气到了极点——
　　“啧啧啧，你们难道不觉得青风很娘吗？啧啧啧，比女的还白。”
　　“不会吧不会吧，现在这年头竟然会有人喜欢这种小白脸！”
　　“唉——兄弟，不是我说，看青风这逼细胳膊细腿的，能干什么啊！简直给我们男的丢脸。”
　　“对啊对啊，一天到晚就知道撩妹，仗着他那张脸，不知道骗了多少妹子的感情。”
　　“啧，把他当成女的我都嫌恶心。”
　　……
　　青风一副老好人的表情，听着他们对自己的贬低，笑眯眯地看着这群人。
　　他笑得眼睛弯弯，只留下清浅的缝，嘴角上翘，看上去像是只乖乖的招财猫。除了笑得过于阴间。
　　青风站得笔直，抬腿，一脚踹了过去。
　　他微微睁开了眼，平常温润如玉的眼睛里没了光彩，冷淡中掺杂着厌恶。他挑眉，眉眼凌厉，嚣张地又踹了一脚震惊的众人中一个倒霉蛋，轻蔑地俯视着他们，如同青葱的白杨树，挺立在黑色的、恶臭的沼泽中，从原本茂盛无害的树冠中展露出锋利的树枝。
　　“艹！”被踹的人率先站起来，狼狈地盯着一脸轻松的青风，挥起拳头打算动手。
　　但他没想到，小少爷没有还手，硬是生生抗下他这一拳。他没有一点踉跄，白净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一大块红肿，这抹血红衬得他的脸更加苍白，看上去可怜兮兮。
　　青风瞬间垂眼，掩下眼底未完全褪去的不屑，直直地杵在原地，在其他同学的尖叫声中，任由其他人着急地推着他去医务室处理，像是一个受欺负的小朋友，委屈巴巴地不说话。
　　等林柿下课收到青风父母的消息时，青风已经站在辅导员那里等着他去认领。
　　“那，林柿，真是麻烦你了，青风这在外地，我们确实放不下心。”青风的父母在电话里道谢，“这刚开学他就和别人打架，确实太不像话了，麻烦你帮忙管着他一点。真是太谢谢你了，等你们放假了，来我们家多玩玩啊。”
　　“好，我现在就去找他。”林柿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清好书包，背着包赶去Q大。
　　结果，这刚挂了电话，脚刚刚迈出一步，就被一个满脸通红的女生伸手拦住了去路。
　　“林柿同学！我叫张欣怡。”女生挽了挽碎发，化着精致的妆容，不好意思地开口：“能和我试试，谈个恋爱吗？”
　　她表白表得直接了当，却是一脸羞赧，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瞄林柿。
　　结果林柿不为所动，“对不起，谢谢你的喜欢，但我觉得谈恋爱总得相互喜欢再谈。”
　　他说完，转身匆忙离开。
　　“那你等着，我会让你喜欢我的——”张欣怡在他后面挥手承诺。高调地宣誓对他的喜欢。
　　林柿权当没听见，头也不回，跨过马路，跑到对面的Q大。
　　然后一路问路，摸索找到小少爷。
　　他放缓脚步，叩响大门，“打扰了。”
　　他刚走进来，就听到有几人在那里骂骂咧咧地骂着他家小疯子，就看见小疯子蔫头耷脑，一边脸高高肿起，抠着手，手指又细又长，白白净净，如同上好的白玉，脸上仿若写着大大的“不高兴”。
　　他听着辅导员交代了全程，因为青家提前打过招呼，小少爷又确实被这群人狠打了一拳，辅导员没找青风麻烦，挥手放人走了。
　　林柿扫了一眼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一言不发地领着人出去。
　　“疼吗？”林柿看着他那张破相的脸，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就看见小疯子的眼泪“噌”地一下积满了他的眼睛，然后涌了出来。
　　得了，又得哄了。
　　林柿也无法，抱着哭唧唧的青风，拍拍他的背，感到怀里的人哭得肩膀一抽一抽，温热的泪由热变冷，浸湿他的衣服，死死地把头埋进他怀里。
　　林柿斟酌半天措辞，奈何词汇量不够，哄不出口。他和小疯子贴得近了，小疯子身上那股柿子香就变得格外浓郁，现在像是充盈着雾雾水汽，跟小疯子一样蔫了，显得他更加难过。
　　“好了，差不多了。”林柿实在狠不下心推开受伤的青风。但总记得之前两人的共同好友田·专业助攻月老·万年单身狗·多年交识·越之曾经语重心长地说过：“其实别看咱们青风少爷看上去乖乖巧巧，打起人来可谓是一人挑翻全场，全场最屌！”
　　那货当时和青风志同道合，听说学校外有个小巷，半夜能听见女鬼哭，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凌晨三点去小巷一探究竟。结果鬼看没看到不知道，碰到几个深夜堕落街头的小混子，被他们打劫，小混子被反杀的鬼哭狼嚎声绝对比女鬼哭声可怕。
　　林柿当时还以为是田越之把小混子打得站都站不起来，后来听他说是青风1v5，把人全打趴了。
　　本来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今天看着哭得真情实意、炉火纯青的青风，突然就信了田越之的话。
　　“你不是很能打的？”他差点嘴一快就说出口了，最终还是忍住。
　　关我什么事呢。他感到莫名的不爽。一想到小疯子以后可能会像现在一样赖在他对象怀里撒娇，就更不爽了。
　　于是，气上头的林柿并没有考虑到青风对象的性别问题，把青风从怀里扒拉出来，拽着人风风火火地离开学校。
　　“干嘛去？”小少爷的手腕又细又瘦，腕骨突出，手窝明显，透出脆弱的病态，被林柿拽得泛红。
　　林柿放轻了力道，认真地看了看他脸上的伤，又看见他那双猫一样的澄黄色眼睛里还留着一星半点的泪花，而这堪比猫咪的神情，确实不太像街头，啊不，巷里一霸。
　　但凭借林柿多年和小疯子相处的经验，越是这样，真相就越是离谱。
　　所以，这疯子可能真的很能打。
　　那么，问题来了，小少爷从来不是吃亏的主，除非有更大的利益，不然怎么可能会乖乖挨上一拳。
　　那么，他是因为什么呢？
　　纵使林柿和青风认识多年，他还是捉摸不透青风稀奇古怪的心思。
　　他想事情的时候眉头会不自知地皱起来，狐狸眼微阖着，一如既往的扑克脸会多一点鲜活生动。林柿想着想着，就开始不可控制地心疼起小疯子，青风娇生惯养长大，养得细皮嫩肉，估计这次是伤得算是很重的一次了。他也知道这么想很矫情，但大概就是因为埋藏的感情太深，所以一冒头，就疯狂生长，无数枝蔓缠绕，逐渐控制他的内心。
　　林柿松开手，扭过头，不顾青风的喊闹，把青风塞进出租车后就离开了。
　　他躲在街角，久久地凝望着出租车，直至它载着他的小疯子消失在视野里，才回过神回学校。
　　等小少爷从医院回Q大时，发现那几个阴阳人都被人揍了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得更灿烂了，高兴地鼓起掌。

　　大学生活逐渐漫入洒脱放肆，尤其是在青风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过得那叫一个快活。
　　田越之也在Y市上大学，等到一学期结束，再也等不及去开个party庆祝自己正式开始脱离家长的控制。
　　于是，田·专业助攻月老·万年单身狗·多年交识·越之把众多好友叫上，开了一场披着庆祝解放的皮的相亲大会。
　　青风和林柿一块到了聚会场所，这是他们圈子里一位爱玩的老先生开的场子，能唱歌，能喝酒，能打牌等等集一切娱乐活动为一体的娱乐中心。
　　他俩到的时候，人也就全到齐了，所有人娴熟地叫嚣着，要最后到的两人罚酒一杯。
　　小少爷勾唇，拿起杯烈酒一饮而尽。
　　林柿一直都不喜欢酒味，尽管他能喝，却每次都跟要他的命一样，皱着眉，端着酒杯，犹豫半天。
　　青风也知道他不爱喝酒，抢过酒杯，仰头，继续一饮而尽。然后，就上脸了。
　　他面色潮.红，眼尾也越上一抹红，瞳孔溃散，昏暗的场所里几盏五颜六色的灯光洒进他眼里，星星点点犹如星辰。
　　林柿看着这疯子干完两杯酒，突然想起来以前从来没见过青风喝酒，他每次都会找借口，说是——
　　“我酒精过敏。”
　　林柿倏地一下把青风拽进怀里，这人果然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劲。他闭着眼，在他怀里发抖，在这半明半暗的灯光下脸色苍白如纸，连平时嫣红的唇都血色尽失。
　　林柿火急火燎地想把人送去医院，却偏偏又有人撞了上来，妩媚多姿的女人依靠在他身上，身上浓重的香水味到了刺鼻的地步。
　　虚弱的小少爷鼻子一皱，垮着张脸，往林柿怀里拱。“难闻。”林柿还没开口说些什么，小少爷就发话了，在嘈杂的乐声人声中，林柿清楚地听见他又补了一句“好吵。”
　　他声音轻飘飘的，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踩在云上，可浑身又像是针扎似的疼。难受得要命，冒着虚汗。原来酒精过敏这么难受啊，小少爷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
　　林柿没管那个女人，搂着小少爷的腰把他抱起来，出门去打车。
　　“欸！林哥你把青少爷带哪去？”田越之对于林柿经常跑路的行为已经习惯，但小少爷从来都是有聚会必参加，就没有半途走过。
　　“医院。”林柿回头交代了几句，田越之听后一脸愧疚，大呼小叫想带着众多人马陪同他们去医院。
　　“小林子，好吵。”青风努力放大点说话音量来表示自己的不满，听话地窝在他怀里，软糯糯的声音让众人皆是一惊。
　　“艹！这真是青风！？”
　　在其他人心里，青风一直都是一身傲气的金贵少爷，平常高贵得不行，哪有这么软过。
　　“不然？”林柿拒绝了他们的陪同，着急忙慌地赶去医院。
　　等上了车，他才长呼一口气，看着趴在他身上的小疯子，黑发被汗水浸湿，有几根黏在他他额头上，眉头紧锁，难受地哼唧了几声。林柿拍着他的背，柿子的清香比刚才那香水味好闻得多，一下一下勾.引着林柿心里那潜滋暗长的心绪。
　　到了医院，林柿把人安排好，坐在旁边等着青风醒来。
　　然后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训：“小疯子！不能喝酒你就别喝，你他妈喝个鬼的酒！啊！把自己喝进医院才舒服，是吧！还帮我挡酒，你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点逼数吗！”
　　他很少这么失态，语气也极少这么暴躁，青风呆呆地躺在床上，听着他骂。
　　骂完就开始哭。
　　林柿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咬牙控制自己准备去抱他的手，撂下一句“你自己在这待着吧。”，转身离开。
　　他清楚自己越陷越深，只好强迫自己抬腿脱离名为“青风”的深渊。明明是不想离开的，但他不离开除了给青风带来麻烦，又能干什么呢。
　　他本就活于黑暗肮脏，他的小疯子就应该不需要顾虑，无所畏惧地活着。
　　他知道小疯子喜欢自己，知道他心甘情愿挨打是想让自己心疼，知道他喝酒是不想让自己不开心。
　　但他从来就没有开心过。
　　他活得兢兢战战，曾经粗糙丑陋的大手捏着他的下巴，把辛辣的烈酒灌进他嘴里，他如同他们取.乐的玩.具，恶心至极。
　　他忘不掉。
　　他清晰地记住各种颜色的酒从自己嘴里流出，从他的脖颈流进衣服，黏腻的、如同游蛇一般，嘴里的酒味刺激着他的舌尖，他感到窒息绝望，整个人如果泡在恶臭的酒里，眼前那群人嬉笑的嘴脸在灯光下晃荡流转，七彩的灯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闭上了眼，久久地蹲在病房门外，背抵在冰凉的墙上。
　　林家属于黑白通吃，与之交易的不全是见得光的人，所以即使林家遵纪守法地做事，还是避免不了惹上麻烦。
　　林柿小时候因为林家交易上的冲突，被人阴了，抓去了酒场，在酒场的那些日子是腐烂发臭的，是在告诫他——
　　“你没有全部活在光下，你也是要靠阴沟里的臭虫存活的垃圾。”
　　可青风不一样，青家家底干净，他从未见过这些丑恶的事情，如果林柿和青风真的纠.缠在一起，那青家也会被拉入黑暗之中，青风就会活得很累。
　　他的小疯子就也不会开心了。
　　所以林柿与青风划分界限，只能在边界小心翼翼地试探，悄悄地去爱他的小疯子。

　　放假回家，林柿和青风默契地没提这件事。
　　林父林母掐指一算，觉得自家儿子差不多到可以谈恋爱的年纪了，就开始旁敲侧击地打探消息。这一打探，就知道了先前高调追求林柿的张欣怡。
　　于是当机立断，组了个局，为了避免太尴尬，把青家、田家等其他好友也都叫上了。
　　小少爷聪明得很，哪里看不出来这次组局的目的，但又碍于林父林母的面子，不太好耍性子。只好从一开始就一个人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张欣怡落落大方，只是脸依旧是红得像苹果一样，她眼里有光，抬头看着林柿。
　　林柿看见她眼里倒映着自己的模样，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这是小疯子的眼睛。
　　“要不，再试试？”张欣怡说，“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就想试试，行吗？”
　　鬼使神差的，他又想到了青风。如果我谈恋爱了，小疯子就会放弃吧，他想。
　　“行，试试。”他开口。
　　总得踏出一步的，他不能喜欢，更不能爱上小疯子。
　　他要先放弃了。
　　张欣怡没想到林柿会答应，应该说是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林柿会答应。
　　青风从沙发上站起来。小少爷没再打算留面子，没等刚确认关系的小情侣说些什么，蛮横地把林柿拉到二楼。
　　他张嘴，话都没说出口，眼泪就先掉下来了。
　　林柿可以确定，他这回不是惯用伎俩，是真的很伤心地在哭，是真的止也止不住地哭。
　　他想哄，但他知道，如果哄了，自己就会心软，小疯子也会变本加厉地得寸进尺。
　　林柿站在原地没有动，青风主动抱了过去，把脑袋埋在他颈窝处，哪怕穿着厚重的棉衣，身形还是很单薄。
　　林柿推开了他，走下楼。
　　他们不欢而散。

　　虽然确认了关系，但快过年了，张欣怡还是得回家去过。她家离林柿家很远，再加上林柿从那天起似乎比之前还要冻人，她也就放弃了过年前和林柿促进感情的计划。
　　小少爷和林柿也算是彻底闹掰，但他还是不舍得放弃，趁林柿对象不在，拉下脸天天去林家晃悠。
　　青风不喜欢穿太多衣服，尤其是穿着棉服，一进门就把外套一脱，仗着开着暖气，赤脚走在地上。
　　他的脚踝很细，皮肤白皙细腻，冻得泛红。
　　林柿在心里挣扎很久，还是狠下心将心里那重重叠叠交织缠络的枝桠藤蔓一枝枝一条条拔下。那些情愫占据他的内心，以他的感情、他的血肉滋养生长。
　　所以一旦连根拔起，就必将血肉模糊。
　　林柿看着青风的脚踝，别过头，跟没看见一样走回房间。
　　他开始试着，把对小疯子多的那一点点耐心和偏爱分给别人。
　　青风一直都不死心。
　　他很爱很爱林柿。

　　雪天的时候，因为挂记着林柿爱喝热咖啡，不爱出门的小少爷亲自冒着雪，跑了几条街去买林柿爱喝的那家从来不送外卖的咖啡，可等他脸冻得又冰又红来到L大时，林柿却伸手接过了张欣怡买的热红酒。
　　“他不爱喝酒的。”小少爷拎着咖啡，站在教室门外，里面是开了空调暖洋洋的世界，外面却是冰天雪地，冻得他发僵。
　　林柿看见小疯子黑发被风吹得乱翘，眼睛晶莹隐约又泛着眼泪，清澈明亮，脸上是不正常的红，裸露在外的皮肤全都冻得惨白，衣服上还残留着雪粒子。
　　林柿瞥了一眼他买的咖啡，好不容易枯萎的枝条又要冒出新枝。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对小疯子可以无情到这种地步，竟然可以不动声色地说：“青风，你不用在我面前卖惨，这家咖啡店早就在你名下了，不是吗？你大可让店员给你送过来，何必这么做呢？”
　　小少爷愣在原地，不知道是因为他突然改了称呼，还是因为他的冷漠，没有再看林柿，转身仓皇地离开。
　　他的背影显得那么狼狈孤单，一个人在雪里，逐渐被漫天大雪掩盖。
　　后来，在漫长岁月里，小少爷看着林柿换了一个又一个对象，身边多了一个又一个朋友。林柿对他的耐心全都消失了。
　　他为了留住林柿对他的温柔，什么都干过——向父母出柜，被罚在门外跪了一天，被很多人冷眼嘲弄;放弃Q大直升硕士的机会，转去L大学不如Q大的这项专业;锲而不舍地给林柿送各种东西，甚至把自己名下的所有资产转给了林柿……
　　他自甘堕落，把自己的灿烂前途全部毁了个尽。林柿再怎么说，他都不肯放弃，全靠林柿给他收拾烂摊子。
　　他像是执拗的猎人，以自己为饵，布下一个个陷阱，设下一个个局，骗心软的猎物上钩。
　　可糟糕的是，他先陷了进去，无法脱身于自己撒下的大网，只能自暴自弃地扑腾几下，等着猎物的救援。
　　他彻底失败了。

　　青风最后还是如了林柿的愿，那满腔热忱爱意都消磨殆尽。
　　某个冬天，他站在雪地里，最后一次喝酒，深红色的酒如同鲜血，沾染在他的唇上，他痛苦沉沦，自顾自地说了很多话，最后笑着颤抖着对林柿说：“林柿，你记不记得，你五年前欠我一个愿望要实现，那我希望，你对我说‘我爱你’，好不好？”
　　他变得更加成熟，轮廓分明，就连那双眼睛都再难见到纯粹的光亮了。
　　林柿发现自己还是弄砸了，他的小疯子还是不开心了。
　　林柿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对不起，算我食言了吧。”他眼睛里再也没有青风，仿若高傲、不可一世的神明，轮不到他这类凡人亵渎。
　　他走得那么干脆，可没有人知道这天是他这么多年里，第一次哭。那么张扬的一个少年，在房间里，隔绝所有光源，隐没在阴郁的黑色中，狐狸眼紧闭，泪水划过脸颊，顺着下颚线，藏进衣服里。
　　他不断重复着“我爱你”。声音沙哑，最后到无声。

　　青家和林家一直都还有联系，不过小辈之间的感情淡了很多。
　　林柿后来全盘接手了林家，打算彻底斩断林家与不正当分子的交易，而这件事其实他从大学就开始做了。
　　他虽然明白林家并没有做违法交易，但他也明白这些交易在帮助别人犯法。
　　那就应该全部断掉。
　　林家经过他的整改，经济有所下滑，但好在洗掉了黑料，让所有项目的竞争对手没了把柄。
　　林柿的名声逐渐在他们圈子里大噪。同时，青风也逐渐成为圈子里的议论中心。
　　相传他从L大转回了Q大，获得心理学专业的博士学位，然后没再接手青家，去做了Q大的心理学教授。
　　林柿从那么多人的谈话中挑拣出有关青风的信息，固执地拼拼凑凑出他的小疯子现在的样子。
　　他可以蹲在房间的窗子里守一天，直到看到青风高高瘦瘦的身影出现才匆忙移开视线。他甚至也向父母出柜，不过这件事发生得比青风出柜更早，是从他确认自己心意那一刻起，就做好的决定。
　　哪怕父母不同意，哪怕他们不断给他安排对象妄想纠正他，哪怕他们想把他送去戒.同所。
　　他从来没有改变过对小疯子的爱。
　　但为了不连累他的小疯子，他努力试着去改变自己，残忍地一次又一次推开小疯子。
　　林柿不知道，或者说是除了青家人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青风哪里是个烂漫纯真的小少爷，他是个实实在在的疯子。他在林柿面前是个爱哭娇气的猫，在别人面前才是他真实的模样——阴冷的、恣意放纵的、高不可攀的。
　　他心计多，城府深，除了林柿，没人能让他低头。相比之下，林柿也就只算得上表面上的可怕，他实际上是个很温柔的人。他会告诉每一个喜欢他的人说自己心里有人了，一旦对方坚持，他会请求对方陪自己演一出相爱的戏码，如果他能陷进去自然会维护这段感情，如果不能，他会率先抽身离开，不再浪费对方的大好年华。他也愿意帮每一个被林父林母安排来的女孩顶住压力，鼓励她们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他那么好，偏偏就是不能去爱青风。
　　所幸，他现在处理好他担心的一切事情，可以有资格去爱他的小疯子了。
　　爱意在他心里重新萌发，野蛮滋长。他悄悄埋藏了一颗种子在心尖上，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种子就总有一天会发芽，会继续延续他的爱，会开出美丽的花，会结果。

　　又是冬天，林柿站在教室门外，等着青风下课。
　　他长得出挑，经过磨砺的狐狸眼里沉淀着岁月的沉静，勾人心弦，他看上去心情不错，弯着嘴角，弓着一直长腿，懒洋洋地靠在墙上，一派温和。
　　青风班上的学生一看到林柿哪还有心情上课，频频望向窗外，企图把窗户望穿，还有几个大胆的女同学低声轻呼起来。
　　青风早比以前要沉稳，连笑都不再是开怀大笑，克制住自己情感的表达，但还有那股少年的洒脱劲，深得学生喜欢。
　　青风就这么闹腾地上完课，平常积极跑路的人这次竟然没有勇气踏出教室门。
　　明明是林柿推开他的，但他却不敢见他。

　　那个雪天，青风在雪中喝完一瓶红酒。
　　冬天的雪下得很大，白花花的一片，世界是沉寂压抑的白色。青风站在雪中，雪是洁白的、轻柔的，雪覆盖在他身上，厚厚的一层，他冻得发抖，看着匆匆赶来的林柿，勾唇微笑，笑得凉薄苦涩。
　　“林柿，你对别人那么好，那我呢？”
　　林柿只是淡漠地回了一句：“对不起。”再也没有下文。
　　青风记了这个“对不起”好多年。
　　他整理心情，调整表情，在簇拥的人群中，走向林柿。
　　他一边哭，一边又问了一遍：“林柿，你对别人那么好，那我呢？”
　　“我对你最好，我最爱你。”林柿再一次抱住了青风，拍着他的背，任由他的泪打湿了自己的衣服。
　　和以前一样。
　　又不一样。这一次，他紧紧地抱住他的小疯子了。
　　“我爱你。”他发现青风好像比以前更瘦了，腰肢精瘦，搂在怀里可以完全把他遮住。
　　他埋头，闻着青风身上从未变过的柿子香，带着撒娇意味地、轻轻地在小疯子的脖颈处蹭了蹭。
　　“我以前没谈过恋爱，都是演的，我不想把你拉下深渊，但现在，小疯子，我把深渊填平了，我能继续爱你吗？”他闷在青风肩上，终于敢把自己的爱意说出口了。
　　青风原本死寂的心又因为林柿开始热烈跳动。
　　他本想学着林柿曾经的样子说“我不爱你了。”
　　但他说不出口。
　　林柿也在用他的行为告诉他“没事，我爱你。”
　　林柿抬头，用指腹抹掉他的眼泪。低头，吻在小疯子漂亮的眼睛下方。
　　那双如同宝石一般璀璨夺目的眼睛里又出现了林柿的身影。
　　全场尖叫鼓掌。
　　以前的Q大人人皆知青风有个很爱的男生，现在的Q大人人皆知他爱他，他也爱他。

　　青风从前是林柿的光，林柿从前是青风的光，所以他们害怕连累对方，不敢靠近自己的光明。
　　现在，他们成为自己的光，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有资格有能力去爱。
　　世俗黑暗不能把他们拉下深渊了，因为林柿可以填平深渊，青风可以炸了深渊。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