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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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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陡开,如美人嫣然。入心者怦然心动,入眼者,犹食国色天香。满树的桃红,杏粉,梨白,还有颗颗饱满的玉兰,不争不抢,气质天成。以天为本,或是艳阳云轻,或是连绵微风细雨。都是一幅幅叹为观止的亘古名画。
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井里框起的春景,宁愿就这样坐一整天。没有龌龊烦絮的纷争,没有殃及生命的病痛,没有决断人生的取舍。能买几两油米,坐在一个安定的家里,就像是神应允给我的安乐之地。秦嬷嬷有时也陪我坐一坐。坐烦了便出门去打探各处的艳闻奇事。这天,刚好秦嬷嬷不在,独我坐在院子里看天。听见有人叩门,以为是婢子来送吃食,开门才发现竟然是明妃带着人来了。
“明妃娘娘万安。”我退了几步跪下行礼。上回的事情,错不在我,却也推脱不干净。一个大礼还是应该的。
“好个懂礼的小娘子。快起来吧。我给你带了点新鲜玩意。”
我引了明妃到堂屋上坐下。去端了茶来奉上。明妃笑道:“秦嬷嬷从来不离左右。今天怎么不见个人影?”
“她也老大年纪了,整日里守着我这个病人也是可怜。听说后院的杜鹃都开了,我让她去看看散散心。”
“真是个心善的孩子。不白我想着你。”明妃招招手,有婢子端来一个白玉酒瓶。酒瓶用红泥封了口。上面有金粉章印写着中山世酒。
“古时有个中山王,酷爱美酒。品尽天下珍馐美馔,单挑出这份中山世酒作为祭酒供奉祖先。传至今也只有初春才得进贡。我姊萧贵妃念我离家在外,每到春天便送些来给我品尝。偏我在观音下立愿吃斋一年。想着这酒有驱风散寒、滋阴驻颜的功效,就送来给云小姐啦。”
我拜谢过接了来。笑说道:“只是,我一人独饮,没甚趣味。”
“婢还经得起酒力,斗胆陪云小姐喝一杯吧。”明妃身边的女吏笑着坐了过来。
“只饮酒才落了俗套。要作诗相佐才好呢。”
女吏笑着说了句‘得令’,拿出个小木槌轻轻敲了几下,红泥掉了下来。猛然间的一股花香,伴着酒香弥散开来。我拍手赞叹道:“好香。”
明妃着人拿来两个玻璃杯盏,把那琥珀色的酒浆缓缓倾出。纤纤玉手递于我嘴边道:“春燕衔来中山酒,又是京都花开时。”
“红泥垒成黄金印,玉瓶琼浆月娥盛。”
“酒香花韵千百资,共引碧凌舞霓裳。”
大家欢笑一刻,都尽饮了一杯。明妃待要多留,有婢子来传信说恒王殿下相请便去了。等秦嬷嬷回来,把剩下的酒也吃了一杯。也道‘好酒’。等入夜都不觉的怎样,洗簌毕隐隐的觉得皮肤瘙痒。眼睛也红肿起来。拿来镜子照了照,脸上起了一整片的疹子。好不吓人。
“天啊!娘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成了这副模样?我去唤太医来看看吧。”
“别别别!”我知道肯定是吃坏了东西过敏了。以往我过敏都是这副样子。抹点药,吃一粒氯雷他定片就好的。只是这里可要去那里寻?又怕找了太医,惊动了王后最后牵累了明妃娘娘。想想还是自己忍一忍。不想,越忍越痒,想睡眼睛也闭不上。正抓肝挠肺,秦嬷嬷终于看不下去开口道:“娘子,婢去找世子殿下。以往我家小姐病了,不敢请太医,都是去找世子殿下的。”
“也好。”我看着秦嬷嬷出门,一阵风吹得我瑟瑟。是啊,这里怎么可能是个安乐之所?
不多时,世子跟着秦嬷嬷进来了。看见我的模样,竟是笑了起来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了?”
“别光顾着看笑话!太医呢?”我把骂人的话都咽进肚子里去了。
“宫里的太医不能用,我让卓毓去请宫外的医官了。”他递过来一个手帕,道:“这帕子里包着几块冰。你先拿冰敷敷脸。”
我把冰贴在火烫的脸上,瞬间如获救赎。
“殿下,张大夫请来了。”正话语间,卓毓带着医官进来了。医官给我把了脉,轻声道:“怪哉!前些日子才给小姐把过脉。就这么几天,云小姐的气韵也好了,气血也足。真是怪事。”
我笑道:“这就叫时来运转。时候到了,就该我好运连连。”
医官只轻轻摇了摇头,再不计较。拿了一罐透明的膏药出来给秦嬷嬷道:“不是恶疾。饮食引起的炎症。这个辛夷通窍丹吃下,再把这药膏,厚厚的涂上。睡一觉便可好了。”说着拿来一颗丹药让我吃了。又递上来一个小药罐,作揖出去了。卓毓急着追出去相送。
“你吃了什么,弄成这样?”世子拿来药膏左看看右看看,终于蘸了些在手指头上,帮我仔细擦抹。
“明妃送来一瓶中山世酒。喝了一小杯。”
“那酒,婢也吃了。并没事的。”
“拿来我看看。”世子接过酒,闻了闻,喝了一口。也不觉有异样。笑道:“还说什么时来运转。你看看你,连口松花酒都受不起。”
松花!我要晕过去了。我花粉过敏!若明妃早说是松花粉酿的酒,我就不喝了。
“哎。为时晚矣。”
世子看着我,一味的傻乐。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是有几分滑稽。抹了药膏,不那么刺痒了。便想逗逗他,撅嘴弄了个河豚模样。他要笑背过去。我也是不解。
“殿下。张大夫好生送回去了。夜也深了。该回宫歇息了。”卓毓进来,默默站去世子边上了。
“你先回去吧。我看着云小姐消肿了再走。”
“世子殿下。”卓毓附身贴在他的耳边细语说了什么。世子轻笑了一声道:“那还不是你的一句话?你若想让我母亲知道,我母亲便知晓。你若不说,我母亲也无从知道。”
“殿下!”卓毓跪了下来道:“婢是殿下的司则,掌管殿下起居穿著。王后殿下自然只会问罪于婢。还望殿□□恤,不要让婢受过。”
“哎。”他轻叹一声。转而又笑道:“叫你回你就回。本世子还能丢了不成?”
卓毓恶狠狠看了我一眼。她这是想让我说点什么吗?一时间我也想不出要说什么。卓毓只得悻悻而去。秦嬷嬷赶着去送。
“我曾听人说,鬼魄之属已无生死,也无论病痛。你这样子可是故意弄出来的?”
我一惊,猛的慌张。他是在怀疑我?我刚想张口反驳,突然觉得无力。笑笑摇头道:“我是来替人受罪的。自然是所有苦都要尝一遍。”
他收住了笑,叹口气道:“两世为人,有的苦,便可以省省了。”
我看着他烛火后明暗交叠的脸。突然的哽咽。
“后园里杜鹃花都开满了。明天,我陪你去后园转转吧。只这样呆在家里,好气血也耗没了。”
“不用了。我怕再惹是非。”
“怕什么?”他轻笑道:“怕也躲不掉。你天天在院子里坐着不一样祸事临门?”
我的心一沉。也不知道曾经的那个云树,可也一样瑟瑟蜷缩在壳里,还要时刻恐惧怕被人踩到?见我不说话,世子眼神幽暗了些:“云御史再有两天,最多三天便到了。云御史来,你便可以逃脱了。”
我笑了笑。抬眼看他稚气尚存无比年轻的脸。他的人生才刚开始便注定要蹉跎在这蔽塞的宫门里了吗?
“真希望你也能有机会逃离。出去,好好闯荡一番。”我禁不住伸手去触摸他透着烛光干净如玉的脸颊。替他可惜,可怜。
“往后事,往后再说。明天早点起。我带你出去玩玩。”他神情又变得明朗起来。看我点头,起身要走。秦嬷嬷刚好推门进来。
“世子殿下,这便要走吗?是怕回去晚了桌司则生气吧?桌司则这一路一直抱怨我家小姐不懂规矩,大晚上的不放人。”
世子向我看了看,不动声色道:“我宫里的司则,抱怨两句,你便听着。再敢往我耳边搬动口舌,别怪我扣住你不准你归家。”
我看他迈腿出去。佩服他驭下有方。对于秦嬷嬷这种爱嚼舌根的,就该给她点颜色。不然风言风语,能把一滩清水搅成烂泥汤。
“娘子。看见了吗?世子殿下就是这般袒护那个卓毓的。连我这个婢子都心下不平,我家小姐心里却要多苦楚?”
我摇摇头,并不想多说什么。糊涂嬷嬷带着心智还不成熟的小女孩,寄人篱下,不得病才怪。
天亮,我起来去照镜子。果然便好了。秦嬷嬷倒是起得早。已经从厨房拿了饭盒回来正等着为我妆束。
“婢一定好好给娘子妆扮妆扮。定让娘子艳压四方。”
我?艳压四方?我心里好笑。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好看过,偶尔听人说一句,你眼睛真漂亮。我能高兴一个星期。我坐下来,听任秦嬷嬷左涂涂右抹抹。首饰盒里左比比右看看。衫子,裙子,襦衣,更是一个个试来。终于,满意的拍手道好:“真可比天仙下凡了。”我还在镜子前感叹秦嬷嬷的艺术天分,就见秦嬷嬷啜啜泣泣的抹起了眼泪。
“怎么了?”我一脸的惊讶。
“我们小姐多爱笑爱美的一个人。偏偏得了病。这些衣服首饰买来一次都没用过。若我家小姐能这般穿戴着,定是十万分的开心。”
我心里也叹气。“我天性不爱穿金戴翠,更不曾涂脂抹粉。老天却偏偏让我来享这珠光宝气美衣裳。你说滑稽不滑稽?”
我话还没说完,听见有叩门声。秦嬷嬷一把抹掉眼泪,两眼放光道:“定是那卓毓来了。娘子可要好好替我家小姐挣口气啊!”说着赶着去开门了。果然是卓毓,大红的裙子,暮云色贴花的襦衣。嫣嫣的簪花,黄金步摇闪流光。也是精心装扮了的。
“世子殿下已经在宫门口等着了。还请云小姐速来。”
看来是没时间吃饭了。我赶紧让秦嬷嬷匕了院门跟着卓毓出来。我住在西南面,走不多远,便是玄圣宫西门。出来,果然就见世子早骑在马上等着了。见我来,指着后面的马车道:“怕你来不及吃早饭。备了些果子糕点。你挑顺口的好歹吃几个。”
我笑着点点头。只觉得他暗灰色的袍子很衬他冷峻的气质。马车轧轧的动了起来。我打开足有三层的食盒。被五颜六色的果子给挑花了眼。刚选了一个白胖胖粉嘟嘟的果子捏在手里,还不及吃。就听见秦嬷嬷哼了一声道:“娘子可看见卓毓的襦衣?竟穿了和世子殿下同色的衣服。我们也有一个青灰色的裙子。上面银线绣着双飞蝴蝶。不比她这件襦衣好看贵气?”秦嬷嬷孤自怄气。我趁空赶紧把手里的果子塞进嘴里。先是一股浓郁的奶香,伴着玫瑰的花香,入口是刚刚好的甘甜。饼皮酥而不碎,软而不粘,十分的上乘品类。
“秦嬷嬷,你也来吃一个。我喜甜食,吃遍天下甜品,还不曾遇到过这般美味的呢。”
看我并不在意,秦嬷嬷叹口气,随便拿起一个蝴蝶模样的千层酥饼咬了一口,“世子殿下费心准备这些,一会儿,可要好好感谢才是。”
“你是真感谢啊?还是想做戏演给卓司则看呢?”
“婢,婢,婢是真的感激世子。”
“那你好好替我感激吧。我嘴笨说不出。”
人家宫里侍候起居的司则,怎可能不懂主人的心思?
马车小跑起来,坐起来便就说不上舒服了。还好没等到崩溃,马车慢慢停了下来。秦嬷嬷下去扶我出来。看见世子也从马上跳了下来。走来笑道:“一路颇有颠簸,云小姐的发髻都松散了些呢。”
我赶紧去摸了摸一头的珠钗步摇。好在还稳稳的挂在我头上。一高兴脱口说道:“我从来没这样打扮过。好看吗?”
他神情一滞。拿眼上下看了一遍,点点头。转而说道:“我在这山里建有一暖房。新培育的五色山茶花,刚开了。特请云小姐姐去看看。”
我披上一条缀了珍珠的披帛。与他并排而行。秦嬷嬷很用心的,挡住了卓毓想跟来的脚步。
“这五色的花,定能买个好价钱吧?”我来来回回的去看那层层渐递了颜色的娇艳花儿,心中突然生出了疑问。
“那是一定啊。若放在京城一朵要一两金。还不一定能买到呢。”
我正感叹着花儿的名贵,世子已经手握剪刀,剪了一朵开得最大的拿给我看道:“我与你簪于鬓上可好?”
我心里一颤,很想接受,还是摇头道:“可惜我头上已经叉满了。”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细细的有股凌厉的幽谷气息。是他宫里焚香的味道。
世子把花递与我拿了,又引我去看满墙的兰花,有颗颗饱满丰盈的似展翅蝴蝶,也有娇娇弱弱的含羞躲在细长的叶子后面,风来,偶尔能看见如美人的洁肤玉面。还没看够,有人报来说,王后殿下带了城中夫人小姐们来了。
世子道了声“快迎”带着我出了暖房。就看见王后已经走至门口了。脸上很是不悦道:“不是说好了一起走,怎么先就来了?”
“云小姐病了这么些时日,最近好些了,便想带她来看看当初一起种下的花草。便就早早过来了。”
“世子殿下可真是个长情的人。倒是什么花草。也给我们瞧瞧吧。”一个全身金灿灿的胖妇人笑盈盈的挤了过来。被王后身边的女吏狠狠的瞪了一眼。
“不足为奇。小孩子们玩乐罢了。”世子面上是笑,转而向王后施礼道:“山上开的杜鹃一簇簇的很是可人。儿子寻得了一个花开得最好的地方,设置了凉棚。还请母亲移步。”
“还是我儿有心啊。”说着牵起世子的手,领了众人去了。秦嬷嬷扶住我也想跟过去,被我拽住了。
“阿爷明后天就到。中间出了差池便不好。还是乖乖的等在这里。等他们都坐定了,我们再做打算。”
秦嬷嬷很狐疑的看了我一眼,凑在我耳边小声道:“我们小姐可是早就定下来的世子妃。这时候不去站在世子身边,等着拱手让人吗?这么些年,我们小姐吃的苦都白吃了吗?”
我觉得有必要跟秦嬷嬷问清楚,开口道:“你口口声声说定下了你家小姐做世子妃。可有信物,聘书之类?这句话可不能信口胡说。”
秦嬷嬷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愣住了。看来只是口头上说说,并无信物佐证。若有,也不用天天受着卓毓的气了。叹气道:“竟被人用一句无从对症的口头约定戏耍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这些妇人小姐背地里如何嘲笑你家小姐呢。这份苦我替你家小姐受了。”
秦嬷嬷红了眼睛,看着我哆嗦着嘴唇委屈哭了起来。我瞬间有些许心疼这对主仆。拿出手帕来给她擦泪道:“当局者迷。现在想清楚了,就不要自取其辱。能退一步是一步。”
秦嬷嬷耷拉着脑袋,无力的点点头,霜打的茄子一样。
“云小姐,怎么不动身啊?世子殿下饮酒正酣,还要离席来找。”卓毓远远看见我们,一肚子不好气。我不说话,秦嬷嬷张张嘴也没说话。卓毓得寸进尺道:“赵刺史家长小姐给大家跳舞助兴,世子殿下看得津津有味,连连拍手叫好,叫人送赏。正高兴,有人说云小姐不在席上。可是云小姐的郁症又犯了?若身上不好,婢派人先送了云小姐回去吧。”
“我昨天生的疹子还没落干净。怕给人看见了不好。便就没跟去。你跟世子说,不用担心我。让他尽兴。”
话刚说完就看见世子急匆匆走了过来道:“让我好找。你可是在怨我?我也不知道母亲今天带了人来游山。偶然碰上了,也规避不得。”
“并无埋冤。你我都知这是怎样的地方。不用放心上。我只是昨天的疹子还没退干净,不便往人前去。若无他事,我便回去了。王后殿下若问起,就说我病又犯了早回去了。”
世子皱了皱眉道:“一定要说犯病了吗?”
不说犯病说什么呢?我正仔细再想个别的托词,就见一个腰肢轻盈的美人带着几个一样美丽的小姐走了来道:“这么些年,云小姐一直病着。病好了都不愿见见我们了吗?”
“你哪位?”我的心思不在她上面,脱口就说了这么一句。说完自己也后悔。却没得补救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接着说道:“我这病好是好了,就是许多事都忘了。还望告知名讳。”
“我是赵刺史的长女。我叫赵荷。这是我的两个妹妹,赵蕖,赵菡。”
“各位妹妹万安。我叫云树。”
“云树,这几位都是姐姐。”世子笑着摇了摇头。说着拉住我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我立刻感知到几束带了刺的光射了过来。我一一看去,赵家三姐妹加上卓毓四个都直勾勾的看着世子握过来的手。我下意识的想推脱,又好笑,心道:想让我做晴雯,门儿都没有!便反手去握紧了世子的手。世子脸上的笑容刹时的消失了片刻。我心里一惊。晴雯啊晴雯,原来你要的是尊重。
我赶紧撒了手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还请各位珍惜这短暂春光,好好玩乐才好。”
“云妹妹说得很在理呢。世子殿下,不如我们接着赏看春景如何?”
“刚想起来,我父王有召。不作陪了。”没等我反应,世子一把扯过我走开了。
世子往后看去,看见那些个美人都走远了,才站定道:“会骑马吗?我教你?”
我点点头。世子叫人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马儿。教我如何踩马蹬,教我双腿打开与肩同宽,教我不要把缰绳勒得太紧。还教我把力气分散在脚蹬,膝盖和手上。上身不能太直挺挺的。要随着马儿的步伐稍微前倾。他亲自拉着马儿的嚼头,不厌其烦的带着我一路走着。最后,我都有点烦了,冲他道:“你撒了我,让我自己跑几步。”
他听话的松了嚼头,让我自己慢慢引着马儿跑起来。看我还平稳,一边也跨上了自己的马。笑问道:“瞧你这架势,以前学过?”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要怎么解释100块钱半小时,草原人民的骑行服务?
他靠近了小声道:“云小姐是会骑马的。而且骑得很好。”
我点点头,回一句:“感谢。”
回来后,我也无他事做,正踱着步想着这一世的云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被一声“娘子啊!”吓了个趔趄。
秦嬷嬷喘着粗气跑了进来,急急的唤了一声。我做好准备,等着听她讲这宫里的各种花边新闻。秦嬷嬷的最大喜好就是搬弄流言蜚语。什么内侍赌钱赌输了,偷了主人的金银细软;什么小宫女一直藏着乡下表兄的汗巾子;什么女史之间的勾心斗角啊,她都当大新闻必须急急跑来讲给我听。当然秦嬷嬷最最喜欢的还是王后,明妃的宫斗大戏。明妃换了件石榴裙都能让她颠来倒去说上半天。不知道今天她带来的是哪出好戏。我耐心的等着听。不想秦嬷嬷说的却不是别人的事,她说:“主人来啦。阿弥陀佛!主人来啦!”
“果然来了。”我的心也砰砰跳了几下。世子曾告诉我云御史马上就到,果然不假。
“你亲眼看见我阿爷了?”
“婢亲眼看见的。主人还有家里的大郎二郎三郎。都来了。世子殿下亲自去迎了,这会儿正和恒王殿下寒暄呢。”秦嬷嬷口上说着,已经动手给我穿起了出门的衣服。给我换上了大红裙子。我不喜欢,却也无力反抗。
走过长长的廊道,我停在恒网殿下的书房怜星阁的门口。听见里面有个很爽利的嗓音在谈着一路的人文风景。这人话语柔软,应对得当。和我想象中形象很是吻合。突的好奇,我要叫声阿爷的这个人到底怎样一张面孔?
“云小姐请进。”有内侍从里面推开门请我进去。不等我去寻云御史。坐在恒王左手边的老先生早已站起来冲我走来了。果然文文雅雅的,穿了件很普通的深褐色圆领袍衫。我赶紧叉手行礼,道了声:“阿爷。”抬眼只见老先生已是满眼的泪。却在一步远的地方与我回了一个礼。才过来拉住我的手说道:“我的儿啊。你都长这么高了。”他拂拂我的头发,清清两行泪无声的流下。“你走的时候还不及阿爷的胸呢。”
我可不是幼儿园门口的小儿,不会见了爸爸妈妈就把忍住的泪都倾倒出来。我开心的笑着,道:“云树是长高不少,也学会了不少本事。新绣了件香袋送给阿爷吧。”我双手奉上一只还算精致的香袋。最近迷上了荔枝香。本是做来自己戴的,应景送出也不枉费我费心学了一场。
“大郎快来。你们准备的都快快拿来。”老先生手心里还是攥着我的手不放。一边招呼着云树的三个兄长来见面。云家的几个阿郎都长得像父亲,一个个都挺拔清秀。都上来一口一个小妹。每个都擦拭着眼角的泪。比起云树,他们倒更像受委屈的一方了。本来被狠心做了交换的是最小的女儿,五年间忍受着孤独寂寞恐惧的还是这个最小的女儿,如今站在这里不能叫苦不能责问不能哭诉必须保持体面的还是这个女儿啊!
有几个婢子捧着礼物乖乖的站在这些人身后,我想她们心里也好笑这一家的精湛演技吧。
“几位兄长远道而来,实在辛苦了。”我嘴里也不知道要说出个什么,只能捡嘴边的话来说。
“小妹。这回来,是要接你归家的。千万辛苦都值得了。”
我定睛去看说话的人,这人略比另外二人年纪大些。看来是长兄了。赶紧说道:“长兄的话可当真?”不想我的这句话,炸平了这混乱的场面。嘈杂的大殿之内瞬间变得静悄悄的,好似走进了谁的坟墓里。
“云小姐实在太久不见家里人了。连兄长都认错了。这位是你仲兄,云桥。”恒王走过来,笑呵呵的结束着尴尬。
“云树。这是你长兄,云星,这是二兄,云桥,这是三兄,云焱。借‘星桥火树’这个词的好意头给你们取的名字。你母亲最是喜欢八月十五的灯火。”老先生顿了顿,指着二兄说:“云桥上个月刚从边疆回来。风霜雨雪,晒黑了些,认错也不怪你。”
“二兄征战沙场,多有艰辛。刚得休息又兼程来接我。我却连面孔都不认得了。实在该打。”我露齿笑笑。本来想缓和气氛的。不想一边的恒王突然紧张起来,说道:“云树小姐在本王这里可没有挨过打。如今回家更不可挨打的。”
“是了是了。阿爷给你收拾了一处漂亮的院子。栽了各式名花,入春次第都开了。可想回去看看?”
我赶紧点点头,笑出酒窝道:“云树最是喜欢花了。真想立刻就回去看看呢。”老先生听见我的话,满意的点点头。
“不急不急。看把这孩子急的。来人啊。摆宴。我们先吃饭。”恒王一手牵了长兄一手牵了二兄,带走去了宴堂。老先生放开我的手,附和着哈哈笑着,转身给了我一个难以捉摸的眼神。这是要我再说些想家的话呢?还是要我适可而止呢?我知会不了。慢吞吞的跟在人群的后面。一直沉默的世子这时转到了我的身边。悄悄的说了句:“真乃神仙演技也。”
我撇了他一眼。发现他嘴角微翘眼梢带笑,一副看了场大戏的满足表情。自嘲道:“我们都是角,只你一位客。请问下一场,客官想看什么戏码呢?”
“当然是苦情戏啊。”他轻笑一声,从我身边略过,去追心急的恒王了。
宴席上的饭菜,我从来没喜欢过。不是不喜欢精致的美食,而是不喜欢一边吃着美食一边还是想着人情世故。美食是给人五感享乐,使人幸福的最单纯之物。怎可用心机算计来污染了?我拿起筷子,装着吃了几口。便喝起了茶。倾耳仔细分辨着该做的回应。却怎么也听不真切。突然间听见了‘阁老’这两个字。心里便明白,这场谈话,跟我不太有干系了。刚放下心来,想要尝块糕点,旁边的三兄凑了过来。小声说道:“听说你病了。病了好久都不见好。如今怎样了?”
“最近好些了。”我去看那个有着刚毅眼神的青年。心想,总该有个人真的心疼着云树的吧。
“还记得,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你一天到晚总是黏着二兄游戏。记不得我便罢了,怎会连二兄的模样也忘了?”
“我这郁症无可根治。好一阵坏一阵。好好坏坏,好多事都不记得了。”我大大方方的笑着。
“说你是我的小妹,你却不记得我了。说你不是我的小妹,你的手背上还留着小时候的疤。”
我定睛去看手背上的伤疤。我不知道这一世的云树因何留下了这个疤痕。我的疤是小时候自己做饭时,被溅出来的油滴烫出来的。那时爸爸妈妈都要到晚上十点才能到家。我早早就学会自己做饭了。有时也羡慕过有爸爸妈妈宠爱的孩子。我不是,我早就知道也接受了。而这一世的云树,你认清了吗?
正当我的心绪飘在空中翻荡。有内侍跑着进来宣告说‘王后殿下到。’我赶紧站起来,垂首而立。这个王后讲究小礼。可万万不能出错啊。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怎么都凑到一起了?”王后边说着款款走了进来。冲着恒王微微颔首。早有人抬了食具胡椅摆好,请王后入席。恒王干巴巴的笑着道:“云御史说云树也老大了。总养在王后身边招人闲话。为了云树人生大事着想,还是快快回京才好。”
“云夫人与我从小一起长大。临终前更是亲自把云树托付给了我。岂能一句‘老大了’,就让我放手的?京城子弟中俊杰自然不少,我恒王界内的有为少年也不是没有。你说呢?云御史?”
“王后殿下此话甚是。只是这么些年,云树不曾一次去祭奠过母亲。这次就算不回京城,也要跟我回老家凭吊祭祖。此事一拖再拖,族中老人个个愤愤不满。我也再无可推脱。”云老先生恭敬的叉手行揖,口气甚为央求:“敢肯王后见谅。”
“见谅?好似我有好大面子一般。我不过一个前朝老臣的女儿,今朝罪臣的妹妹。怎敢跟云御史谈见谅不见谅的话?”
“王后。你是本王的王后。教化一方百姓。行为举止都是百姓的榜样。切莫轻视了自己。”恒王站起来,挡在了王后和云老先生的中间。
“恒王既然说我教化一方百姓。自然更不能厚此薄彼的忽视了身边人。云树一个小娘子,不在闺房,跑到只有男人的宴会上干什么来了?她这样不守规矩,我岂能放任她出去胡乱行事,最后还不是坏了我的名声?”
王后眼里的血丝又升腾了起来。只是,我不再想当小爬虫了。接话说道:“王后殿下莫怪。云树虽小到底分的清是非。这里在座各位,都是我的至亲。这世上哪有女儿躲避阿爷的道理?”
“你们都听到了,云小姐每每顶撞与我。这次我绝不再纵容。定要给她点教训!来人啊!把云树押到我宫里思过。”
“母亲。”不等一众人反应,世子几步走了过来。叉手作揖道:“云小姐本就体弱。母亲一直都是体谅的。如今云御史千里奔波至此。相互见一面也着实不容易。舅舅拖母亲办的事,也正好让云御史给个主意。”
世子说完跨步上前扶了王后,正好用身体严严实实的隐藏了我的身形。一旁的三兄更是手快的把我拉去了一边。云御史面上无一点怒气,和煦的说道:“阁老想必是有事要托付给老臣。王后殿下便说无妨。”
“好。你说,你如今可是投到萧党去了?”王后的气息平稳了不少。只是仍旧攥着世子的手臂。
“王后殿下。老臣在朝十数年。每每受阁老教诲,也曾与萧扑射共事多年。若说我是阁党,朝中无人不受阁老教诲,那人人都算阁党。若说我是萧党,我与萧扑射一直都为同级官僚,并不想屈居人下。今上苦恼朝中党争,多次下诏要求各省官员自省。老臣入朝多年无甚功绩,不过听诏行事了了。”
王后低眉不语。世子乖觉的奉上一杯酒请王后饮了。才听王后说道:“你既不是萧党。便也不用跟着萧党与我家兄过不去吧?”
“王后殿下何出此言?老臣一直卧病在家,有心参与也无力啊。”
“云御史,你的病假期限已至。这次归班可要尽心辅弼才好。”王后心有不甘,话虽缓和了不少,脸上的恨意一点也没少。
我一直注意着云老先生的表情。这位是真的喜怒不形于色。一直都和煦风姿。这时也只是微微颔首。似有还无的给了一个答案。世子恰如其分的走近恒王,小声说道:“父亲。云小姐与阿爷许久相逢,还是让他们一家多说说话可好?”
恒王舒展眉头,换了笑颜,道:“云御史,小王就不叨扰了。请自便。”伸手又去牵住王后,笑着道:“特别为王后留了葡萄酒。快跟本王去尝尝。”
王后无法,悻悻而去。世子打发走了一干仆隶,走来与云老先生作揖道:“云小姐吃苦甚多。此次归家可往輘寘观请道符。从此便可一世平安了。”
云御史不曾想听到这么一句,停了一下接着笑呵呵的道:“是啊。云树离家已经五载有余,饱受骨肉分离之苦。此次归家,再也无灾了。”
世子转而向我作揖道:“云树。你这一归家,往后怕是没法常相见啦。”
我默默回礼。去看他漂亮的眼睛透出来的暖暖的光。他送的麒麟就挂在我的胸口。若他能一直陪着我,那我今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太愁。只是,他是世子,还是王后的独子。他怎会一直陪着我呢?我低下头,唯有沉默。
“世子殿下”云老先生面上的和煦渐去,口气里颇有几分急切。“老臣这次来不仅要接小女归家,还要送世子回京。今上虽在盛年,仍不可不做万一打算。朝中党争日盛,今上万分期盼着时局能有转变。世子聪颖孝义之名在外,定能明白今上的用心良苦。”
我心里一惊。原来京城里才是山雨欲来。我总以为,离开这个玄圣宫,命运会顺遂些。也总以为,这一世的云树只要等来父亲,等得归家,命运就会改变。看来,一切苦难不过开始,一切等待也许只是一场空。
“受天之祜,四方来贺。于万斯年,不遐有佐。”世子幽幽念叨着。
“殿下!恒王殿下才是今上的嫡亲。其余魏王,吴王等都是族亲尔尔。魏王虽然一直侍奉在侧,却不解今上忧思。只有殿下入朝才可破局。朝政才会有转机啊。殿下一向有孝名。定不忍心看皇父心忧劳累吧?”
“我虽是今上血亲,更是今上臣子。岂有违逆之心。上有父王母后。必得双亲允许才好出行。”
长兄看出世子的犹豫,补充道:“云树这次归家,一路上无有人看顾。世子若能看在朝夕相处的兄妹情分上送云树一程,那便最好最好了。”
世子猛的看向我,明亮的眸子里有万点星光。只是,我却突然想起了翻滚了几千年的充满血腥的皇权之争。下意识的避开他的眼睛,低头叹气。
“云树并不想我相送。我也着实没有能力撼动党争。偏安一隅也不妨是个好的归宿。”我听见他如是说,心一慌。就听见一声嘶声裂肺的‘糊涂!’
“我的儿!你糊涂啊!”恒王哭喊着扑打了过来。一巴掌扇在了世子的脸上!恒王早已经涕泪横流,冠帽不整。
“恒王殿下!自重自重!”云老先生加上三个儿郎才把突然发了疯的恒王劝住。恒王掀起袖口擦着泪,哽咽说道:
“自先皇开始,藩王便不得开府建衙。不得诏更是连封地都不可出。封地上的奖善惩恶都成了觊觎。请宾宴客都得呈奏上表。我没罪,却活得比罪人更落魄。随便一个刺史都能与我颐指气使。我却只能忍气吞声,日日里蹉跎在姬妾的喧嚷中。窝囊啊!我活得窝囊啊!”
恒王猛地又站起来,一脚踹在跪在身边的世子身上。手指着一脸惊愕的世子,哆嗦着喊道:“你!你!你竟敢说什么偏安一隅是个好归宿!你可要跟我一样窝囊一辈子?你今日亲手葬送的可是你的余生啊。多少日日夜夜,多少年,你都得在这个四方天地里颠来倒去的挨日子。你的子子孙孙也只能和你一样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翻来覆去的过着你重复了无数遍的日子。你怎么会甘心呢?你怎么可以甘心呢?”
“恒王殿下。这事可以安心了。既然老臣在此,世子殿下定然是去定了京城的。”
“澜儿!还不赶紧拜谢云御史!”
世子叩首道:“怒澜叩谢云御史提携。”
“折煞老臣了。世子殿下快快请起。”云御史扶起世子,顺手帮世子理正了衣冠。叉手行礼道:“世子殿下往后成事,切莫忘了老臣今日的举荐之功。”
我看见世子本该红肿的脸,煞白煞白的。我的心替他疯狂跳动着。被命运的车轮追赶着的人啊,你到底是幸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