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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幕 ...

  •   柏林·陆军部·1940年1月

      海因茨•加兰除了本职工作所需他并不关心他人的长相。为了想起在克罗斯特黑德遇到的色鬼•莱曼和陪他去杜塞尔多夫买衣服的好心人•莱曼是同一个人,他花的时间大大超过那记忆力卓越的大脑的平均速度。

      他对这头两次见面只留有编年体史书一样干巴巴的记忆,但第三次却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1940年1月,柏林铅灰色的天空低沉,沙子般不成样子的雪磨在行人的脸上,半天之内威廉大街的积雪已经盖过脚脖子。这是14年来中欧最冷的冬天,被施伦堡戏称为“把党卫队守则写在脸上”的海因茨•加兰在威廉大街联翩的帝国中央政府大楼下匆忙走着,黑色的大围巾在脖子上裹得鼓鼓囊囊,防寒头巾一直拉到鼻尖下面,头上严严实实地压一顶苏式护耳帽。他把戴着厚羊毛连指手套的手揣进腋窝,甚至戴上了防风护目镜。只有那仿佛量好了的步长说明他曾经是一名军姿漂亮的仪仗兵。

      纷乱的雪在逐渐发黑的天色里撕扯着,围巾上银质双闪电的扣针和骷髅帽徽沾着雪水,加兰他走得很急,脑子里漂浮着的几个名字使他疏于辨认真实的世界场景。几天来无分日夜的查阅档案让他有轻微的神经过敏,这全都拜国防军的一架醉酒的失事飞机所赐。

      几天前一架从明斯特起飞的德军飞机在比利时迫降,机上的陆军总参军官携有西线作战的详细计划,它被比利时截获随即转往英法,至此进攻法国的军事部署“黄色计划”全部泄露。这是纯粹的意外,还是有蓄谋的叛国?元首指示安全局和谍报局共同查办此事,加兰奉命到陆军部查阅档案信息。

      纷乱的雪让视野愈发沉寂,加兰忽然他发现眼前的天色黑了下来,脚前是一双破旧的□□靴,军布棉大衣下摆一直垂到靴沿上。是它挡住了天色,加兰想。视线顺着鼓鼓囊囊的棉大衣往上移:完全没见过的款式,黄黄绿绿糟糕地鼓成一大团,边缘不规则地翘起,苏联式纽绊证实了它的原产地,领口处两片大翻领左边黄右边棕。他忽然明白“苏熊”这说法是怎么来的。

      “哟嗬!党卫队全国标兵加兰同志,您这副像大型苍蝇一样的打扮,完全体现了帝国的地大物博,而且一点也不违规。”

      镜头的推进并没有因为笑声而停止,它切向室内,暗调的档案架在白灰色的灯光下散发经年的气息。临窗的办公桌映出窗外雾蒙蒙的天色,壁炉里的火苗像生病了,厚厚的余烬让人遐想它本应有的热度。极端的寒冷让全国燃煤告急,加兰把手缩在袖管里,只露出手指钳着纸页一角,翻动时纸张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觉得很倒霉,一直走到帝国陆军部也没能甩掉这个交口称赞他的违规打扮的人,谁叫那里是莱曼的上班地点呢。而比这更倒霉的是,莱曼还打算替档案室的管理员顶班。随着吱呀一道关门声,莱曼神色庄严地解释着自己的悠闲:“有余热就要发挥到需要它的地方不是?现在是帝国陆军的档案室需要我。”

      加兰抬眼向莱曼的眉心剜过去。有总参直属的人在这儿盯哨,他还怎样自由取调想看的资料。

      “说起来,你怎么到陆军部来了?看你身手蛮利索的,想不到是个文化兵。”莱曼从自己办公室搬来了暖炉在房子中间支了起来,上面架着的水壶轻快地吹着口哨。很快一道涌着白雾的热水就被冲进咖啡壶,合成速溶咖啡的香气生涩,却足以让人期待它所含的卡路里。加兰往脑内的人物档案柜里放了一张新卡片:“供销社•莱曼”,现在他对“后勤”这个词有了非常形象的理解。

      他拢了拢桌子上的档案,镜头顺着他长而直的手指向上滑去,毛绒绒的袖口,黄绿不分的衣服颜色,皱褶完全不同步于人体的肌肉起伏。镜头拉近,观众看见了加兰的英俊面庞——他被两片厚得像枕头的领子包围了。

      “来学习你们的经验。”加兰胡乱找理由。

      “我们这儿有什么好学的,招了吧,是来查莱茵柏格的案子的吧?说起来我都搞不清你到底是哪嘎达的?”一个军用搪瓷杯推到加兰手边,新冲好的速溶咖啡的香气在阴冷房间里飘动。加兰下意识地站起来,肩膀却被一只大手按住了:“哪儿那么多繁文缛节……唔,今天正好没有奶了,可能有点涩口。”

      “中校。”
      “叫我汉斯吧,怪不自在的。”
      “莱曼。”
      “好吧……什么事?”

      “这是您在东线缴来的么。”加兰动了动肩膀,表示代词所指。他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像被围困在暴风雪里的东斯拉夫难民,不然那个把他的破棉袄披到他身上的人怎么笑得像项下系着救援箱的圣伯纳犬。

      “俄国人的衣服还是靠谱的。要不是这件棉袄——你别笑话它破烂啊,可管用了,在东线打仗时多亏缴获了这玩意儿才没被冻死。”莱曼乐哈哈地说着,一面伸手给加兰整整领子,“这儿反正也没人来视察,穿暖和点好干活不是?”

      这是一条充分条件,加兰想,否则他一定甩掉这件笨重的破烂棉袄——怎么能把布尔什维克罩在国家社会主义的外面呢。

      “但您今年多少岁了?”加兰忽然想起世界大战是在一九一四年。
      “唔?我一八九九年的,今年大概是……三十一岁?”
      “…………”

      加兰告诉自己有的时候该无视现实,同时把手心轻轻挨上杯子。手掌缓慢地回暖,指尖逐渐感觉到烫,他把它蜷起来,仍然舍不得杯子的温度。“我的确是来查莱茵柏格的,”他拐回最初的问题,侧起那双冰清色的眼睛查看莱曼的反应,“不过也没什么可做的,案子很快就会结,他大概会判渎职罪吧——也够倒霉的。”

      元首指派了两个机构来办理莱茵伯格的案子,加兰所属的安全局负责搜集物证,而莱茵伯格本人,则被最高统帅部下属的,由卡纳里斯领导的军事情报局扣押和审理。后者实际上倾向于把莱茵伯格轻判,这让加兰对这个机构和卡纳里斯本人都产生了不信任感。何况在哈默施泰因的案子里,施伦堡就是假扮最高统帅部的军官,去和英国间谍交换假情报的。这伙人究竟想干什么?

      “我一点都不觉得他倒霉,这件事很奇怪不是么?”

      “有什么奇怪的?一个酒鬼,带着绝密文件乘飞机,结果飞机掉到比利时去了。” 莱曼的回答让加兰略微惊讶。他们都是陆军总参的人,为何要对自己人揪着不放?加兰装作没事人似的复述莱茵柏格的供词。杯子里的咖啡冒着气,雾气飘在窗上凝结成模糊一片,没有映出他裹成棉花包的身影。

      莱曼俯下身看着加兰颜色很淡的眼睛,那里面向来缺少情绪,只在他盯着看的时候略微闪过一缕跳动的光:“——你装的吧,莱茵柏格或许贪杯,可是明斯特到科隆的飞机怎么会飞到比利时?”

      过近的凝视让加兰下意识地把头侧到另一边:“地理我不太熟。”

      莱曼嘿嘿地笑着,跳下桌子找来一张纸,在上面画起来。画图人的手看起来厚实稳重,德国地图的轮廓很快在钢笔尖下拖曳而出,折转时并没有停顿。是老帝国的地图,有奥地利和但泽但没有捷克和波兰。加兰惊讶于它在细节上的准确,抬起头却看见莱曼专心看着纸面,脸上挂着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微笑。

      “这里是明斯特,我们在这儿认识的,”钢笔尖在地图西北靠近边境的地方点了下去,随即拖出一道弯弯曲曲的蓝黑色痕迹,几乎与德国西部边界平行,“你还记得去杜塞尔多夫的路吧,它在这儿,然后,这儿就是科隆。”笔尖随即落在杜塞尔多夫下方一厘米处,“这条路大致也是飞机的航线,如果飞机中途出了故障,可以迫降杜塞尔多夫——怎么可能去了比利时?”

      镜头切出加兰的脸部特写,那张素无表情的脸上此刻横着一抹冷笑。“这样一来,莱茵柏格和那个飞机师都别想活了——真谢谢您提醒我。”加兰冷冽地说道,但这并非他的真实意思。如此简单的事实肯定已经在审讯时提出过,但莱茵柏格的叛国罪并没有因此确立。在事情过去几天后,一个陆军总参中校为何对安全局的人作此提示?

      莱曼并没有看出这个笑容的冷意,他把钢笔还到加兰手上,两手一撑又跳上了桌子:“你也不用忙活了,他们该怎么判就会怎么判。”

      “报告还是得打的,我会在里面写明,这是受了您的启发。”加兰唇角勾起一笑,不出所料地看着莱曼从桌子上摔了下来。

      时间无声地把窗外惨淡的日光推到另一侧,透过雪云照在屋内的人脸上,显得煞白。加兰觉得自己是坐在谷仓里,身穿国防军校官制服的大老鼠窜来窜去,而他则是一袋面粉。门口灌进的冷风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一个捧着大堆文件袋的上士走进来。加兰问是否有能给他看的东西,几份不封口的文件袋递到他跟前。

      “唔这么一大堆资料你也不嫌累,我看着密密麻麻的字母就头晕……”莱曼也凑了过来。加兰若无其事地把文件袋搁置在桌上高高摞起的文件之上,尽管他看到其中一份写着“拜德哥德斯堡AB军团指挥官会议备忘录”的字样,恨不得马上拆开它。

      去年10月以来,进攻西线的命令就不断从总理府下达到军方,各种备战物资也源源不断地送往西墙,但战争始终没有开始。作为作战方案的“黄色计划”是由军方提出的,总参谋部的元老们也对此一致首肯,为何这些人又对这场战役首鼠两端了呢?

      趁着办理“黄色计划”泄密案的时机,加兰查阅半年以来关于西线战略的会议纪要。他发现陆军总参对总理府的决议百般拖延,其借口总是指向西线驻军的A军团。后者是与哈默施泰因麾下并列的西线的两大军团之一,驻守在面对千谷万壑的阿登山区的西墙南段。在“黄色计划”当中,素有反政府之心的哈默施泰因一部被委以进攻主力的重任,A军团仅仅负责策应。

      不是哈默施泰因一个人,而是整个总参都在和总理府作对。想到这里,加兰把目光滑向一旁游手好闲的总参勤务中校。他不经意地摸了摸搪瓷杯的杯壁,手指因为感受到寒冷而缩了回来。

      “瞧你又把咖啡放凉了,又要让叔叔我给你换去啦?”一只大手在搪瓷杯的另一边碰上加兰的指尖,莱曼捂了捂杯子,就提着水壶走了出去。房间里由于限电的缘故只亮了一盏灯,墙壁上投出他高大的影子。

      加兰握起手指,回想着刚才抚上杯子的温热手掌,同时赶忙把那份“拜德哥德斯堡AB军团指挥官会议备忘录”抽了出来。

      很显然,柏林总部和西墙北段的B集团军是一伙人,A集团军则是另一伙。像德国这样东西两侧都可能受到攻击,自身的战备物资又并不富裕的国家,“兵贵神速”四字实乃不破之真理。屡次拖延战机的罪魁到底是谁呢。加兰把这份最新的会议纪要抽了出来。

      “黄色计划”在在1月10日落入英法手中,1月25日,西线的两个军团在拜德哥德斯堡召开会议,以讨论下一步的战略部署。作战方案会更改吗?加兰把手从衣袖里露出指头翻着文件,新鲜的油墨在冰冷的天气里翳郁着。

      纪要后面罕见地附有一份私人信件,是A军团总指挥龙德施泰特将军的,其中详细条陈了一个不同于“黄色计划”的周全而完备的方案,加兰的精神为之一振。然而他很快在信中看到,这个方案早已多次遭受冷眼,纪要末尾的一行哥特体:“黄色计划”照常进行。

      几十万的帝国军队暴露于英法的眼睛底下,计划却不作任何修改,这是想把前线的战士们都推向死亡吗?加兰再也坐不住了。他迅速记下了曼施泰因计划的要点,把桌上堆垛着的文件按照编号放进档案柜里,然后他冲了出去。

      “怎么了?……厕所在走廊尽头拐左。”走廊里提着水壶回来的莱曼险些被撞到墙上去,他看着这个失魂一样的年轻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待到他走回档案室,只看见空无一物的书桌,无法从被查阅过的资料里推测加兰在关注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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