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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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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的卡里和古拉在发抖,细小的叫声淹没在海浪里。施伦堡发现了自己方才的激动,狐狸把尖小的犬齿小心藏掖起来,“……抱歉,我失言了。”
他歉意地笑,礁石被海水打湿,咸腥的飞沫润在衣领与脸上,缺月在天,盛夏夜晚的风让人清醒。他自忖这并不多见的锋芒是来自哪里。
柏林知道他的低调,在帝国垓心他像捷克与斯洛伐克,在大人物的桌角小心斡旋。萨尔布吕肯知道他童年时的灿烂与悲苦,童话般的街道,幼小的狐狸在桥头露出火红色的脑袋。阿尔及尔看见了他的哪一面?这个德国的外来者在法属殖民地讲述凡尔赛的恶——像个街头政客,而不是窃听他人言论的盖世太保。
“有什么关系?爱国主义总是带有激情。”加缪的笑容舒展,仿佛听着一场关于别国的古老传说。施伦堡在自己的目光里找到了疑惑,“您不爱您的国家?”
加缪怔然地看着施伦堡,月光下他的眼睛显得天真,他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天色不早了,再过一阵子就会凉下来,你是否已经有住的地方了?”他看着月亮旁边越来越多的云,料想夜里会起风,他看着他笑意盎然,“——不介意的话,我有一座面对世界的房子。”
礁石重新寂寞下来,年轻的身影在艾尔乌埃德海岸拉得漫长,空的啤酒箱见证《风海对话》的酣畅,阿拉伯街区浓郁的烤肉味落散,萧索与碎屑眷着两个夜行人的脚步。铁皮屋、棚户、鸡犬的低鸣、窗内有人用柏柏尔语细琐地交谈,世界就像马戏团,他们是看客,也是路人。
爬上陡峭狭窄的山梯,当汗流浃背时,面前有一座方形的房子。在这里栖息着一个理想主义者的青年时代,面对露台,巴旦杏树大街夜晚的沉寂尽收眼底。市井、码头和海水依次铺陈,站在窗前极目远眺,大厅犹如一叶凌空悬挂、航行在地球生命波涛上的小舟。
“你的寓所?”
“我和朋友们共同的歇脚地,谁都可以来,白天我们在这儿排演戏剧。”
“你叫它什么?”
“面对世界的房子。”
昏暗的房间里,卡里和古拉咪咪叫着,在地上的纸屑堆里寻找自己的窝。加缪把大堆的衣服塞进板条箱,给床铺腾出空间。施伦堡环顾四周,知道这至多是个简陋的落脚点,匮乏家具,匮乏生活气息。两杯煮沸的开水在茶几上袅然生烟。
“你所说的事实必然存在,但是我相信在心愿上,法国人对德国并不怀恨。” 绵长的法语,加缪操着阿尔及尔本地音,讲述法兰西那颗属于欧洲的心灵。
“我并不是替自己的国家辩护,而是出于一个普遍的道理——没有人能够在恨意里长期生存。巴黎和会必须对德国自一九一八年后所遭受的不公正,以及当下的欧洲局势负责,在这一点上我毫不讳言法国政府的责任;但是请你相信,法国的人们并不因为战争而产生必欲把邻邦友人置于死地的仇恨。”
“请恕我直言,这番话未免太动听了。”施伦堡歉意地笑,却不打算对荒诞世界掩饰语言的讽刺,“几年前我去过巴黎,知道那里的人如何沉浸在战后的喜悦中:他们挥霍一切,仗着德国的赔款。《费加罗报》热衷于刊载发生在德国的笑话,人们在其中寻找快乐,我记得其中一个:德国某镇长给一对金婚夫妇馈赠礼金,他叫了一辆货车装满纸币送到这对老夫妻的家门前,全部礼金折合半个法郎。——你们就在德国六百万破产失业者的痛苦之上营建快乐。”
“我并不否认这些事的真实性,战后我们的确走过这样一段路,把快乐建立在同类的不幸之上。我们曾支配过很多,这也许是为了对欲望的永久追求。我们身上有着某种东西,使我们放任自己的本能。今天回想起来,我为我们所做的事而心情沉重。”加缪垂下眼睑,他人的不幸引发了同理心,而辩争也引起了他的好胜,曾在海岸衔石朗诵的少年对语言的热忱被激起。
“但是请你相信,我们正要脱离于这样的虚无与不负责任。几年前你们的元首重新占领莱茵区,恢复征兵制时,我们没有任何反对。那是因为我们也期待着,‘一个对别人的领土毫无要求的德国’。”
“我该感谢您对于您的国家所处危境的缄默,也代表德国人感谢法国,”夜的阴影扫在施伦堡长长的睫毛上,目光流转时露出几分促狭几分讽刺,“您是否也怀念布鲁姆政府?怀念他的无所作为,他的判断失误。——让我来猜猜,是因为他是左翼,还是因为他反对极左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