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镜》东翠

17、山君（二）

　　爹。
　　我们要去哪儿？
　　女孩儿的声音细弱而单薄，像是隔着水波传来，水波后的脸面目不清，在日光落下的阴影里闪烁不定。

　　去一个没有官差的地方。
　　他说。

　　他的胸口冒着热气，像是烧沸了的热水，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到一个没有官差的地方去。
　　多好啊。

　　再也不用被逼的喘不过气，卖了牛，卖了地，卖了屋，卖了自己，一年一年，一无所有，依然负担不起越来越沉重的赋税。
　　再也不用一面陪笑一面偷偷将家里所有的积蓄塞到官差手里，只为了不被抓进军中，去填册子上的人头。
　　再也不用怕什么打仗了，什么皇帝，什么将军，什么忠君爱国，这些都是官老爷的事，和他一个猎户有什么关系呢？

　　他没有银子，没有了房子，但是只要有一身好力气，一把箭无虚发的弓，进了山，还能吃不饱吗？

　　山上多好啊，春天百花盛开，漫山遍野的野菜嫩的能滴水，嚼一口，汁水爆出来，蜜一样甜。
　　夏天绿的吓人，山泉藏在林荫里，也被染的绿幽幽的，掬一捧喝下去，五脏六腑都痛快。
　　秋天满山野果，兔子和鹿吃的圆滚滚的，都肥硕，夜里布下陷阱，早上去看，准有收获，一家人都吃的舒坦。
　　冬天最好不过，屯够了吃食和柴火，在屋子里烧的热热的，夜里下着雪，簌簌落在窗上，不用怕谁来敲门，一觉就能睡到天亮。

　　还可以去缓坡平地上开垦些土地，种上麦子，养些狗来看守，丰收的时候，一片金灿灿的，收割下来，全是自家的，不用交一半给官府，再交一半给乡里老爷，辛苦一年，只收获了一个饥肠辘辘的肚子，什么也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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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想心头血越热乎，他回过头，却见妻子抱着女儿，落在后面，靠着树，似乎有些走不动了。
　　他连忙将肩上的背篓放下，三两步跑回去，蹲下来，道：
　　上来吧，三娘，这一截坡不好走，我背你。

　　三娘笑着推了推他，娇嗔道：这才几步路，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他嘿嘿的笑，说，上来吧，三娘，我给你说，我这一片看遍了，这一座山是最好的，山肥，鸟兽都多，又没有虎豹，逍遥自在的，别提多好了，有我在，你们娘俩儿啊，饿不着！

　　嗯。我知道。
　　三娘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似乎有些泣音。
　　我知道，有你在。

　　他好想再说几句话，逗三娘高兴，我真的很厉害，三娘你不是也知道吗，我当年为了娶你，偷偷上山，捕猎了半个月，取了皮和肉卖了，才敢上门求娶。
　　他想说三娘你别怕，那畜牲我已经一箭杀了，他再也不敢来欺负你了，他胖的像头猪，隔了一千里都看得见，我从田埂上射了一箭，射到他家门口，把他脑袋都射烂了，脑浆溅了一地，嘿，那才痛快呢。
　　他想说三娘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怎么自己忍着，怎么还想去悄悄寻死，你死了干什么，不是说要和我一辈子在一起吗，怎么能留我和囡囡活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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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好多话好多话想说，可是喉咙像是塞了棉花，堵的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也模糊了，路也看不清了。

　　他忍了又忍，哽咽着说，没事的，我们再不回去了，一辈子都在山里，谁也别想来欺负我们了。

　　长吉……
　　她叹息着说，俯下身，似乎想要将囡囡放到他的肩上。

　　下雨了吗。
　　有什么东西热热的，落在背上。
　　他奇怪地扭过来，却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见一张残破的脸。

　　只剩下一半的脸孔，一边脸孔血肉模糊，黑洞洞的眼眶里头一片红白，有好多的血从没有眼珠的眼洞里流出来，打湿了她的前襟。

　　他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后躲去，却在身后，碰到了什么软塌塌的东西。
　　软软的，尚且有温意，他颤栗着回过头，看见一只无力张开的手，小小的，沾满血迹，就像花瓣一样。

　　囡囡的脑袋歪在一边，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血溅在她幼小的脸上，像是泪痕未干，好像只是摔倒了，哭着要爹爹抱她。
　　被野兽撕断的脖颈淌着血，染红了头颅下的落叶。

　　啊。
　　啊。

　　啊啊啊啊啊啊！
　　囡囡，囡囡！

　　他听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声音从喉咙里冲出来，像是一个凶狠拳头，狠狠砸在自己的脸上。

　　他跪倒在囡囡面前，一面发出野兽般的惨叫，一面不停地用头撞着地面，撞的额头破洞，鲜血直流，也没有停下。
　　手指紧紧抓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指印。

　　我不是，我不是……
　　那天为什么没有早点回去，明明知道这山里盘踞着一头猛虎！
　　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
　　我是个畜生，我是畜生，我比畜生都不如！

　　身后又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
　　三娘的裙裾从身边拂过，黑红的血滴滴答答在身后蜿蜒。

　　三娘抱起女儿，很小心地收拾衣物，将她被掏空的腹部盖起来。
　　然后转过身，向林中走去。

　　三娘，三娘……别走，三娘……！

　　他在地上膝行，却怎么也走不动，怎么也追不上，只能哭着大喊。
　　三娘背影纤细，没入黑暗中。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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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在这时醒来了。
　　他总是在这时醒来。

　　屋子里的火还没有熄灭，发出微弱的火光，悬吊下来的铜炉子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和门外的风声呼应。

　　他坐起来，喘了口气。
　　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冰冷的恶寒忽然窜上脊背。
　　有别的东西在屋里！

　　他下意识便要去摸弓，就在这一瞬间，忽然听见一道低低的声音。
　　“醒了么，恩公。下雨了。”

　　他一顿，绷紧的身体慢慢松缓下来。

　　“记起来了么，奴家扭了脚，多谢恩公收留。”
　　她的声音有些微凉，在夜雨的呼啸声里，有些模糊，不像就在窗边，而是在更黑暗，更遥远的地方传来。

　　确实是下雨了。
　　下的很大，轰然落在这件石屋之上，像是整个世界的雨都落在这山中，而他们置身其间，被山中风雨推着，犹如一座飘零的小舟，随时要倾覆毁灭。

　　他想起来了。
　　今日傍晚，确实是他收留了这个女子。

　　她说她扭了脚，掀开幂篱下的白纱，向他微微一笑。
　　他登时浑身一震。

　　“三娘……”
　　他喃喃。

　　“嗯？奴家在家中可并不行三。”
　　她掩唇微笑。
　　“大家都唤奴家镜娘子。”

　　他脑子一片空白，慢慢回过了神，才发觉这女子和三娘生的并不像。
　　只是不知为何，方才那一瞬间，他仿佛当真看见三娘仍在人世，眉目含笑，好似正要走上前，为他抚平衣领。

　　她自称要去山对面去寻她的弟弟，扭了脚，走不快，恐怕夜里要在荒地里过夜，很是害怕，便请求他收留她一夜。

　　他怔怔看了许久，还是点了头。
　　大抵是因为三娘吧。

　　分明没有相似的地方，然而。
　　……也许是太久没有见过人了吧。

　　他俯下身，将头埋进手腕间，噼里啪啦的柴火燃烧声音，在耳边寂静地响起。

　　“恩公，你……做噩梦了吗。”
　　她走过来，抚平衣角，在火对面坐下。

　　空气微微在火光里扭曲，她的脸孔也模糊不清，如同在黑暗之中，唯有那嘴角的颜色，像是毒蛇的鳞，那么美丽而不详，叫人心生恐惧。
　　像是怜悯，又像是微笑。

　　他偏过脸，张了张口。

　　不是不想说，是他不知如何诉说。
　　在三娘和女儿不在了之后，他做过一千遍一万遍的噩梦，把那天的情形在脑海里回忆了一千遍一万遍，每一个细节都铭刻心扉，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任何人诉说。

　　就在这时，他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明黄的火光中，他的五官扭曲，眼中射出惊人的冷光，仇恨，暴戾，愤怒……无数激烈的感情犹如火焰，在他眼中暴涨而起。

　　他一跃而起，低声道：
　　“那家伙来了！”

　　“什么？”
　　她伸手笼在在耳边，细听风声雨声，却什么也没有听见，道：“什么来了？”

　　短短一刹那，他已经匆忙披上皮甲，佩好了弓和刀。

　　“只有我听得见……它又要吃人了！”
　　他凝视着夜色中喃喃，眼睛越来越亮，仿佛真的看见有什么东西潜伏在大雨深处。
　　说罢，不待身后的女人再有什么声音，他推开门，头也不回地奔入大雨中。

　　雷声轰鸣，白光一刹那照亮山野，白雨仿佛飞落的刀刃，他的身影犹如狂奔的野兽，像夜色深处而去。
　　山中狂风呼啸，仿佛有万千野兽齐齐咆哮，细听，又不过是风过山中，雨落林上。

　　“哎呀，真是急躁的人。”
　　那名为镜娘子的女人款款行到门边，仰头望着漫天夜雨，自言自语道。
　　“……这样大的雨，可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那话语忧虑，可声音分明是轻轻含笑。
　　一瞬间，仿佛有山中魑魅，从她唇上妖异地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