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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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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可能生病了。
八月中旬的南方城市,手机上显示今日温度29℃~36℃。中午十二点,体感温度39℃。
我一上午都在家,只觉得闷,喘不过气,却没感觉到热,于是便没有开风扇和空调。中午我想,还是下去吃饭。我穿着T恤和运动裤,刚出门,楼梯间的窗户开着,吹来一阵八月汹涌的风,鸡皮疙瘩被刺激起来,风竟吹得我冷。
一出门,我就感觉到外界的流动空气刺过我的肌肤,顺着袖口和衣领刮过我的肌肤。每一阵风过我都感到寒冷。
我又进门,拿出一件衬衫套在外面,没用,还是冷。
风顺着袖口灌进我的身体。
于我而言,炙热可以忽略,寒冷却无孔不入。
我换了一件连帽外套,将拉链拉上,手紧拽着袖口,可是竖起的帽子有空隙,每当走动,仍有丝丝缕缕的流动空气顺着布料溜进脖子,溜进我的后背,每一丁点都让我打寒颤,无法忍受。
我脱掉外套,拿出一件毛衣套上。冬日最厚的针织毛衣,从手腕到手臂的皮肤直接接触厚重的毛线。我感觉到有汗出来,顺着额角留下,手臂也有汗,被毛衣吸干。可我还是感觉不到热。流汗好像是身体的生理反应,而这反应与我本人无关。
身体知道这个温度该流汗,可没有将流汗等于热的信息反馈给脑部神经。
我穿着毛衣,踏出家里一步就感受到冷了,寒风扑面而来。
那一刻我离死亡好近,我的意识脱离身体。将睡未睡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还是在梦里对所发生之事坚信不疑。此刻,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汗水浸湿我的头发,感受到不算精致的毛线直接与皮肤接触产生的细微摩擦,可仍觉得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接着我便发现自己无法行走。我站在门口,维持着一步踏出门外的姿势,手自然垂放在身体两侧,可我无法行走,无法出声。
不是想走却无法控制,而是在那短短一段时间,我忘记要怎么行走了。
如何调动双臂?如何摆动双腿?要左脚还是右脚?脚要抬起吗?怎么抬起?我要关门,手要抬起。可手怎么发力抬起?通过手腕还是小臂?上臂需要动吗?小臂和手腕如何配合?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汗水顺着脖子流至胸前,打湿我的内衣,刺激我的敏感地带。我能感知到身体的敏感,可我感知不到热,也不知道怎么动。
汗如雨下。我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挣扎,我试着找回身体的记忆,先是指头,拇指食指无名指。我试着动拇指,可小指却短短抽搐了一下,我试着控制小指,可无名指突然蜷缩。一点点找回神经,像瘫痪的残障人士复健。不知过了多久我找回了半截身体,可我不敢妄然乱动。
直到我听到电梯声开始响起,我开始害怕。直到我听到电梯门打开的声音,害怕变成恐惧。我为鱼肉,待人宰割。那一瞬间我的所有经脉都被打通,一把拉住门把手“砰”一声关上了门。我甚至感受到整栋房子都因为这猛烈的一下而震动起来。
力气太大,手指关节被勒红了。
我倒在地上,非我本意,余震震碎了我的大脑,我不由自主瘫坐在地上。身体告诉自己,躺着更舒服,于是它自己就躺下了。
躺下那一刻,我以为身下是棺材,看到天花板时,我在想棺材盖在哪里。
这想法如此真切,以至于我徒生出一股悲伤。
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我没有入葬下殓。这还是我家。
还是我家。我告诉自己。
也许命中注定葬我的不会是棺材,而是这三间空房子。是这个巨大的坟冢。
我自然知道旁人会觉得我可笑,就如同我曾觉得别人可笑。
我说,父母给我了好大一个牢笼,有天地那么大。
他们说,这你还不满足,你不是矫情吗?你爸妈拦着你什么了?你还想上天啊?
也许我真的想过上天。
录取结果出来那天,我就这么想了。
人在发现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时,会先怔住。身体一下子囚禁住了所有的感官,甚至来不及去质疑、去伤心、去痛苦。直到你认清楚现实,那些本该第一时间喷薄出的情感反而束手束脚在心底沉淀,落了根。恨意和悲痛是心底的一株幼苗,在那一瞬间你不去注意,用此后多年无意间回忆的时光去浇灌,在你没料到的未来里,那些痛苦依然成长为参天树,枝干捆绑住你的肢体血肉。
就像我看着屏幕前小小的几行字。高考志愿的结果就是一个小的表格,用小五号的字在屏幕上显示一所大学的名称。我食指微微抬起,其余的指头搭在鼠标上,却感受不到鼠标的触感,依旧是靠僵硬的躯体支撑。
过了一分钟,或者是只有十几秒,我眨眼间仿佛看到了本该出现的那个名字。于是我去找这一页的蛛丝马迹,所有都与我料想中的不一样,最后我的视线才落到名字上去。
是我的名字。没错。
我又去检查网站。
是官方的网站。没错。
我去找了准考证。
是我的准考证号。没错。
我合上笔记本电脑,打开日记本,金属的笔杆在指尖转了几个来回,才缓缓写下第一句话:我被XX大学录取了。
空一行,再写:要学金融。
社交软件里是各个同学发来的询问消息,我卸载了软件。
脑子里的第一反应骗不了人,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是:都怪我,没在最后时刻检查一下。都怪我太相信自己的妈妈。
怪我太相信自己的妈妈。
怪我对她还抱有信任和希望。
想到这里我还是哭了,在床上。抱着被子哭太压抑,我不干,我跑到窗台上,坐在地板上,手指一下下抓着透明的玻璃,在二十多层高的楼上哭给底下看不见的人看。
我自小眼泪少,这个过程持续了估计不到五分钟,泪流了几滴就没了感觉。从头到尾也没能发出声音,我试着对空气说了一句:我爱你。
声音没有哑,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来有问题。
于是我用微信找到一位朋友,说,落榜了,给我班主任的电话,我没存。
朋友很快发给我一串号码,然后回,你认真的?可你不是六百四还是多少吗上哪落榜去?你总不能是就填了个清北吧?
我说,过会儿再跟你解释。
我拨了电话,对面是沉稳的男声,喂你好,请问是?
我笑着说:“啊老师!我是XXX。”
老师也语带笑意:“被哪录取了?我记得你考得还不错,今天央财的录取好像出来了,你的分刚好够,是不是被录了?”
“是的。”
“哈哈,那挺好啊,什么专业啊?上大学之后更要好好学习!”
“老师,那个后面再说吧,我打电话是想咨询下您复读的事。”
老师沉默好一阵儿,说:“你这个分数没有发挥失常,为什么要复读?”
为什么?这个问题不该我来回答别人,而应该由别人回答我。
情绪在控制线边缘,我没回答,连着问问题:请问今年复读班预计怎么招生?什么时候开学?我的分数复读是不是在A班?
问完后班主任也明白我并不是开玩笑,虽不理解,但还是一一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匆忙挂断电话。
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平静地问:“妈,你改我志愿了是么?”
她夹菜的手甚至没有停顿,边吃边问:“今天录取结果出来了?录到哪了?”
“央财金融。”
“那不挺好的,我猜到了你有希望录取。”
“是挺好的,但你凭什么改我志愿?”
“不改那我就眼睁睁看着你放着央财上财前十的985不去,降分跑去一个连双一流都不是的专业性院校读什么外交?你以为你读出来了就能指点江山坐上联合国主席?”
“我没想过,我读是因为我喜欢。”
“是,你是喜欢。你喜欢就什么都不管了?未来迟早后悔死你。你姑你姨跟你说了多少次别报这些别报这些,你什么都听不进去。要是跟你说你听得进去,我们也不至于非要瞒着你改志愿。大家都是想你未来能过的好,又不是害你。”
好长一段话啊,她说得也并不急躁,只是把筷子放下,伸出手指一条条给我分析。
“你舅舅就在这儿搞金融,你舅妈又是做人力的,对市场最了解,你学这个到时候他们带着你,你路能顺畅多少?就跟你高中一样,地理成绩忽高忽低,生物排名多高你不学生物非要学地理,然后成绩就掉了,到高三也没升上来。我是不管你,你爱玩玩爱学学我也没给过你压力,比起其他家长我什么都不管你,但这种事情我不管一下你将来肯定会后悔。凭什么,就凭我比你了解你,也比你了解这个社会,知道你今后怎么样才能最舒服,免得你长大了还过来怪我什么也没帮过你。”
未来可量化,前途可兑换,热爱可换算。
她在说前一半话的时候,愤怒烧得我头昏脑胀。但不知怎的,烧着烧着我反而越来越清醒。我端正地坐在桌前,看着银色的筷子,筷子的尖端对着桌上的菜。
呀,我又做错了。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她教我的餐桌礼仪。筷子的尖端要对着自己,不能把筷子插在米饭里。一定要吃完再说话。给长辈敬酒时一定要双手举着杯子,比长辈的高度略低一些。和同学出去吃火锅,无论别人怎么做,自己一定要用公筷。等别人先动筷自己再动。把辣椒和碎骨头吐在盘子里而不是桌子上。还有很多很多。
今天我又错了,但她说得太投入,没注意到,也忘了提醒我。
于是我悄悄地把筷子挪了个面。
她说完后看着我。我被盯得不自在,说:“他们了解市场,可我没打算进市场。做一名老师,或者公务员,我挺满意的。放假时间多,我还能学画画。”
“你要当我不拦着你,你的日子你自己过。只是你那样填志愿就是只给自己留了这么一条路,以后想换都没办法。你别跟我说你喜欢,你那不是喜欢,你就是想逃避,你逃得了一辈子?”
我说:“好,那我去复读。”
她笑了,那是真心的笑。她说:“有本事你就去,我不给你钱,我看你要怎么复读。”
我手心出汗,说:“银行卡里的,肯定够了。”
我不敢抬头,脑子里没有逻辑,没有思考,只是凭直接和本能来进行这场对话。我说:“我现在就下去取钱。”
“省省吧,没有家长同意,你看哪个学校会收你复读。”
她笑了,像一个胜利者,她说:“你做梦吧。”
“……”
十八岁的人多么可悲,社会强迫他们成年,强调他们要承担责任,长辈却不依不饶剥夺他们的所有权利。
这就是我的同学们向往的父母。这就是别人眼中理想的家庭。
父母没有离婚,从不吵架。给我钱花,然后撒摊子不干,我可以买什么都不和他们商量,也可以在外住几天不向他们报备。可以说走就走一个人去旅行不被阻拦,也可以向他们坦诚我的早恋。
多好。
在所有的小事上,从家长会到自己在外租房子,我习惯了自己支配生活,父母缺失在我生活的细枝末节里,却总要在转折处横刀一插,拦住所有可能的道路,给我留下一句冷冰冰的命令,打着“最好的”旗号,支配我的人生。
他们支配我的人生,就因为我人是他们生的。
他们花了十八年时间,养出了又一个复制品。
他们应该很高兴,我十八岁,就烂成了他们四十多烂成的样子。
我吃不进去饭,回到卧室,把所有询问我录取情况的同学拉进一个群,发了一句:我去了央财。末了补充:我妈改了我志愿。
各种安慰的话扑面而来,我看到一个朋友的私信,说,之前也没听你说有多喜欢外交啊。
我是没有多喜欢。
在一次又一次放弃之后,我已经没有“很喜欢“的概念了。金融不是学不下去,我去学了外交也未必多喜欢多开心。我只是想去北京,想选一个没那么火热的专业,然后一直读下去,读到博士,然后能做研究就研究,做不到就去找份工作,工资能养活自己就行。守好我那一点点的喜欢和冷门的专业,靠这点特殊和热爱过后半辈子。
这只是我成年之前的最后一次抗争。
只是失败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