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尽处时》茱夕徒

5、旧衣

　　越是接近京城，房舍便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气派。田连阡陌，农司其职。一片欣欣向荣之景。我好奇的打量着农田里旺盛生长的麦子。惊叹着农耕文化的代代相承。远处有水车吱吱呀呀的转着。有牵着牛的牡童带着伙伴咯咯笑着跑过来。他们也一样的好奇，指指划划的，打量着连延车马。我从钱袋里拿出几蚊铜钱。伸手递了出去。机灵的几个紧忙着跑过来，接了去。看着孩童脸上惊喜的笑，我也跟着无比欢喜起来。却不想秦嬷嬷在一旁嘀咕了一声：“小恩小惠的，上不了台面。”。我正愣着，听见秦嬷嬷又开口道：“贵女模样是装不出来的。”
　　“我有什么好装的？”我被气急，连连咳嗽了几声。却是碰上了秦嬷嬷翻上天的白眼。这个秦嬷嬷，当初眼里含泪的感谢我能替了她的小姐来受罪。如今看我并无受苦，又得归家，心里便觉得是我讨到了便宜。总是要说一些风言风语膈应人。
　　“你是觉得主人并不跟你亲熟。三郎还总是怀疑你。便想装出个贵府娘子的样子给他们瞧瞧。只怕你装不来的。见都没见过的，怎么装得出？”
　　“若说贵女那个能贵过一国之母？尊贵如皇后者，都还要争个慈惠爱民的名号。只那些自以为高贵的，才会摆弄出一堆条条框框彰显身份。实则笑死个人。”我别过脸去，不想再理会这个糊涂的可怜人。
　　“娘子爱怎样便怎样吧。只是，一会下车拜见族里的老人。可别出丑。还有，夫人虽然葬在宜兴。牌位供奉在族里的祠堂里。主人特地绕路过来，定是想让你给夫人上香的。夫人在上之灵在此，娘子最好早做打算。”
　　“打算？打算什么？”我突然的明白了，被气笑了出来：“你们夫人若想再换了你家小姐回来，我也是一百个愿意。”
　　“娘子当真愿意的？娘子舍得下世子？”
　　世子？想到他，我的嘴角微微上翘。我活了这些年，怎么就没遇见过一个像世子一样的男人？我无奈的苦笑，生活对于我来说一直都是一个连着一个的险恶关卡。我稍有不慎就可能掉进深渊，再不可见天日。是啊，帅气聪颖的男孩子那里都有的。但，就为了那么片刻的相悦，我要放弃手里唯一的筹码吗？我不是天才，没日没夜的用功才勉勉强强的考上了一个大学。我要打工才承担得起自己的学费花销。为了生存，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只能不断的拿着刻刀雕刻着自己，裁剪成能适应生存的样子。这样的我，哪有闲暇说说情话？哪有心情去享受男欢女爱？
　　看我犹豫，秦嬷嬷眼里含泪道：“你说过你愿意调换的！”
　　“秦嬷嬷，你大可以不用怪我。我也只是野鬼，并不能预测未来事。再说，可是你家夫人央求我转而为人的。你要怪，就怪你家夫人找错了时机。”
　　“不能怨我们夫人！”秦嬷嬷睁圆了眼睛，登时便收住了泪。我被逗笑了。这个秦嬷嬷，还真是个左右矛盾的人。
　　“秦嬷嬷，若以后，嫁给世子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家的小姐。你要如何？”
　　秦嬷嬷眨了眨眼睛，呆了半晌才道：“是婢子糊涂了。往后日子还长，会是怎样的光景谁也说不准。方才想起夫人的嘱托。想着到底是我辜负了夫人。没有照顾好小姐，小姐一直病着。”秦嬷嬷眼里通红，又滴下泪来。
　　“这怎么会是你一个人的错呢？你家主人当时为什么不阻拦？你家夫人为什么凭着一句不真的誓言就弃养了孩子？你一个嬷嬷，可敢跟王后争论道理？可敢跟恒王面前喊冤叫屈？你能做什么呢？我想你能做的也都做了吧！”
　　“小姐曾偷偷让我送信回去。我没敢送出去过一封。”秦嬷嬷突然泪如雨下，再不能自已。我叹口气，拍着她的肩说道：“还记得恒王后大怒，朝我泼茶吗？就是因为我写的信被王后截查了。你没把信送出去是对的。你家小姐那么小，怎么抵抗得住恒王后的淫威？”
　　秦嬷嬷少有的沉默了许久。

　　家里的族人都是读书人的样子。一个个谈吐文雅，行为得当。我上前一一拜见，并无多话。有家里的夫人引我去祠堂，我按规矩上了香。最后一个是云夫人。我呆呆的看着牌位上不多的几个字。心想这便是士族大户里当家夫人的归宿了。
　　“云树是想母亲了吧？我们不多打扰了。你给母亲酾杯酒，话话相思吧。”几个叔母安安静静的都退出去了。只留下我，跪在一排排的牌位前，像是接受着一场阴阳两界的对决。
　　“母亲可放心。孩儿这一次，终要争出口气。”我小心的把酒洒在云夫人的供品上。抬眼看那成排的白色的蜡烛摇晃着淡淡的火苗。
　　“你母亲走时，一直在喊着你的名字。”
　　我回头看去，见云老先生走进来，也缓缓跪了下来。“我知你肯定心中有怨恨。你只管怨为父，万万不可怨恨母亲。母亲当时病入膏肓，实难维护。”
　　“我虽忘了很多事，只是，心里从来明白，父亲母亲当时送我去玄圣宫定是有诸多缘由的。”
　　“你怕是早就不记得母亲的容貌了吧？也不记得母亲如何宠爱你的。你的几个兄长都是嬷嬷带大的，偏偏你淘气不吃奶娘的奶，是喝着母乳长大的。长到三岁喜欢上了牛乳酪才肯断奶。”
　　“竟还有这样的事。”
　　“你走后，母亲给你缝制了好些衣物，想托人给你送去，都被恒王后拒绝了。我当时被参渎职，回京受讯。到底也没能给你送去零星。”
　　“父亲也多艰辛。”我站起来，欠身想扶了云老先生起来。才发现，云老先生刻意隐藏的白头发散落在两鬓上。我心下不禁万分的悲切起来。受宠爱的孩子又如何？有时，那份宠爱却成了心魔会反过来活生生的折磨死人呢。
　　“回到京城后，会有世家子弟小姐们递来拜帖。我也会为你开几场裙幄宴。让你好好高兴高兴。你小时候最喜欢跟着你母亲到处跑。”
　　“是。都听父亲安排。”
　　“我刚才听见，你在你母亲灵前说的。这一次定争得一口气。如今有父亲在，你安心便是。”
　　我笑笑。可敢，可敢。

　　我仍是吃不了几口饭食。时刻都提着精神准备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询问。意外的，万千的好奇都落在了恒王后身上。。
　　“你不知道。恒王后当初在阁时就以美貌享誉京城。庙会上她穿了什么，第二天京城女儿们都照着样子穿起来。”
　　“还有，曾记得，那年中秋节。先皇办了拜月灯会。万千百姓聚在春明门前。先皇让恒王后扮成月娥模样，登上花萼楼，代民祭月神。我当时随了兄姐去玩。近处见过一面，至今不能忘神仙之姿。”
　　“据说，恒王对恒王后甚有宠爱。建了一座贴满了金箔的宫殿给恒王后居住。可是真的？”
　　这些都不是闻所未闻之事。猛然被提问，只好点头道：“恒王后的寝殿万般奢华不假，却也没有贴满金箔。”
　　“听说，恒王殿下还有个妃子叫明妃。是萧贵妃的亲妹妹。据说也是花容月貌。你可见过？”
　　我隐约感觉到一丝危机。再问下去，可就问到后宫争宠了。必须就此打住。故意停顿了片刻才开口说：“我一直病着。又住得偏僻。无召也不敢随意近前。面都没见过几回，又常病不记事。真就不记得了。”
　　“见不着，总有听闻吧？我们都是自家人，说来听听，只当一乐，绝不外传的。”这个二叔母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我的郁症时好时坏，坏起来，连秦嬷嬷都认不得。谁会和我这个病人传乐子耍？”
　　二叔母一脸的失望。也不再劝我多食。竟是直接起身走了。如今，云家老宅是二叔母当家，她这一走，大家都兴趣索然，不一会儿就散席了。

　　“秦嬷嬷，我饿得心慌。你能给我弄点吃的来吗？什么都行。”我洗净了妆，换上了居家的衣裙。我很累了，只是饥饿感压迫着我躺都躺不下。
　　“这都什么点钟了？再叫吃食，怕被人笑话了。”
　　秦嬷嬷一直陪在我身边，一定也累坏了。便让她去歇息了。
　　我叹口气，刚想躺下。听见有人轻轻的叩了两下门。我心里一喜。赶紧去开门。果然是他。
　　“你喜欢的荷花酥。我看做得精致，便给你留下了。”
　　“幸得你还想着我。宴会上，我是一口都吃不下。”我掀起食盒，里面小巧的面点少说也有七八样。一看便知道是费了大心思的。我挑了最喜欢的荷花酥咬了一口，粗粗嚼了几下就咽下肚了。世子倒了茶递来，要我慢慢吃。我边吃边盯着他笑，看他的鹅黄色的锦缎袍子，别了镶了银边的黑色腰带，白玉制的莲花冠。
　　“你今天的打扮倒是赏心悦目。”
　　“我什么时候不赏心悦目了？”世子拿眼瞥了瞥我散落的头发，伸手帮我挽了个节。从袖口掏出襻膊帮我牢牢系住了。
　　我这才想起，大兄二兄三兄都得到了二叔父家妹妹缝制的香囊。便问道：“你可也得了香囊？”
　　“我那里敢收？第一次见，你二叔父家的这个女公子就一口一个阿兄的。我可不敢私自收个妹妹。”
　　“人家叫的那里是阿兄。人家叫的分明是郎君。”我的心里酸涩起来。只是说完，就马上后悔了。因为世子稍稍皱了皱眉头。我赶紧岔开道：“听说二叔父酒量不小，他没有拉着你多喝几杯？”
　　“被云御史挡掉了。”世子低头翻看着案上我誊写的毛笔字，嘴角又含笑道：“进步不小啊。当初你那封告急信上的蚯蚓爬，如今都修炼成精了。”
　　“你等着吧，再过数把个月，我的字一定也比得上你的了。到时候写了送给你。”
　　“那我就等着云小姐的锦书啦。”他冲我笑笑，忙着收拾起食盒来。我心里盘算着，他说的锦书可是和我知晓的那个锦书？可是云中谁寄锦书来的锦书？
　　“你以后多少吃一点。饿成这样就伤根本了。”他拿手指使劲点着我的额头，打断着我的心绪。
　　“嗯。”我无法确定什么，只能拿笑来掩饰心思了。“昨天吃了带芝麻的胡饼，别提多香了。以后叫秦嬷嬷帮我准备些在屋里。就不怕饿肚子了。”
　　“胡饼？我怎么没见着？”
　　“在路上，看见有人卖，就让秦嬷嬷给我买了几个。”
　　“你也不说送给我尝尝。难为我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想着给你留着。”他漂亮的眼睛带着几分埋冤盯着我看，并不像是骗我的话。
　　“以后，我也想着你便是了。”我多想亲亲他撒娇似的嘴唇啊。只是我不敢。
　　“明天二叔父说请大家一起踏青呢。我要穿什么好呢？几个妹妹都说要穿胡装呢。”
　　“你可有准备？”
　　我摇头。
　　“那就穿我的吧。明天一早让卓毓给你送过来。”他看我吃得差不多了，便收拾了东西要走。又返回来把我的窗户匕严实了。
　　“这里可不比自己家，多加小心才好。”
　　“知道了。”我送他出门，看他矫健的攀着院墙一跳，跳出去了。手里还拎着个食盒呢。

　　我胡思乱想了一夜，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是我凄凄惨惨的过往。秦嬷嬷来喊我起床，我迷离着双眼去开门，差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早饭送来了。赶紧起来吃吧。娘子不是饿了一晚上吗？”
　　“我不饿。你呢？可吃过了？”
　　“婢已经吃过了。娘子今天又要骑马，又要打球的。不吃饱些，身体可吃不消。”
　　我没法，只好坐下来喝了一碗粥。剩下的，秦嬷嬷也没客气都享用了。
　　“云小姐食好饭了？世子殿下吩咐送件胡服过来。”卓毓果然来的是时候。
　　“有劳了。正愁没的穿呢。”秦嬷嬷接了过去，一脸的傲娇模样。
　　“世子殿下早饭吃的好好的，突然说，云小姐没有胡装。我说我有件新制的送过来吧。世子殿下说，用不上你的，只找件穿过的送过去就行。我找了半天，只这件还是簇新。云小姐可别嫌弃啊。”
　　怨不得秦嬷嬷不喜欢这个卓毓。照她的话就是，世子舍不得自己漂亮司则的衣服与人，随便拿了自己一件旧衣服来糖塞。
　　只是，我可没少接受社会的毒打，她的这些含沙射影都是蜻蜓点水好吗？我心里笑笑，想惹我不高兴，偏就不如你的意。冷冷道：“辛苦了。去吧。”
　　“我们小姐要更装了。”秦嬷嬷用眼神逼迫着入侵者退出她的领地。
　　“告辞。”卓毓轻蔑的笑笑，转身而去。
　　“晦气！每次来都这幅嘴脸。”
　　“这种人除了用言语伤害你，也没别的招数了。只要你不把她的话放心上，她的招也是白费。不用在意她。”我高兴的换上世子的衣服，在镜子前想象着世子穿着这件衣服时的模样。猛的，天空响起一声闷雷，要下雨的样子。我唬了一跳，心里砰砰的平复不了。秦嬷嬷看着门外，期许道：“世子殿下要是送伞来就好了。”
　　“他送不送来，难道我们就没伞用吗？”
　　我叹口气，把我昨晚的心得讲给秦嬷嬷听：“世子心有大志。不屑于游戏闺闱。以后，世子若成事，婚姻更是左右国本的大事。若还一心想着牵绊住他，只会引得世子猜疑厌烦。”
　　秦嬷嬷盯着我看，眼里满是不甘。“你不争也罢了。多少也要为我们小姐争一争。为我们云氏争一争！”
　　冥顽不化！跟这么个糊涂嬷嬷有什么好说？只得拿话哄道：“我不怕受苦替你家小姐争一争。只是，要讲对策。不能心急。”
　　秦嬷嬷沉默些许，软下来道：“娘子还不大会骑马，今天可要多小心啊。”
　　“放心吧。只要我不逞强，马儿还能带着我跳下山崖不成？”
　　秦嬷嬷摇摇头：“还是小心为好。”
　　几声闷雷过后，突然来了一场卷地风。树上的杏花，梨花整枝的掉落下来。嘎嘎的折枝声听得人心惊。还好，狂风过去，云卷天晴。又是一幅祥和景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