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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酡红的天空浸染了成片的流云,模糊勾勒出交界处的阴影与明亮,呈现不同光影的云伴随着高空的微风卷舒,时而融为一体。晚霞在翻涌云海间抹上橙粉的亮色,衬得天空蓝的似乎有些寡淡。微光从云边倾泻而出,触目皆是日辉流落。
      天高云轻,飞鸟过境,转瞬即逝。
      太阳向未在视线内的海平线沉入,大部分轮廓被教学楼周围矗立的幢幢高楼遮挡,携着无尽的光芒渐隐。黄昏的风吹拂将逝的温度,繁茂树叶在树梢微弱晃动,课间的教室喧闹非常,与后排靠窗安静的角落大相径庭,沙沙的叶响与笔尖轻轻扫过纸张的声音的碰撞重叠。
      林昭缓缓放下握在右手的铅笔,把夹在画板上的素描纸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抬手拿到窗外天空的方向端详。
      素描纸在逆光之中显出半透明,林昭的手揉碎橙色暖光,捏着纸的动作轻的仿佛是在修复一件艺术品。
      纸上黑色的笔迹勾画出穿着校服的男生的背影。头发的线条柔软密集却毫不凌乱,耳边垂落着两根耳机线,背后外套衣领的部分卡在脖子间,衣角一边高一边低,透露出不修边幅的随性洒脱。
      素描本没有颜色,然而当光作为背景衬托时,便又有了绚丽夺目的色彩,使单调得只有一个背影的画作顿时栩栩如生。
      画中人循着炙热微光而去。
      林昭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上的人影,控制不住地走了会儿神。待回过神后,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触碰到人影的手。
      林昭猛地像被灼伤般的蜷缩起手指。
      纸张理所应当没有人的温度,有的只是石墨笔芯留在纸上的碎屑,在指腹印上黑漆漆的痕迹。
      他隐隐松了口气,忽视掉内心的怅然若失眼睛漫无目的地看向重归落空的手,神情怔怔的,手掌向里收束,似在挽留一团无迹可寻的空气。
      几乎是同时,后背蓦地传来难以承受的疼痛,他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额头上迅速沁出一层细密冷汗,之后像是疼得狠了,上齿微咬住弧形姣好的嘴唇,多出条泛白的痕。他有一双瞳色明净清澈的眼睛,眼尾略微下垂,睫毛浓密纤长,轻易便能给人单纯无害的印象,许是自小孤僻,独来独往的缘故,平日不难看出眸里有暗含的沉郁。
      只是眼下却有难以言说的温情柔和,混杂着丝丝被疼痛折磨的挣扎颓废,纠缠不清。
      他的视线再度移回画上,眷恋而隐忍,难过被藏得很深。
      与以往许多次一样,如同皮肤被刀口生生剜开的疼来的猛烈,平息也不过历时数秒。随之,伤口愈合的痒令人抓心挠肝,他不得不放下素描纸,而动作还万分犹豫地顿了顿。
      习惯后并非特别难熬。
      “如果是早上就好了,踩着朝霞可能会更好看。”他飞快扫了眼窗外的天色,光自他眼中滑过,折射出余晖下的粼粼波纹,他的影子投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被来去嬉戏打闹的同学时时遮掩阻断。
      “林昭,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明天体育课要不要一起去打球?”有人站在课桌旁过道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身量很高,穿着夏日系列的短衫,短短的头发茬使五官硬朗分明,脸上的笑容开朗阳光,热情洋溢。
      徐度容是林昭在班上为数不多的朋友兼前排,不嫌弃林昭性格沉闷,林昭没有空闲时也不强求,与别的同学也聊得来。
      同时,他也是那个人的好兄弟。
      林昭见他十分好奇地瞅桌上的画,不甚在意地腼腆微笑:“我可不会打篮球,你还是找别人吧。”
      有人经过,徐度容手撑着背后的课桌往后仰,给人让了条通道:“那可不行,你可以试着慢慢学,不然体育课剩你一个人单着,多没意思啊。”
      林昭意动,妥协道:“你们打球,我在旁边场地学,可以吗?”
      徐度容回答地爽快利落:“当然可以啊,那么客气干嘛?”他貌似想到什么,一拍脑门“对了,我让白昇教你,反正他脚崴了,教个投篮大概不成问题。”
      从朋友口中说出烂熟于心的名字,林昭心情微妙。挣扎了片刻,担忧占了上风,他的手轻轻挠着课桌,状似不在意地问:“脚崴了,打篮球崴的吗?”
      “噗,你可别高估他了,脚是被他前女友追着求复合跑崴的,要我说,那女生还挺专一的,谈了三天不到,这都一个月了都念念不忘。”
      闻言,林昭垂眸掩饰黯淡下来的眸光,牵强地笑了笑:“是很专一。”随即沉默下来。
      “这画上的是谁啊?”徐度容问。
      “……”
      “这衣服是,我们的校服?这年头咱们学校穿校服的还真没几个,你还别说,这画没色儿也挺好看的。”
      林昭听他谈到画,温润的眼睛就不由自主明亮起来,唇边泛起浅笑,声音几不可闻,如在自言自语:
      “它…他有颜色。”
      徐容度自然没听见,和林昭讲定后就打算回座位,突然有个小纸团冲他头部精准刁钻地砸来,受到阻力后落在林昭桌上,不再动弹。
      徐容度低咒了一声,摸摸磕到的额角,瞪向始作俑者,:“我靠,白昇你信不信我去卫委那举报你乱扔垃圾?”
      林昭镇定地摊开那张揉皱的纸条。映入眼帘的字体,飘逸在悠闲行笔间的流畅,锐利在一笔终结时的收束,不是规规矩矩有如楷书的工整,看上去却赏心悦目。
      又野又傲,跟它主人一样。
      一行小字跃然纸上:徐小度,为我收徒总不能白嫖,今晚的四节晚自习把橡皮借我,别讨价还价。
      徐容度发现林昭在憋笑,先是不明所以地往纸上瞟了一眼,看完内容后就立马炸开了:“胡扯吧,这点便宜都要占?”他看白昇座位的方向,见那位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单手托腮地注视这边的动静。
      只消一刻,徐容度便领会到白昇眼底认真不似玩笑的深意,琢磨着最后再抢救一下,硬着头皮接上原先的话:“给兄弟用,我怎么会不乐意,咋俩谁跟谁。可这不不凑巧吗,我只有一块橡皮……”
      快拒绝,说你不稀罕。
      等了几秒,白昇都没有搭话的意思,看意思是铁了心要坑一块橡皮当学费,完全没有无偿帮助朋友的朋友的慷慨打算。徐容度怏怏地摸了摸鼻子,无奈向恶势力低头:“也行吧。”
      林昭的视线不由自主朝白昇投去。
      白昇是学校的风云人物,系转校生,高(1)下册中途转入现在的班级,报道当天以颜值传遍整个校园,第一次月考凭年级前五十坐实学霸称号。林昭偶尔会扪心自问,他到底是不是因为白昇的那些光鲜标签才被他吸引。
      然,百思不得其解。
      他和白昇首次的交流说出来都让人忍俊不禁。同学们眼里的天之骄子晚自习下课后没有忙着归寝,而是悄悄躲在小树林的花廊里撸猫。林昭那天身体不舒服,在老师那签了张请假条正准备离校返家休息,第二天早上再去医院检查。晚餐时间他没胃口就没吃,下楼梯头有些晕眩,他以为是饿了的缘故,突然想起书包里还有根火腿肠,于是找出来先垫肚子。
      必经之路旁的小树林里传来几声猫叫。他待人处事不在行,不爱说话,对小动物的喜爱就日渐深沉,反正语言不通,冷场也不至于尴尬。稍微思索一下,林昭不再权衡对小野猫的兴趣,绕道沿花廊进入林子。
      彼时天色漆黑,路灯幽微,教学楼个别教室还开着灯。白天的时候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傍晚月朗星稀,温度虽下降了,却没有风,干冷冷的。正值四月中旬,卵石铺成的地面两侧,红樱三角梅沿着数道拱形的花架攀爬伸展,足足蹿了有一米多高,顶端的枝条不堪重负地被花压出弯弧。路边不起眼的角落,藏地灯发出白光,被遮在灯罩里,磨平了晃眼的棱角。
      白昇蹲在花边,手放在猫的后背上,扭头看了林昭一眼,许是脸熟,但叫不上他的名字,换了个称呼:“同学,我们俩是同班吧?”
      这是白昇转来这所学校的第二天。
      昏暗灯光下白昇的脸朦胧模糊,轮廓线条是好看的,不过林昭心思没在他身上,并没有仔细去看。小橘猫趴在地面,并不害怕人类给它顺毛,甚至主动蹭了蹭白昇的掌心,说不出的乖巧可爱。
      繁花豆灯,一人一猫,静谧和谐。
      白昇像是轻轻笑了笑,跟着“喵喵”地喊了一声。少年的嗓音没有刻意软化,和猫的叫声截然不同,细品之下还些微的倦懒。
      林昭感觉脉搏加快,耳朵渐渐发烫,回道:“嗯。”
      白昇:“你也是来看猫的?”
      林昭:“嗯。”
      白昇眼睛似乎看到了他手上的东西:“噗,小朋友,猫是不能投喂火腿肠的。”
      林昭疑惑地“嗯?”了下,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小朋友”指的是他。他窘迫地把拿着火腿肠的手背到身后,抿了抿唇,没打算解释。
      白昇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也发觉这番话不太妥当,有种恃才傲物的意味。于是他站起身,抖了抖落在腿上的花叶,朝林昭招招手:“但是,不介意让厚颜无耻的大猫代为效劳吧?”
      “大猫”穿着黑色卫衣,黑色牛仔裤,黑色运动鞋。全身上下的黑衬得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白皙,像只颜色不怎么标准的黑猫。
      林昭鬼使神差地走到白昇身边,或许是因莫名其妙的悸动,眼神没多在白昇脸上停驻。他径自蹲下去,小猫嗅到火腿肠的味道,往他这眼巴巴地看,作势要伸爪从地面站起来。林昭当着它的面狠狠地咬了口还剩半截的火腿肠,瞬间又短了一截。他语气闷闷,含糊答着:“介意。”
      白昇扶着花架,见状情不自禁笑起来,微眯着眼睛盯林昭,手指摩挲花瓣:“原来不是喂猫,是饲养员的口粮?”
      林昭揉了把橘猫脑袋柔软的毛,没接话。
      白昇微微躬身,在林昭旁边小声开口道:“饲养员,投喂不行,那顺毛可以吗?”
      林昭没有把白昇开玩笑的话放在心上,白昇也没真的想被摸头 ,他略微调动气氛后随性站直,瞥到坠落在林昭头上的花瓣,顺手拾起。
      林昭能感受到白昇的手指不轻不重地自他发间捻起三角梅的全过程,短暂三四秒,微小的动静从他头皮麻到心口,脑子充血般沉重,发晕,他忍住眩晕猛地站起,眼前顿时一片黑。……
      等眼前重归清明,他若无其事地瞄了眼手表的时间,提醒道:“22:15关宿舍大门,你该回去了。”
      “还有五分钟,你不回?”
      “不舒服,已经在老师那请假了。”
      “严重吗?要注意保重身体。”
      “只是手臂酸,不碍事。”林昭按耐着心跳不正常的频率,缓缓点头“我会注意的。”
      白昇的身影周边在月辉灯火里发光,深寂眼中盛满璀璨笑意。他朝林昭和橘猫做了个再见的手势,之后向男生宿舍区小跑。已经隔了数米远,他轻快的声音传来:“明天再见,林昭同学。”
      林昭刚开始不清楚白昇怎么突然是知道他名字。直到他打车回家,上床脱掉衣服准备睡觉时,看见了戴在胸口的校牌。
      还挺会观察细枝末节的,林昭想。
      他的手臂上起了红疹,下午还只是酸,现在却开始间歇性疼痛。凌晨11:00,他躺在床上,手臂抬在眼前,思绪飘远。
      今晚的月色很美,是在想猫,没有想人。
      后来林昭回想那会儿,觉得自己当时完全就是自欺欺人。
      第二天的诊断结果权威地证明了这点。
      说不上是同情,叹惋还是别的什么,四十多岁的皮肤科医生语重心长地给他分析检查报告单:“你得的是‘人鱼症记忆症’,通俗说,就是‘童话病’,搞不好会很严重,普通的药物是无法治疗的,”医生又指着他年龄一栏问道“十六岁,还在上学吧?”
      涉及自身小命,林昭认同地点点头:“正在上高一。”
      医生:“这病说麻烦是真。不过,你的年纪,青春期嘛,有喜欢的女生很正常。虽然我不提倡早恋,但青春期对异性有好感是必然的。”他把印有人鱼症记忆症的病理说明书递给林昭:“现在靠性生活缓解为时尚早,你皮肤鱼鳞化程度还比较浅,目前范围仅在手臂,保守治疗的话,你试着看能不能转移对喜欢的人的注意力,鳞化的疼痛会减轻。诶,对了,你从什么时候有症状的。”
      林昭脑子里还在懵“性生活”这个词,闻言,脸上发热,难得磕磕巴巴地说:“下午骨头泛酸,晚,晚上请假回家,睡觉时开始疼。”
      医生:“你别那么紧张,放松点。在路上有遇见,或者约见了什么人吗?”
      林昭:“……遇到了一个同学。”
      医生了然地笑了笑:“诱因大概就是这个了。同时伴随有晕眩,干渴的症状吗?”
      “嗯。”
      “小量运动,多发汗,多喝水,加快水代谢速度,在体内的荷尔蒙就会被冲淡,避免过多停留。近期要注意清淡饮食。”
      林昭捏紧椅子的边缘,自己也不知道抱有什么顾虑,糊里糊涂地问了句:“如果严重了,怎么办?”
      医生的表情变得凝重,郑重其事道:“针对你现在的情况是未成年。喜欢的人的唾液,汗液,眼泪也是可以减缓病情的。并且人鱼症因过分缺水会有副作用,每次服用后会产生强烈刺激,但也不要为了自己舒服就去伤害别人,当务之急是好好学习,到了大学再有实质性进展也不迟。”
      林昭内心出乎意料的平静:“叔叔,请问抑制失败,最后会是什么反应?”
      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医学界至今没有准确定论。国内有过几个这种病的例子,描述称与对象在一起后差不多就痊愈了。据说国外有失败的例子,但是患者突然人间蒸发,杳无音讯,猜测是因皮肤鱼鳞化十分严重,难以接受现实,隐居或者自杀了。由此可见形象不会太好,身体的疼痛应该会加倍,然而,这些都是猜测,具体的答复怕是只能等下一个失败病例主动配合检查了。”
      不知为何,林昭脑海中闪过前晚那张美感模糊的脸,直觉感慨起自己堪忧的未来。
      林昭遵从医嘱,返校后故意忽略白昇的优异成就。白昇市级演讲比赛一等奖,高(1)下册半期考试年级26名,联校科技节创新发明图形设计第一名。这之中,林昭只关注他无数次排练,嗓子哑了还贪吃青椒导致辣得话都说不出来。排名较上次考试退步一名,老师讲试卷纠错,他自顾自在桌子的掩护下转了一节课笔。创新发明参赛图纸的稿子修修改改添添减减,折腾出一大堆废纸,他趴在课桌上龇牙咧嘴地怀疑人生,再重振旗鼓继续祸害寥寥无几的草稿本。
      林昭偶尔会不自觉被白昇的糟心模样逗笑。某人教他阴郁沉闷的双眼变得清亮明澈,教他每次成名的背后会经历诸多艰辛,教他貌似遥不可及的人也会有普通的喜好烦恼。
      教他喂流浪猫不能用火腿肠,学猫叫的声音即使困倦也可以好听。
      唯独那天晚上引他踏入禁区,却不教他及时清醒,及时止损。
      后果就是他越陷越深,另一人全然不知。
      他看《傲慢与偏见》时背了这句话:我也说不准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看见了你什么样的风姿,听到了你什么样的谈吐,使我开始爱上了你。那是在好久以前的事了。等我发觉自己开始爱上你时,我已走了一半路了。
      触动的原因是感同身受,爱算不上。
      大抵能称作是已经不能再自欺欺人的喜欢。
      深度渴水,持续时长增加的头晕,鱼鳞穿透皮肉鸠占鹊巢的疼痛。一段注定无疾而终的暗恋,注定忍受流言蜚语的性向。他踽踽独行,茫然挣扎,又轻易被白昇不经意的一个眼神击得溃不成军。
      医生建议错了。他该多发现白昇的优点,认清两人的差距。
      这样傍近发光的他,微不足道的自己方不至于难过。
      (二)
      “现在还是晚自习再给你?”
      徐容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到自己座位坐下,顺便沮丧地挠乱了头发,抓着笔袋朝白昇晃了晃。询问的声音骤然打断了林昭的走神。林昭猛地从回忆中惊醒,恰好对上了同样也正在看他的白昇的双眼。
      白昇依旧维持着他托腮的动作,目光不闪不避。他坐在靠窗的第二大组,林昭前排那一行,看向这边时需要略微斜侧着,朝气蓬勃的身体在褶皱流畅的T恤收束下展露无遗。笔直修长的双腿散漫不羁地交叠,轻靠在铁质桌腿旁。他向来不穿校服,也不喜欢穿有乱七八糟图案的上衣,于是,他今天穿的这件洁白的T恤,只在领口处印了一句简短清新的英文“Always have,always will”。
      表面意思浅显,林昭专门搜过它的深层含义。
      白昇眼睛狭长,似扫下去一笔浓重的墨,抹出几分深邃冷寂,眼瞳的黑色稍浅,眼尾又微微上翘,冲淡了眼形带来的疏离感。带笑时眼睛在微光流转下宛若琉璃,弯出光影的弧度,而低着头时眼睫会掩住小半边眼,不自觉的散发出漫不经心的倦懒意味。
      他脸上的神情有些疑惑,似乎弄不清楚林昭为什么良久凝视着他却一言不发。
      ……还走神
      白昇手撑着头歪了歪,也继续回视。视线落在发呆的林昭脸上,刚开始挺平静,后来就开始飘忽。到最后自己都感觉局促不安起来,心慌意乱地正想转身,忽地听见以龟速挪到座位上的徐容度情绪十分低落地问他:“现在还是晚自习再给你?”
      林昭瞬间清醒过来,透澈潋滟的眼睛对上白昇的,含着点未褪的茫然无措。白昇身体僵了僵,明明走神想事的是林昭,先看过来的也是他,然而视线相对的一刻却好像自己是被当场抓包的那个,尴尬又心虚。
      白昇面不改色地看向徐度容,身体不知不觉地坐直,腿也规矩地平放下来,与此同时强迫无缘无故躁动的内心冷静。
      他眼下实在没心情开玩笑,正想给徐度容坦白这是逗他玩的,就见林昭很快地撕下教辅书空白末页的一小角,认真地写了行字,然后拿出一块小猫形状的橡皮擦,连带着字条一起,态度诚恳地放到白昇的桌子上。

      一大组每排三个人,林昭的座位靠窗又刚好是最里面的,好在同桌们都还没回来,他出来得不算费力,过一个过道,往前数两排,林昭不动声色地默念熟记的路线,争取将这变成一场成功的排练,以免他过于紧张,不能装作自觉坦然地对待。
      迎着白昇错愕的目光,放下东西后,林昭轻声说:“既然是我学,当然应该是我借给你。”接着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折返座位,摊开桌上的书看。
      在别人看不到的盲区,他左手搭在大腿上,微微颤抖。
      和风自窗外逃逸而来,偷来一晌浮生悠闲,卷过书角,拂乱他几缕额发。
      同样对此一脸震惊的徐容度,直接就扭头叽叽喳喳地跟林昭谈论起来,大体就是让他别顺着白昇,不然迟早会被坑云云。
      白昇这时也懒得和抹黑他名声的徐容度一般见识,颇心浮气躁地正襟危坐,把书立起来遮挡同排不远处徐容度暗搓搓投来的目光。
      为什么他看张纸条要像做贼一样?
      白昇很是不自在,悄悄瞟了眼林昭,发现那人聚精会神地看书,没有特别的反应。
      白昇懊恼地唾弃自己,没事在那瞎紧张什么。
      展开的纸条上字迹工整娟秀,落笔流畅婉转,没有因为时间短暂就敷衍了事,反而处处都浸透着执笔人的耐心与柔和。
      匆匆一眼,白昇想到了起承转合的西方十四行诗。
      毫无关联,但就是想到了。
      在看了内容过后,一个词在他脑海中电光石火地闪过。
      抒情。
      唯一的共通点是抒情。
      “老师,请多指教。”
      字眼平淡,咋一看上去只是带有一丝揶揄调侃的陈述,可白昇就是无故觉得林昭在表达某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而言外之意,欲言又止。

      直到最后一节课的上课铃敲响,广播里悠扬婉转的钢琴曲才将将藏住白昇胸腔中破土而出的剧烈心跳。他低头拿出抽屉中的课本,放在桌上应付老师,然后把纸条卷了卷,掀开中性笔的笔帽,塞进笔筒与笔芯间的间隙。
      没有人看到。
      白昇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嘛,紧张的心绪搅得他心神不宁。指节分明的手夹着笔,习惯性地想转。可却在即将动作的前一瞬停下来,他思索着该把笔放到哪。
      笔袋,书包,抽屉,试了都认为不顺眼。
      他眸光微滞,外看面无表情,实则内心烦躁郁闷,心不在焉地扫着英语课本,缀在同学们之后滥竽充数地读新课学的英语诗歌。
      片刻后,他留意到还立在桌角的猫型橡皮擦,栩栩如生,看上去平日里护得很严,没怎么用,磨损几乎看不见。
      某天晚上,那人似乎也是为了看猫撞上他的。
      饲养员生气时也会像猫一样炸毛吗?
      那天他真的没有任何嘲笑他没常识的意思。
      弄清楚真相其实是林昭自己吃而不是喂猫,他也在争取用很委婉的不破坏气氛的说法补救。
      但他还是明显感觉林昭在回避他。
      林昭第二天来得很晚,接近上午十点。白昇猜测他是去医院做了检查,他喊了一声:“林昭”,想去问问他身体情况。
      林昭听到后给了他一个不温不火的眼神,旋即目不斜视的地越过他,去讲台拿粉笔改了黑板上的缺勤人数。
      啧,好冷淡。
      白昇默默坐回去,趴在课桌上自闭了。
      不过如今林昭待人很温柔。双眼罩着阳光时,像焦糖融化进咖啡里,笼着夜色时,像月光洒在空朦水面上。
      至于白昇什么时候发现的,很早之前。
      可惜他俩仍然不熟,这便宜倒是让徐度容占了。

      外语老师王女士是位在教学生涯中身经百战,明察秋毫的人物,一早就清楚白昇不在状态。她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警告性地咳了几声,提醒他别太过火,哪成想白昇倒好,直接神游到搁这眼珠子都不动了。
      想到白昇各科中唯独不咋地的英语,王女士又生出了他是不是故意在和她作对的猜测,当即不再客气,把投在黑板上PPT的调成另一页,来了句:“白昇,起来背诵第三小节。”
      同桌用胳膊推了推他,白昇如梦初醒。他站起来后,思考一阵,流利地把早在预习时背下的诗歌当着全班的面背诵出来。
      没有为炫耀而声情并茂,相反语调平铺直叙,低调内敛,轻飘飘地背完,让本该吸人眼球的行为变得稀松平常。
      依旧像在应付了事,偏还就让人逮不着错处。
      林昭递了纸条,一节课都不肯往白昇那边看,生怕被他察觉出什么。以至于白昇为什么会被抽起来背课文,他一无所知。
      白昇的声音与本人性格的活跃不同,如泉叩石,低沉冷淡,极具欺骗性。
      林昭抚平折起的书角,一下子弯眼笑了。
      窗明几净的教室,掠窗和煦的微风,堆满试卷教材的课桌,偷偷闲聊或者专心笔记的同学,以及抓学生回答问题判断听讲质量的老师。相对的,很细微的,被忽略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
      王女士见白昇确实没什么口语上的漏洞,大手一挥让他坐下,顺便敲打还抱有侥幸自己没被点名的同学:“优秀都是自己勤奋出来的,你以为别人在走神他就是真的没学吗?早就预习了。各位也不要手软啊,挫挫他的傲气。”
      底下阵阵起哄。

      很快林昭就笑不出来了。
      白·傲气·昇得到老师许可后谦逊一笑,看着还挺像好学生那么回事。他举止自然,神情愉快地拿起惹他乱心的罪魁祸笔,卡在小猫橡皮伸出的爪子之间。
      小巧的猫爪勾着比自身大了一倍不止的笔,晃了晃才立稳,一眨不眨的猫眼无辜又可怜。
      “噗,”发觉笑出声后白昇很快止住,忍得肩膀都在抖,“对,对不起,实在……”
      太憨憨了。
      前一秒还雨过天晴的王女士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
      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里,她拍了拍讲台,善解人意道:“既然白昇同学这么喜欢我刚才讲的“Lack of concentration”这个短语,那就多接触接触,五十遍,明早第一节课下课交给我。”
      白昇:“……”玩脱了。
      林昭的女同桌低声嘀咕:“王老师刚不是在讲“healthy growth”吗……”
      林昭全程目睹了白昇的小动作,自高(2)成为同桌以来第一次主动接她的话:“可能老师认为他已经长残了。”
      林昭话音放地很低。
      女同学的震惊就差写在脸上,不敢置信地盯过来,似乎在判断这同桌是不是假冒的,确认无误后尴尬道:“大概吧。”
      林昭有些莫名:说句话而已,不至于。

      事实上,在外人看来,他相貌令人怦然,温柔清俊,性子孤僻却是败笔,但凡心思玲珑点的都不乐意去接近他,没事找事。
      毕竟他们没有义务去了解,没有精力去证实,只坚信眼前所见。
      他们终于有了说及这个人时可以津津乐道的谈资,瞬间自诩平步青云,固不可撼。
      因为乐见其成,于是盖棺定论。
      这是说来可笑的人之常情,偏偏有人奉为真理,严格执行。

      林昭隐约感觉白昇在看他这边。
      侧脸的表情像是在委屈,眼角余光被林昭发现了也不躲,瘪瘪嘴,做了个口型,之后转回头去。
      林昭甚至没有费心去辨认。
      ……喵?
      前桌的徐容度突然“咦”了声,摸不着头脑,语带郁闷地埋头发出灵魂拷问:“又不是我罚你,为啥给我说‘操’啊?”
      徐容度想对好哥们罚抄的喜事幸灾乐祸一番,刚歪头就见白昇早就看了过来,眼神有些飘忽,卡着点无声地骂了他一句“操。”
      ?
      为什么啊?
      林昭:收获到委屈的背影JPG。

      指尖上悄悄溜走的分秒,沉淀着夏日斑驳的深蕴。盛大而美丽的春天已过,灿烂嚣张的夏也不逞多让。好在能有几段回忆,于贫瘠匮乏的知识储备下生根发芽,即使无法用世间无与伦比的笔触表达,下一个春夏,它仍然在就是了。
      眼前,或者脑海中。
      ——喵
      有人在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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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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