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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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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城雨下得很大。
江恬觉得小腿下侧冷得渗人,对不良反应的明显感知对修仙之人而言并不是一个好的症状。江恬本身就是正统修仙者中备受歧视的五杂根,偏偏就是五系杂得不偏不倚,万幸在测灵根时被一个特立独行的道人瞧上,特意致函推上了渊宗。
渊宗本就不是重视出身根系的地方,普通人也可以过来跟着辈分晚一点的小师傅们学点东西傍身,只是默认对外不可说是出自门下。也因此渊宗与凡界的关系良好,槐城里的月老燕姑还喜欢指着渊宗通道口的槐树,拖着一口软绵的乡音讲:“给你家娃子介绍个神仙来。”
江恬倒是没有可忧心的,随着大部队按一般的顺序入门、过台、登云梯到了正殿。与她一起上到正殿的人只有两人,她的状态算是三人中最不错的。她身边有一位面相年幼的男孩,衣上嵌的是浮云镶彩金线的花纹,江恬稍稍有了点心思。
评审的道人们从云镜中显形,除了掌门一脉的同尘派,其余都是本派的主事真人主审。
这并不奇怪。
江恬首先望向的就是同尘派主审,也是下一任同尘的主事者兼掌门首徒的姜茗。
姜茗像是同一时间注意到她的目光,望着她略略笑了笑。
这时候姜茗的漂亮是不张扬的,素净的装束下裹挟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温和。江恬觉着这种温和有种莫名的怪异,让她不由得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微妙的好感。
轮到江恬被评定时,渊宗七派独同尘与虚治没有选择她。这也在江恬预料之内,她最终捏碎了和光的腰牌,碎了的腰牌重新组成了梳子藏进了江恬的内衣袖中。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她获得了姜茗的另一枚笑容。
等到江恬接过和光的绸带时,姜茗单独传音给她:“江师妹,同尘内部重要的位子定得差不多了,师妹来恐是屈才。和光的尹师兄正是下任掌门的最热人选,且他未有亲传弟子,师妹可以一争。”
江恬继续进行着入派的流程,对着和光的真人起誓,她跪得恭敬,把头低得沉沉的,上面的人看不到她的表情。
姜茗这话似是说得很实在,有点秘而不宣的意味。另外,各派真人不收徒多年,她将自己列为同辈,颇有尊敬重视之意。只是姜茗作为下任掌门的热门人选,这话里多少有些若有若无的其它意味。
那位衣着不凡的少年被收入了同尘派,也许是姜茗态度亲和地让他察觉不到距离感,他显得过于惊喜,竟逾矩地提前过问姜茗收徒之事。
江恬又收到了身边的传音:“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拉拢人心的手段。”
声音不算尖锐,但语气倒是刻薄。江恬认识这个人,与她一样,傅郁也是被“推保”上来的。傅郁虽然冠着四大世家之首的姓氏,但她原只是少当家伯父之女,少当家随外祖姓傅,而她与傅家并无血缘关系。至于她转姓傅的原因并不为外界所知,但就她在外的表现而言,她对傅家的态度并不好。这次她在和光和虚治之间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选择了虚治派。
姜茗的面色没有任何异常,她看了眼江恬旁边的傅郁,平静地回话:“我师兄程序与你同出南徐程家,想来能更照顾你一点。”姜茗话里的意思实在明确,少年出身四大世家之一,虽心有不甘,但仍是顾及家族名声不好外露,只是愤愤地应了下来。
其实姜茗也未有过亲传弟子,他这一步赌输了。
江恬无心去听姜茗对那个少年的软语安慰。倒是傅郁很长舌妇地在她身边嚼:“程千渡简直愚蠢地可怕。渊宗与世家表面上装装样子,渊宗内部像防毒蛇一样防着世家的人,哪会留他这样一个好位置?实力平平却想着靠世家,还不如去苦心钻研改头换姓着回来。”
江恬不算善谈的人,不知道和傅郁说什么,继续沉默着。
轮到派内定师承时,她走进镜中,镜中人的第一句发问就把她直直地钉在了原地:“露重秋霜,你为何挨住了天台的气候乱象,却挨不住一点的雨寒?”
十年秋霜。
姜茗邀江恬饮茶,茶是经寒后的樱花泡的,寒冽中带着清甜。
算是另一种层面上的一语成谶吧,她现在真的成了姜茗的师妹。各峰主近百年未收徒,和光派袭明真人却在十年前选择了她作为入室弟子。
“师妹,你可还记得当初与你一同参与试炼的傅郁傅郡主?”
傅郁在凡间当过郡主,只不过她当时并不姓傅,当然没有傅郡主之称。
江恬点头。
“今天掌门同我说,傅家真的送人来了,叫我好生关照着。”
姜茗不去称呼袭常真人为师尊,反而一直尊称掌门,显得并不亲近。
江恬仍是点头。
“江师妹还真是波澜不惊。”姜茗又笑了,带着点天然又不易察觉的疏远。
“傅郡主身死十年,姜某一直于心有愧。渊宗竭力调查郡主死亡的实情,多年来仍无头绪。这本是渊宗亏欠傅家的,更是姜某亏欠傅家的。”
江恬抿了口茶,心中暗想:确实,傅郁死得奇怪,当时她出镜便陡觉气氛怪异,人群中是傅郁的尸体,死相惨烈,甚至傅郁还死不瞑目。当时姜茗仍在镜中考核程千渡,等她出镜后是少有的失态,凝固住一张如丧考妣般的脸。傅郁虽不是出生傅家,却是傅家下一代继承人也应当是世家下一任执掌者的嫡亲堂姐。况且傅郁在凡间出身不凡,渊宗与凡间向来交往甚密,她的死对渊宗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姜茗显然不愿意多提当年的事,只是将茶微微温热:“来人是傅家旁系之女,名唤泽芝。”
江恬的杯面终于起了一点涟漪。
姜茗继续说:“我让泗烟去翻了翻傅家稍微正统一点的宗族表,并没有这个人。”
江恬惯常饮茶,她清楚这个“傅泽芝”的真实身份,但她同样也没有告诉姜茗的理由。
“而且奇怪的是,我见了她的画像,竟觉得她与傅郁有几分相似。”姜茗注意着江恬的反应,江恬状似不在意,杯上却被升高的体温蕴出了一层痕迹。
“入门时所测表明她是傅家一脉中最纯正的天雷根,且她的骨龄尚小,修为也才刚刚筑基。”
四大世家各有专长的灵根,在世家中根系纯正尤为重要。
姜茗的脸色略有缓和,她对着江恬勉强地笑着:“说来有趣,若不是一点风声也没,我竟怀疑那边的少当家有了私生之女。”
江恬知道姜茗的推断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她没有接腔,反是调开了另一个话题:“最纯正的天雷根吗?”
渊宗也有着最纯正的天雷根。
姜茗没有揣度江恬的言外之意,江恬实际上没有认同私生女之说,姜茗失去了点底气。
见姜茗的态度回转,江恬心下更为抵触与姜茗的见面。姜茗的聪明在于玩弄人心,每一句状似不经意的发问都像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她自己白嫩的汤圆皮曾在十年前露出过黑色的馅,只是没想到这么一失足的遗恨竟会延续到今天。
她曾经问过姜茗为什么会这样相信自己的判断,才知晓原来自己最失败的地方就在于说话间的确信。“那简直不像是流于表面的自信或是笃定,而像是千帆过尽后的认命。”江恬忘不了姜茗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姜茗像是捕获猎物时的蛇,那样温和的眼睛下仍然藏不住妖艳的毒性。
姜茗是亲自去接的傅泽芝,她略略打扮了一下,妆面淡而端庄。临行前湛兮的思音师姐还打趣她说怎么见个小姑娘都要这样。姜茗脸上浮现出赧红的颜色,似是少女情态。
傅泽芝独自住在一座小别馆里,说是身体不好,傅家却也没安排个人照料,只管将她塞了进来。
小馆的门是敞开开着,姜茗仍是隔空敲了敲,得到了轻声的答复才进去。
傅泽芝窝在房内的一角,她白得甚至透着病态,发色、眉色均是深沉的黑,独独眼睛是较浅的褐色。
她的唇并不红艳,只是淡而润的蔷薇色。唇形很美,倘若以花为喻,她启唇欲言,恰是含苞待放之姿。
姜茗一下想起少游的七言:
“无力蔷薇卧晓枝。”
她有些不可理喻地联想着面前这个人无力躺卧的样子:清晓寡淡的光触碰着她乌黑的发,镀上一片游离的砂金……
姜茗很快止住了自己的遐想,略感遗憾地移开视线,尊重般地转向她的眼睛。
傅泽芝的眼睛极为好看,眼皮叠合得自然。她正坐在藤椅上,且是微微低着头的姿态,密长的睫毛低垂。姜茗面不改色地走到她的面前,端详之下发现傅泽芝右眼的眼皮上缀有一颗小痣。痣像是人为点着的,却实在衬得眼睛如画般清丽。
傅泽芝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不改声色地仰起头。
双目相对。
姜茗想起曾经因为自己的眼睛而被赵思音嗔怪过。
“小茗,你知不知道你不应该像这样盯着一个人看。”赵思音还作势别开眼去,“你随随便便地看着我,我都觉得你含情脉脉。”
思音师姐当然是在和自己说笑的,姜茗明白。她多多少少也察觉到了自己的眼睛状似多情,有时也会故意在说话时注视着别人,甚至连眼角带出的笑意的程度都可以掌握。
不过她从前还是觉得思音师姐夸大了,只是如今见到傅泽芝这般看向自己,她竟也相信了世间是存在着那样的眼睛的。
她并不像傅郁。姜茗心下感叹。
“是茉莉的味道,有点淡了。妹妹是从江南带来的吗?”
姜茗早将调查来的资料烂熟于心。傅泽芝为傅氏旁系的旁系,因着灵根的纯正才破例入了正统的世家。傅泽芝原住江南,迁居北上再折往东南,现下舟车劳顿,人也显得病态。
“是主家院里的,少…当家送的。江南的茉莉会香得浓烈些。”傅泽芝说话声很小,似是怕惊扰姜茗一般甚至带着畏缩的情态。
姜茗一向不喜世家的等级制度,听了这话由不住地皱眉。
“傅妹妹是泽字辈的吗?倒是和少当家同辈呢。”
话音未落傅泽芝手中的白瓷杯具就托不住下落了,幸在姜茗反应迅速催动弱风接住。
傅泽芝啪得一声跪在地上,姜茗忙去拉她。姜茗托起傅泽芝低得沉沉的头,傅泽芝登时眼眶含泪,嘤嘤地低诉:“泽芝不过是沾了乳名的光,怎么能和少当家同谱列辈,姐姐真是折煞我了。”
姜茗身后立着渊宗的一众人,因着礼节隔着几尺在外。见傅泽芝下跪,外面略有些闲话,被赵思音止住。
姜茗只得陪她跪下,一边自责失言,一边软语安慰。姜茗方才不知为何堆积起来的好感如同滑坡般倾泻而下,她唯一可以稍稍放心的是傅泽芝似是并不会什么令人致幻的媚术。
待到接傅泽芝上车,姜茗全程都留了几个心眼,生怕又哪里戳到这位祖宗的伤心处。车随着云雾升上了渊宗正殿。和光派的尹泽景亲自接傅泽芝下车,江恬跟在一众弟子里,朴素得毫无存在感。
傅泽芝见到尹泽景,眼眶微微红了,显得有点过于激动。
“这位妹妹,好像在哪里见过。”
尹泽景性格本是刻板无趣,说不出几句场面话,现下却是生搬硬套着搭话,姜茗心下一咯噔。
他身旁虚治派的沈琦更是直言挖苦:“尹师兄是沉迷民间的话本吗?怎么还学起了其中纨绔膏粱用这种话来勾搭别家妹妹呢?”
“都是泽芝的错,让哥哥姐姐们闹得不开心。”
傅泽芝的泪又落了下来。她似是体力不支要晕在尹泽景怀里,姜茗却是一把将她搂过来,配合着她的演出,问到:“妹妹又是怎么了?”
傅泽芝哭得不甚真诚,她抽泣着讲:“泽芝原有一位嫡亲的哥哥,但是哥哥他,他已经……过世了。再听人叫我妹妹,泽芝难免……触景伤情。”
姜茗听得愣住了。傅泽芝之母是世家旁系,私奔后反遭抛弃,无力抚养幼女只得寄回傅家。据说傅泽芝出身时根系并不纯正,其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才是她的根骨变成了纯正的天雷根。傅泽芝也未有过兄弟姐妹的传闻,倒是尹泽景确确实实死过一个亲妹妹。
姜茗受不了傅泽芝动不动淌下的泪水,使了个术子让她流不下泪来。众人送她到了别馆住着。渊宗财力并不雄厚,别馆的装潢更是远不上世家。傅泽芝的住处在山脚,原是真人避暑之地。姜茗特意在池上移植了莲花,以衬傅泽芝的名字。
“委屈师妹在这儿先住上一阵,等到今年的招收正式开始师妹就可以随各派修行了。”
姜茗入派时的法器是一支发簪,腰牌化作的法器是渊宗里每个人身份的象征。
“用这个可以进出渊宗里的每一处。烦请师妹收下。”
傅泽芝接过发簪,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渊宗的腰牌是用当地特有的灵槐木制作的,极适合符咒。虚治是专门研究咒术的派别,沈琦虽然娇纵了点,咒术方面的实力还是不容小觑。傅泽芝幼年时与沈琦有过一面之缘,沈家内斗时沈琦被送到了渊宗,现已是虚治的第一弟子。
傅泽芝于咒术上还是颇有研究的,她依样画葫芦地将发髻上的监听转移到了另一块木头上,用拟态营造出另一幻境。她特意放了断断续续的哭声进去,进入幻境的声音都需要得到她的允许。
傅泽芝在此前翻看了渊宗部分人的传闻秘辛,知晓姜茗的入派法器实则是拜师时掌门另外给的发带,腰牌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木头,也难怪她用来作顺水人情。
不过傅泽芝倒是兴奋起来了,渊宗的腰牌上的身份凭证是渊宗重要的咒术之一,有了姜茗这一重要参照对她研究这种咒术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傅泽芝三下五除二就将腰牌上的符咒一一分开列好,将其中的几个功能性咒术设置了开闭的程序。
来之前她与虞希微赌过渊宗识人的咒术,虞希微以为各派的灵木实则有差异,并非出自同一树种或是同一植株,至于各派中级别的高低则是依照灵木的质量。傅泽芝当然不认同,她认为真正的腰牌来自槐城最大的一株灵槐木,不同的分支是不同的派别,而划分不是以级别高低而是以入派年月。
“灵木之所以是灵木,就在于它有灵性,也就是它有非凡的生命。即使用作腰牌也不意味着它就此失活。你所得到了不同材质的腰牌不过是因为这些并不是真正的腰牌,渊宗真正的腰牌只有身份够格的人才能拥有。”
“那你认为当年是谁杀了郡主?”
傅泽芝在那时候没有回答。
世家的一部分人从出生时就被喂养过一种奇异的蛊,她借此调取过被蛊深植的程千渡的记忆,发觉了江恬的异样。
“我以前狠狠厌弃过这种做法,没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也会用到。”傅泽芝自嘲式的笑笑,虞希微一直带着面具,面具上仍是古怪的笑脸。
“希微,世家是一张网,你我都是网上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