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镜》东翠

9、长命珠（四）

　　“我去了幽州，受了姚都督的重用，随着他的养子去了罗城镇守，然后……”
　　张弦的目光凝视着虚无空白之处。
　　悲喜交加，如梦似幻。

　　“周光义在阳昭起事了。”

　　“罗城是幽州向中原的门户，是雁州贼军南下最后一道隘口。我们困守城池三十日，弹尽粮绝，最终城中出现哗变……”

　　张弦闭上眼睛，弯下身子，浑身颤抖，脸上流露出强烈的痛苦。
　　他身上的潮气变得更重，隐约的血色在滴落的水迹中浮现。

　　“罗城破，人死尽，屠城三日，投尸断江。”
　　镜烟轻轻地说。

　　张弦颤栗起来。

　　夕阳如血，鸦雀啼鸣，无数漆黑的羽翼凌乱地撕碎天空。
　　浊黄的江水拍打着沙岸上的碎石，激起无数白色水花。
　　一只手微微蜷曲，血迹凝固，手腕系着红绳，时不时被漫过来的江水淹没。
　　一波江浪更高，淹过碎石摊，将手的主人轻轻推动，江水一次次吞没了他，又一次次将他吐出来。

　　他被江水打的湿透了，肿胀而潮湿，眼睛，嘴唇……爬满细细密密的蛆虫，乌黑的眼睛大大睁着，满天云影倒影在死去的眼睛里，灿烂如火焰漫天。
　　一同倒影在这双眼中的，还有白骨累累的滩涂，残剑断戟，碎旗破车，尸横遍野，血染江红。

　　江水无休止地怒号，直到夕阳西沉，弦月浮出云中，夜色降临江上。
　　薄雾漫起，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
　　像是一块苍白的裹尸布，遮盖在这些无人收敛的尸骨之上。

　　有野狗循着气味找来，闻闻嗅嗅，在这凄惨的战场上找着果腹的东西。
　　忽然，它浑身毛发竖起，龇起锐利的白牙，朝着一个方向厉声尖叫。

　　有什么模糊的东西从岸边尸体之中站起。
　　白衣乌发，浑身潮湿，面容消瘦，双目漆黑无神。
　　手腕上隐隐约约一线红绳。

　　他垂着眼，神情漠然而恍惚。
　　许久许久，终于缓缓抬起头，无神的乌黑眼睛望向夜色中。

　　滴答，滴答。
　　白衣人的身影消失在雾气中的。

　　在尸横遍野的滩涂地上，只有野狗越发凄厉的叫声，惊碎雾气里蔓延的月色。

　　——

　　“行了那么遥远的路，终于走到了，却连什么也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去什么地方。”
　　成镜馆的女主人浅浅一笑。

　　“一千里的云和月啊，走的好远好远……只记着要回来，一心一意的，最后连自己死了都不记得。”
　　张弦苦涩一笑，说不出萧索痛苦。
　　“不知怎么的，就行到了这里，徘徊不去……那孩子倒是心善，我孤魂野鬼，形容可怖，只盼莫要惊吓到了他。”

　　“这倒是没什么。”
　　镜烟眉目流转，掩口微笑：
　　“既是心愿未成的魂魄，会冥冥中寻求着成镜馆，是很寻常的事情。”

　　张弦露出些困惑的神色。

　　“你是在为什么遗憾，舍弃了腐朽的□□，忘却了名字，来路，所有的一切都抛弃在身后，只流下一缕残魂，千里万里，飘摇归来。”

　　鸟首香炉中的香已经燃尽，白烟也早已散去。
　　然而张弦望去，却觉得眼前似乎仍然有烟云飘渺，那女子于烟雾中笑语，面目模糊，唯有红唇如血，触目惊心。
　　她的声音柔和而低沉，像是一只微凉的手指，游刃有余地伸进来，轻轻拨动着脑中之弦。
　　让人感到仿佛也置身云雾之中，神魂颠倒，头晕目眩。

　　“——你所求的是什么？”

　　那听上去像是某种神谕。
　　自高处降下。

　　“我……我希望再见她一面。”
　　张弦喃喃，从心底流淌出的，却是那么微弱的声音。

　　阿云是个小女孩，娇气，快乐，满眼笑意，弯弯的，月牙一样的眼睛。
　　华云公主是个成年女人，美丽，妖娆，醉眼朦胧，笑的很放肆，也很放荡。

　　他觉得很难过。

　　他还是很愿意陪他读书，陪她抄经，陪她在竹林中乱跑，她想要多久，他便陪多久。
　　他看见许多年后，她在人群里大笑，明明是在寻欢取乐，却那么冷清孤单。
　　他终于意识到，或许他一直都明白，但是却无法承认的，是他希望能够在她的身边。
　　就像许多年前那样，他的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从来没有。

　　他只是无能为力。

　　从许多年前，他还是个柔弱无力的少年，失去了父亲的庇佑，直面红尘的滚滚浊流，几乎被撕成碎片。他真的无能为力。

　　无可奈何，他只能又去濯尘观里，去求那位唯一不畏惧天威，愿意帮助他的尊贵之人，却那竹林的小书堂外，不小心听见静娴长公主的叹息。
　　那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竟然发出那么深重的叹息。

　　她说阿云怎么是这样倔强的性子，如今只是遭了呵斥，被罚了禁闭，再以后，还要吃多少的苦头。
　　她说张司业的事情，纵然是着急，也该徐徐图之，怎么好直接向着圣人去求，圣人正在惊怒的时候，哪里能听见这样的话。
　　她说圣心难测，一朝厌烦，又有多少忧愁的事等在后头？她婚事尚未定下，遭了圣人厌弃，恐怕会十分艰难。
　　……

　　他是逃出濯尘观的。
　　仓皇无措，痛苦不已。
　　那一瞬间，他站在人来人往车马喧嚣的大道上，心里唯一想到的便是死。

　　他想，如果他死了，能叫父亲从狱中出来。
　　如果他死了，能叫阿云不再受圣人责骂。
　　那他现在就可以一头撞死，只要他们能够平安顺遂。他不会有一丝犹豫。

　　但是，他的死什么用也没有，换不回来任何一点东西。
　　就好像他这三天走遍了所有认识的人家，却没有叩开过一扇门。

　　我愿意为你而死。
　　可是没有人需要我的命。我的命太贱了，甚至叩不开一扇门，买不够一升米。

　　后来很多年，在每一个夜深人静，辗转反侧的夜里，他都为自己的软弱而痛苦。
　　又感到自己的痛苦，也是那样的软弱。

　　他像个人一样，装模作样的生活。
　　但是他感到自己更像老鼠，或者鬼魂，那种小心翼翼，畏惧亮光，恐惧被任何人看见的生活。

　　他这一生没有做成过一件事。
　　他想要竭力忍耐，寻医问药，奉养父亲，颐养晚年。
　　他希望再不与阿云牵扯上任何关系，不叫她再受圣人迁怒之苦，自以为是的相信她嫁得如意郎君，一生圆满。

　　但是父亲并不幸福，他病的很重，神志不清，临死前仍然在嚎哭抽泣，向着谁也没有的方向哀哀求饶。
　　阿云也极为痛苦，她就像想要报复什么一般，过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放荡生活，那种报复仿佛不顾一切的火焰，在灼烧他人之前，先把自己点燃。

　　他这一生，没有做成一件事。
　　但是至少，在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哪怕耗尽余生，他只要做成一件事，他这一生，多少也是值得的。

　　他想再一次走到她面前，和她说一些话，他并不奢求太多的东西，只是哪怕只是一句，少喝些酒吧。

　　只是。

　　帘外春雨未歇，潺潺落雨，潮湿的尘土气味。
　　没有翻涌的浊黄江浪，也嗅不到作呕的血腥味，闻起来很洁净，让人非常怀念。

　　他沉默了许久，长长地叹息，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转头问道：
　　“神都繁荣如旧，想必国祚安乐，圣人安好吧……不知她现在何处，还在那间道观么？”

　　这瞬间，他敏锐地发觉，那美貌的女子正用一种仿佛含着怜悯，又仿佛含着嘲弄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她唇边含着一丝笑意，他又一次感到头晕目眩，但是却并不是因为她的声音。

　　她说：
　　“——死了。”
　　“阳昭之乱，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