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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昨日客(五) ...

  •   燕燕离去时候天色紫黑,落坊门的鼓声响彻天幕之下。

      成镜馆的二人在门前目送着她离去。
      一高一矮,影子淡而长,落在昏暗的长阶之上。

      阿萝拉了拉镜烟的衣角,小声道:“那个人……”
      “嗯。”镜烟笑着说。

      蓝紫的夜幕之上,薄月渐显,碎星满天。
      能够清晰的看见,随着这女子的离去,在她行过的路上,夜空之中,有一颗遥远的星辰,仿佛受到牵引一般,大放光明。
      竭尽光明,却依然明灭不定。

      这是一颗飘渺的帝星。
      托生在凡人女子的腹中,为了在几十年后,叫世间天翻地覆,血流成河而来。

      许多年前,一个叫陈素的落地秀才,闯入了成镜馆。
      他瘦的厉害,憔悴而狂热,他说他想要中举,想要做官,再不受任何人的嘲弄和污蔑。

      他才学过人,文辞流利,胸有抱负,昔年也曾经是朱门大户,后来家门破落,独他一人负气寒窗苦读多年,风雨迢迢,孤身一人,入神都赶考。
      可是放榜那日,他却名落孙山,颓唐退场。
      他大醉一场,痛不欲生,却听见隔壁的华美包厢里,有勋贵子弟高歌宴饮,庆贺高中。

      有人嬉笑道,我叔父是何等人物,焉能有我不中之事?我不过交了一张白卷,自有聪明人为我李家做事,划了那姓陈的名字,换成我的,有什么难的?
      里头爆发出一阵大笑。

      陈素冲进去掀了酒桌,指脸大骂。
      那时候他年轻气盛,又埋头书案,并不知道这些神都的纨绔恶少,比恶鬼更可怕。

      他被踢断了腿,踩在脸上时,听见那顶了他名字的恶少醉醺醺道,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一副穷酸相,还想做官?来人!

      那群人里便有人笑嘻嘻地上前来。
      那恶少吩咐:踩烂他的手,

      在惨叫声里,那人狞笑道:
      你说是你写的文章,有什么证据?连字都写不了的废人!呸!

      在雨夜的成镜馆里,灯火微明。
      肤色苍白如透明的女主人带着微笑,为他斟上茶水。
      年轻的,湿漉漉的,消瘦的,壮志未酬,被折断羽翼的年轻人,眼睛里有鬼火一样的冷光。

      “我……我上神都之前,曾经在神都的郊外,仓促遇雨,不得已避进一间破庙。”
      “见到了极为诡异的,无法言说的一幕。”

      有女人穿罗裙,着华衫,袅袅娜娜,避进庙里。
      仙气飘飘,罗袜生香,唯有脖颈之上,生着毛发潮湿的狐狸头颅。
      尖耳长嘴,白牙碧眼。
      偏偏竟然口吐人言。

      那狐狸道,阿姐既喜那书生多才,何不月夜相会,与那书生魂梦相交?
      小妹,你有所不知,那书生身有正气,我修行如此浅薄,如何能近他身旁?
      那红狐狸眼眸流转,狐狸相中,仍然婉转生情。

      去求镜娘娘,去求镜娘娘!
      小狐狸围着大狐狸,跳舞似的围着红狐狸,高举着双手,吵吵嚷嚷。
      去求镜娘娘,去求镜娘娘!

      青幽幽的狐火蔓延在狐狸的唇边和爪上,仿佛青色的麦子,在雨夜中蔓延而起。

      镜娘娘,青章巷!
      凡有愿,皆成全!
      求姻缘,手足换!
      祈长生,剜心肝!

      剜心肝!剜心肝!

      青色的狐火随着狐狸们的欢呼和笑声,仿佛狂欢般,轰然而起,几乎要掀翻破庙的屋粱。

      陈素躲在神像后面,捂住嘴,不敢泄出一丝声息,浑身瑟瑟,抖如筛糠。

      他后来总怀疑那夜不过是一场雨中之梦,诡谲妖异,绮丽非常。
      也曾经在神都的文人书会里,佯装无事,偷偷打探,神都广袤,芸芸众生里,可有一位神明与镜相关?可有一位高人异士,唤作镜娘娘?
      一无所获。

      直到今时,走投无路,满怀怨愤,他才终于想起,在那个迷幻的夜里,狐狸们尖笑着,在火焰中呼唤的那个名字。
      青章巷,镜娘娘。

      陈素面冷如铁。
      “我要那恶人罪有应得。无论什么代价。”
      “我还要中举,还要做官,要拿回我应该拥有的一切,我要白马游街,我要长街看花,我要衣锦还乡,出人头地,要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跪在我面前,像狗一样求我……”

      他说的越来越快,说了很多美好的,快乐的,听起来叫人为之一振的事情。
      并不像是在许愿,更像是许多许多年的幻想,在这个痛苦而绝望的夜里,终于无法压抑,喷薄而出。

      他有好多好多恨的人,好多好多想杀的人。
      顶替他性命盗取他考卷的贵公子,踩烂他手指的小厮,恐惧招惹祸事将他赶出去的旅店老板,他父亲落难时落井下石的旧友,背弃他们寻求富贵的下人,为了几贯钱不肯来看诊叫他娘活活痛死的大夫,撕毁婚约要将女儿嫁给人做妾的昔日岳父……
      那么多,那么多,这世界上,似乎没有他怨恨的事情。

      直到某个瞬间,滔滔不绝的人忽然住了口,说不出话了。
      他怔怔坐在窗下,雨夜簌簌,天地间孤寂而幽怨。
      他慢慢红了眼睛,俯下身,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溢出。

      “不是的,不是为了这些人……”
      “我答应过燕燕,我会回去娶她的……我只是,想要燕燕幸福,无论什么代价,只要燕燕……”
      他的话语含糊不清,跪倒在地,痛哭不已。

      镜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微微的笑,嘴角的红微微浮起来,昏黄烛火里格外瞩目。

      无论什么代价?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像是在咀嚼着这句话,因而感到十分有趣。

      “能踏进这扇门的人,都有他的理由。”
      “也都有他值得交换的东西。”

      “我呢。你想取走我的什么,眼睛,生命,还是神魂?取走什么也无所谓,一个写不了字的人,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笑了一下,很惨淡的脸,面上泪痕未干。

      镜烟却分明的勾起了唇角。
      她美的近乎不像人,也许是他那夜在寺庙中见得的狐狸化身,以精妙的幻象设下陷阱,捕杀过路行人的性命。

      ……我当真走出那个雨夜的寺庙了么?
      陈素一瞬间近乎迷惘地想。

      “什么也不需要。”她轻轻地说。
      “你的身上,没有我要的东西。”

      她笑着说:“你可以走了。”

      陈素的脸上比起错愕,更近似于痛苦。
      他也许是认为,自己没有被需要的东西,他的每一个愿望,都无法被实现。
      做好了牺牲一切准备,却发现自己贱到交换不来任何东西。

      镜烟的声音低低的,像是雨声里低低的琴音:
      “……回去,睡上一觉,再醒来的,你想要的一切都会主动来寻你。”

      他的眼睛慢慢瞪大了。

      “你身上没有我要的东西。但是。”
      美貌的店主人微笑着说。
      “我已经拿到我需要的了。”

      那一夜的风雨中发生的一切,都仿佛一场诡谲的梦,陈素并不明白。
      他知道的,只是他精神恍惚地离开之后,一觉醒来,当真听说那恶少年的父亲昨夜酒后失言,触怒了曹大将军,这备受圣上信赖的阉人刻薄而歹毒,将曾经赐予的恩宠一并收回,于是那昔日人人默认的徇私舞弊忽然成了罪无可恕的大罪,京城议论纷纷,不知名的穷秀才得了许多怜爱,名誉和官职,一并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的愿望实现了。
      但是,在那之后的许多年,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的手指奇迹般痊愈,依然写得一手流丽的好字。
      他身体康健,很少生病,从不沾染什么坏毛病。
      他的官运也极为亨通,政绩斐然,颇为受上司的信赖,不日就要调往神都,故地重游。
      甚至,他的姻缘也极为圆满,沧武县的望族乡绅里,他青梅竹马的妻子与他举案齐眉,还幸福地怀有身孕。
      ……

      我失去了什么呢,与她换来了这样圆满的人生。
      他想了一千遍,一万遍,一直不明白。
      一直到仓皇奔出,张开双手,挡在妻子面前,在漫天喷出的血雾中,依然不明白。

      就像他并不知道,托生在他妻子腹中,被他和妻子满怀希望地爱怜的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一样。

      那是一颗天上的星辰,年幼的,尚未长成的,闪烁帝星。
      尚且缺乏引动天地,召四方气象,八分神灵护卫自己的本领。
      但是,那确实是一颗能叫这天地变成地狱的星辰。

      天星是霸道的星宿。
      会碾碎一切,会吞噬一切。
      父亲的生命,母亲的血肉,天地的气机,万物的命运,所有的所有,都只是为了迎接他来到世上。

      这是数百年来,王气最为衰弱的时候。
      在这样的时机里降世的,这样幼小,尚未长成,命途多舛的天星,因为还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变得极为凶暴,危险。
      它天然便有引动天地气运,将命数导向对自己有利的地方的能力。

      圣魔两面,善恶一体。

      如今,在这个恐惧的,动荡的世界上,在饮下父亲和仇人的血,可以稍感安心了吗。

      许多年后,行走在世上的,会是一位用血肉涂抹山河的魔星,还是一位再造河山的仁君呢。
      天与地,又要流多少血,倾覆几重河山,才能再度变得安宁?

      镜烟立在门前,遥遥望向皇宫的方向。
      隐约见得一角兽首衔着宝珠,刺破夜色,在亮起的灯火里,飘渺难定。

      数十年前,她亲眼往见熊熊大火攀缘而上,在无数的惨叫声里,吞没巍峨的皇宫。
      这只数百岁的兽首,淹没在火焰之中,并不感到恐惧。
      只是凝望着它守护至今的宫殿,木石所铸的眼中,流露出无比哀伤的神情。

      这是镜烟最后一次看见它。
      如今,昔人已死,斑驳尤在,纵使刷了一层又一层的新漆,依然能看见火焰灼烧的伤痕,就像王朝拦腰而断,江河日下的命运。

      太阳总会落下,一切都会有尽头。
      被舍弃的宫殿,西狩的帝王,漫长的命运长河里,那颗曾经在数百年前在大放光明,照亮乱世荒野的星辰,再也没有亮起过。

      直到今日。
      那颗饮血的星辰,又一次悬挂于遥远的九重天上。

      那么微弱的,明灭不定的星辰。
      杀伐,血光……在星辰中闪烁不定。

      多么幼小的,就像烛火一样,吞噬一切,也会被一切吞噬的天星啊。

      许多年前,有谁曾经这样对她说过。

      ——镜烟,天下我自会夺取,我想要国祚绵长,千秋万代

      ——太贪婪了吗。

      ——那么,至少给我一个人机会吧
      ——一个江山覆灭之时,可以逆天改命的机会。

      是谁呢。
      曾经这样说过,在数百年后,依然在她耳畔响起。

      她无声一笑。
      “阿萝,关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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