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遇》鱼子山

2、年少

　　凌晨十二点半，在沙发上浅眠的魏子清听到了开门的动静，朝门口望去，是他妈妈回来了。
　　“怎么睡这儿？”尚美清甩掉了脚上的高跟鞋，穿上拖鞋：“你爸呢？”
　　“还没回来。”
　　“肯定又出去喝酒了，早晚喝死在外边儿。”尚美清嘟嘟囔囔的朝卫生间走去，魏子清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酒味儿。
　　“......妈，你去哪儿了，怎么最近回来这么晚？”魏子清收拾着她刚刚脱下来的外套。
　　卫生间传来水流声：“没什么事儿......”尚美清走出来后就直接进了卧室。
　　魏子清看了看紧闭的卧室门，又看了看快要指向一点的指针，打了个哈欠，穿上鞋出门了。
　　凌晨一点的街道，只有路边橘黄色的路灯还亮着，街道上空无一人，偶尔传来一声狗叫，或者两声猫叫。
　　黑夜冲散了夏日白天的燥热，时不时吹来一阵凉风，卷起树上的枝叶，在空中绕了绕，又落了。
　　魏子清手里的电话传来“嘟——嘟——嘟——”的声音，但就是没有人接通，屏幕上的通话人显示的一个字是——爸。
　　魏子清在家附近的几条街道跑了个遍，手机号也拨了一遍又一遍，空荡荡的街道没有听到手机铃声，也没有见到任何人影，魏子清在周围看了看，打算再往远处几条街找找看。
　　***
　　晚上九点，下班时间五点半的父亲还没有回来，搁以前贺江屿觉得正常，毕竟外科医生下班时间不固定是常事，但是......
　　一通电话打了过去，没人接，挂了电话后贺江屿想着前几天看到的画面，再加上这一个月母亲去国外出差，他脑子里那个荒唐的想法就压不住的冒出来。
　　贺江屿骑着自行车出了门。
　　来到贺远峰工作的医院楼下，看了看灯火通明的高楼，在周围转了一圈，又去了一趟地下停车场，看到了贺远峰的车还停在停车场，又转悠到公司对面的公交站。
　　等到将近十点多的时候，贺江屿在市医院楼下出来的一批人里看到了贺远峰的身影，他与旁人互相打了招呼后，就去了停车场。
　　天色完全暗了，白日的闷热被黑夜遮盖，变得凉爽。
　　贺远峰并没有注意到街对面被公交站牌挡住的贺江屿，从地下停车场开了车出来。
　　贺江屿骑着自行车跟着，贺远峰的车没走多远就停了下来，前方是个红绿灯十字路口，虽然时间挺晚的了，但现在是夏天，街上的车流依旧很多，几乎每条车行道都排了一条长龙，几米几米的挪动着，贺江屿看了看前方红绿灯的秒数，估计贺远峰要等下一轮红绿灯了。
　　贺江屿在停里侧自行车道，停在了一棵树后面，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贺远峰车的后半身。
　　车流动了，走走停停，等到贺远峰的车到了十字路口，绿灯变成了红灯，贺远峰在白色停止线前停下车子，这时停在机动车道的贺江屿才注意到贺远峰的车是在中间直行车道，但回家是要左拐。
　　贺江屿一瞬间蹙起了眉。
　　红灯变成了绿灯，贺远峰直行通过了十字路口，贺江屿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路上车不少，贺远峰的车速并没有很快，贺江屿跟得也没有多费劲。
　　车停在了南高门口，停了一会儿，车子又开动了，这次停在了一个蛋糕店门口，贺远峰下了车，进了蛋糕店，贺江屿站在路的对面，远远地看着这边。
　　没多久，蛋糕店门开了，进去的是贺远峰一个人，出来的时候，是三个人，多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儿，小孩儿看起来不大，贺江屿看不出来到底几岁，也看不出来这个孩子是不是贺远峰的，但他看得出来，他的猜想似乎成真了。
　　但他想着，万一不是他想的那样呢，万一......
　　贺远峰的手搂上那个女人的腰上......
　　贺江屿心里自欺欺人的念头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他们上车前，贺江屿拿出手机，放大摄像头，对着他们拍了几张清晰的照片。
　　三个人上了车，贺江屿推过自行车，握在把手上的手紧到手指骨节泛青，他将帽檐压低，继续跟着。
　　贺江屿以为他们会回家......回那个女人的家，没想到车又停在了一个蛋糕店门口。
　　与上一家蛋糕店不同的是，这家蛋糕店看起来档次就比上一家高，毕竟这是一家全国连锁的蛋糕店，也是本市最好的蛋糕店品牌。
　　贺江屿远远的停了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地下了车，然后录了一小段视频。
　　在他们快要走进蛋糕店时，他拨通了贺远峰的号码，他看着贺远峰拿出了手机，然后对着女人说了什么，女人和孩子进去了，他站在蛋糕店门外，接通了电话。
　　“......”贺江屿没说话。
　　“什么事？”语调毫无起伏，甚至透着冷漠。
　　“......”贺江屿看着不远处的贺远峰：“你在哪儿？”
　　“医院里有事儿，加班，挂了。”
　　随着一阵手机忙音响起，贺江屿攥紧了手机，看着贺远峰走进了蛋糕店。
　　这次他们进去的时间挺长的，贺江屿盯着蛋糕店的那扇玻璃门看了一会儿，勉强按耐住了自己不止一次想要冲进去质问甚至揍贺远峰的心情，他稍微冷静了一下，想着这烂事儿该怎么解决，要不要跟母亲说，怎么说，说了后会发生什么，按照他妈妈的性格，大概率这个家就没有了，他妈妈也会受到伤害，要是不说......
　　贺江屿做不到把这件事瞒着他妈妈。
　　但是现在还不能说，不能影响了妈妈在国外的工作，贺江屿尽量冷静的想着该怎么办。
　　然后他吹着凉下来的风，看着刺眼的“Sweet蛋糕店”几个门头字，隐约还能听到店里放的音乐，摘掉帽子，朝着路边树干踹了两脚。
　　贺江屿胡乱理了理头发，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一个画面，两个字。
　　南高。
　　之前有一次去找康炏的时候看见贺远峰的车就停在南高校门口。
　　今天贺远峰也去了南高。
　　为什么要去南高呢？
　　贺江屿想着，正要掏出手机联系康炏，抬头就看到贺远峰他们已经走到了车前，小孩儿抱着一个比他都大的蛋糕盒子，兴奋地坐上后座，车子已经发动了，贺江屿重新戴上帽子，迅速骑车跟上。
　　这次车速很快，贺江屿跟出了一身汗，索性目的地好像不远，在路过市中心的广茂商城后，又拐过一个十字路口，贺江屿停了车，他看到贺远峰的车进了一个高档小区停车入口，等车不见踪影后，贺江屿也停在了小区正门口，他将自行车停在一旁树下，看了看门口繁复的铁门和旁边的人脸识别器，门卫处灯也关着，他进不去。
　　圣庭小区是R市高档的小区之一，小区一圈不是商铺就是围墙，还有一圈绿化带，围墙上面还带着防范翻墙的铁尖儿。
　　十二点的街道上偶尔有一辆车驶过，整个城市也安静下来了，贺江屿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又骑着车围着小区周围转了一圈，小区面积挺大的，骑车绕了快二十分钟，找到了小区的另一个大门，只不过这个门两旁的商店在施工，搭了很多施工工具，所以干脆上了锁，估计是怕出现安全问题，贺江屿只好骑车绕完了整个小区，发现这么大个小区就只有这两个门，他又憋着火回到了贺远峰进去的那个门前，靠在一棵树干上看向一幢幢高楼，此时亮着灯的房间很少，只有几个，贺远峰现在估计就在哪一家里，陪着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吃着蛋糕。
　　贺江屿坐在了路边的台阶上，看了看手机，十二点半了，想到了刚刚要联系康炏，这家伙不会这么早就睡的，便拿出手机，找到了康炏的对话框，发了句话过去，又附了张截过的照片。
　　康炏是贺江屿从小学就在一个班的同学，每次分班他俩都在一块儿，初中也是，算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只不过贺江屿中考成绩比他更好一些，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进了本市唯一一所重点高中，北高，而康炏进了普通高中南高，但两人依旧联系着，关系很铁。
　　康炏确实没睡，看着贺江屿发来的信息问了一句：你问她干嘛呀？
　　贺江屿从这句话里看出了点儿什么，打字：你认识？
　　—认识，这我们学校高一老师，带英语的。
　　***
　　魏成渝已经好几天没去单位上班了，今天接到经理电话，已经被开除了。
　　一个人在夜市坐到了十二点半，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到尚美清说的那些话，一会儿又想到那一幕幕刺眼的画面，心里烦闷至极，等老板准备收摊时，才醉醺醺的准备回家。
　　他招呼老板出来结账，老板算了算，给他报了个数，魏成渝掏出自己的手机，因为大脑发懵发晕，手一下没拿稳，手机磕在地上，他晃了晃脑袋，没让自己更清醒，反倒更晕了，他蹲下捡了几次才把手机捡起，付了钱，摇摇晃晃的拎起桌上一瓶没喝完的酒左两步右两步的走了，也没注意到身后另一桌人眼中的不怀好意。
　　这个时候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魏成渝在街上晃悠悠地走着，时不时喝一口酒，身后那几人四处张望了张望，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压低帽檐，苟着身子慢慢地跟在魏成渝的身后，在拐过一个路口后，那人慢慢来到魏成渝身后，刚拽着魏成渝的外套往下拽的时候，魏成渝刚好抬起手喝酒。
　　魏子清找到广茂商城附近，这街两旁每隔二十米就有一个巷子，正要拐进小吃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酒瓶子破碎的声音，以及一个熟悉的声音，魏子清朝那里走去，拐过一个弯儿后看到了父亲。
　　魏成渝趴在地上，几张钞票散落在地，又很快被一人拾起，还有几张被压在魏成渝的身下，那几人手脚全往魏成渝身上招呼，还有人去抢魏成渝手中的手机，魏子清看到这一幕，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那三人看见有人来了也不跑，很快便扭打在一起。
　　魏子清身高腿长的，又是来的突然，下手狠厉，面对三人，一时倒也没落了下风。
　　魏成渝这时酒也醒了几分，赶紧将地上的钞票一张一张拾了起来，手机揣在兜里，酒瓶子被他扔在了一旁，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街边的路灯照不到这个角落，加上酒精影响的脑袋发晕，也没看清来的人是谁，拣了钱就跑。
　　魏子清下手狠，那三人都打出了火，一下比一下狠，魏子清狠踹了其中一人一脚后，分心扭头，却没看见父亲，愣了一瞬，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出了声儿,但好像不是朝自己说的：“喂！”
　　紧接着，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在耳边骤然炸响，炸得魏子清脑袋发懵，空白了一瞬，下意识地捂着脖子，感觉摸到了一片湿滑，他撑着身旁的砖墙，缓慢地扭头，眼前出现了好多重影，看见那三人也变得模糊不清，愣在原地，其中一个人左耳被月光照得晃眼，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原来他左耳从上至下带了一排金属圈，手里的酒瓶也被月亮照得反光。
　　是他父亲丢的那个啤酒瓶。
　　啤酒瓶破碎的声音在这寂静的街上根本盖不住，甚至有几分刺耳，而那人的双眼带着还没缓过神儿来的愤怒与恐惧，手松了劲儿，半个酒瓶‘哐当’一声落了地，旁边的同伙一起愣愣的看着，一时不知所措。
　　魏子清慢慢撑着墙坐到地上，皱着双眉，低着头，想要缓解这一下带来的头晕到恶心的感觉。
　　一时间，周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但是很快被人打破，那个带了一排耳环的人察觉到似乎有人过来，扭过头去看，看到了推着车的贺江屿，三人警惕的瞪着来人，似乎对方敢动一下就要葬身当场。
　　贺江屿并没有理会要他‘葬身当场’的眼神，悠闲地将自行车停在墙边，压了压帽檐：“是让我报警还是打架，选一个。”
　　这欠揍的语气。
　　‘一排耳环’当场被勾起怒火，握着拳头就冲上去了，另外俩人都没来得及拦，刚想着上去帮忙，就看见‘一排耳环’被那人从后拧着胳膊一脚踹了回来，旁边那两个人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被踹回来的人挡住后退了几步。
　　被踹的‘一排耳环’踉跄的转过身来：“艹！你他妈谁啊？有你几把事！”
　　黑色棒球帽投下的阴影遮住了贺江屿的大半张脸，他走到魏子清身前撇了眼，又转头看着那三人：“还想再被踹吗？”。
　　‘一排耳环’拳头握起，还想冲上去，这次被同伴拦了下来。看了看还坐在地上的魏子清，又看了看站着的贺江屿，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嘴里还咒骂着，愤怒，心虚，落慌而逃。
　　贺江屿看着那三人走后，又看了眼蹲在地上的人，转身就走。
　　走到自行车跟前，手搭上车头，贺江屿定了定，然后深深呼了口气，摘掉帽子向后撸了一把头发，又重新将帽子戴上，走到还在蹲着的那人跟前，蹲下来看着他，“没事儿吧？”
　　魏子清缓了大半天，倒是没啥大事，就是脖子上细细密密的疼有点儿让人烦躁，他放下了捂着脖子的手，看到了一手的血迹，贺江屿也看到了，刚要张口说点什么，魏子清用另一只手撑地，试图站起来，贺江屿扶了他一把。
　　魏子清站起来，脑袋又是一阵晕眩，闭着眼睛挨过这阵后，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朝周围看了一圈，空无一人，想来他爸是跑了。
　　街道上的路灯依旧亮着，贺江屿摁开了手机，凌晨两点。
　　“你......”贺江屿侧头，在明亮的路灯下，魏子清的颈侧的血顺着脖子没入衣领，衬得他的皮肤雪白，本来要说的话莫名停了一瞬。
　　“嗯？”
　　“没事......你家在哪？我送你，或者，你要去医院？”
　　“不用了。”魏子清摇头摇到一半，太疼了，又停住不摇了。
　　“你的伤......别动。”贺江屿看着魏子清脖子上的伤口，用手摁住了魏子清的肩膀。
　　“？”
　　“有玻璃碎渣。”贺江屿说着，手上轻轻用力，让魏子清的脖子偏向一旁，小心地用手拿出一块儿粘在伤口上较大的玻璃碎片。
　　“谢谢。”魏子清侧着脖子问道。
　　“没事。”贺江屿说着，去墙边推着自己的自行车，与魏子清一起走着。
　　魏子清看着他跟自己一起走，看了看一手推自行车一手拿手机打字的人，以为是同路，没说什么。拿出手机给自己父亲打电话，打了几遍还是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魏子清摁灭手机，继续走着，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看这人跟着自己都要走到自己家的小区门口了，就疑惑的问了句：“你也住这儿？”
　　贺江屿还在看着手机，随口说了一句：“不是，送你。”
　　“......”
　　哦，随便。
　　魏子清在看到小区的大铁门旁边的小门上锁的时候，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他忘了小区十二点就手动锁门了。
　　魏子清家的小区每天晚上都会锁门，因为是老小区，没有安装人脸识别什么的技术，过了十点就会手动锁大门，只会留下一扇小门供人出入，小门过了十二点也会上锁，一般会在窗户外的小搭板留下一把开小门的钥匙，但是现在窗户外空空如也。
　　魏子清简直无语凝噎，靠！谁把钥匙拿走了！
　　看了看时间，快凌晨一点了，看门老大爷早睡了，叫是叫不醒的，大爷窗户锁得紧实，还耳背，这门是开不了了。
　　掏出手机看了看，8%的电量，还行，能打电话，魏子清给他妈打了两个电话，没人接，给他爸打了一个电话，机械女声提示电话已关机，想了想又给他妈打了一个电话，嘟声响了三下，然后传来同样的机械女声。
　　魏子清站在小区门口，握着只有3%电量的手机，吹着凌晨一点半的风，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