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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弥诺陶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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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里少有阳光,人们把有罪之人投进监狱,是为了剥夺他们热爱生活的权利,因为他们曾在这一点上妨害他人。□□•施伦堡此刻坐在监狱会见室的椅子上,灰褐色的衬衫敞着第一个纽扣,左胸袋上一列数字歪歪扭扭地排着,末尾的字母代表“战犯”。一道铁栏把他和一个前来看他的陌生人隔开,昏暗的光线均等地洒在他们肩上。
这个景象多么令他熟悉。在二战时期的柏林,他多少次审讯那些被他抓获的敌国间谍,至今仍记得他们窘迫无措时搓手和旁顾左右的动作。就在此刻,施伦堡也带着舒适的笑容看着铁栏对面的人。只不过这回他自己坐在通往牢狱的一侧。
“我想我写的足够认真?从文洛事件的整个过程到……唔,我猜你们对佐尔格的兴趣比对卡纳里斯更大,所以我把他写的更长。”施伦堡把一摞约有8厘米厚的文稿拿给对方看,然后放进一个大牛皮纸袋,扯着棉线绕过封口处的旋钮。动作的娴熟得像十多年前,他为刺探斯大林的僚属或英国间谍时做资料准备时那样。
纸袋上用不大不小的字写着“迷宫”,随意程度使人记不住它的笔迹特征。他把它交给对方,用那双打动过无数姑娘,也争取过很多男性的信任的大眼睛向他微笑:“这足以让你把它做成畅销书了,毕竟世界上再没有把机密的间谍工作写进回忆录的人了吧,何况他还是个罪名昭彰的——盖世太保。”
在说到盖世太保这个词时,施伦堡知道整个世界的仇恨都在盯着这个名字,他的上身在椅子上挪了挪,笑道:“我想你没见过真正的盖世太保,嗯?现在你可以去看海德里希一次性吞掉半瓶阿司匹林时难看的表情,或者希姆莱在受降波兰时曾经扑街般的摔了一跤,把圆圆的夹鼻眼镜摔得满地滚的样子了。”
狱警摇起铃铛,坚硬的金属碰击声警示着探访时间结束。施伦堡向对方投以一个颇显真挚的告别,对这本回忆录作了总结:“至于我不想说的,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你们。”
他起身走向幽深而长的监狱尽头,和他引而不发的那些秘事一起,消失于迷宫之中。
几个月后,被联邦德国的书报审查删减过的《迷宫》出版,随即转译为各国文字。盖世太保的回忆录果然勾起人们的窥探欲,它很快登上各国的畅销榜。在巴黎左岸的伽利马出版社二楼,法文版的《迷宫》刚刚从印刷厂送来,被放在一个带有狭小阳台的编辑室的堆满文稿的桌案上。
书的封面略带乳酪色调,左上方是黑色的万字徽章,几道断断续续的横线填补了其他位置,红色或黑色,卷着毛边,仿佛一道道墙,让人想起在巴黎公社起义时的街垒,或德国境内最近才被盟军拆毁的那些防御工事。
编辑室的主人正站在桌前。他叼着一支烟,薄薄的嘴唇抿成一道线,眉心因为烟和思绪而皱得很紧。在他身后,一件半新的风衣挂在衣帽钩上,上面还留有夜与雨雾的痕迹。他穿上这件风衣时,眼里的艺术气质会收敛一些,显出一个老练的新闻人特有的敏锐与灵活。阿尔贝•加缪,记者和作家,参与过地下抵抗运动,现在供职于法国文学界最具盛名的出版社。
法文版的《迷宫》就是由他最后编审的,此刻没有哪个法国人比他更清楚它的内容了。但是加缪依然对其作者感到陌生。这并非来自作者在表达上的隐晦,事实上,隔着这本书的两个人一度相识,只是人和历史一样善忘,当某些真相变成过去完成时,它就再不为人所知了。
加缪把书随手翻到一页:
“……希特勒深信,英法可能从北非对欧洲大陆发动反攻。
“……所以在一九三八年的秋天,我奉派第一次担任这项侦查的任务,搜集并整编一个关于德克尔港和非洲法国主要海军基地情况的报告。
“……在名义上我将作为期十八天的全国性业务视察。
“……我的身份是伪装一位荷兰珠宝商的儿子。”
他对此付诸一笑。文中所述的情报决定了德国对北非的战略,但是作者并没有详细叙述他的北非行程。透过纸面,加缪几乎能想象到书的作者把这段隐事从脑海勾去时,眉心怎样舒然一展。
“你不愿意说吗,那么我也保持缄默。”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软皮抄,作家手记,扉页上标记着“1935—1938,阿尔及尔”。他把笔记本翻到中后撕下几页,点燃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