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水色土豆

1、第 1 章

　　今年的雪下的有些反常。
　　张齐缩缩脖子，拂去肩上已积了薄薄一层的雪花。才刚刚到十一月，雪倒是有了一月份的质量。抬眼看看身边隐藏在雨伞下，或焦躁或冷漠的不同脸孔，他不禁加快了脚步。想见那人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只要再走快一些……

　　张宇坐在店里，面对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小龙虾，一边百无聊赖的摆弄着自己的手机，一边不时抬眼望向大门。直到门再次被人推开，一股凌厉的冷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他板了许久的脸才露出一丝笑意。
　　“赶紧坐。外头够冷的吧？”
　　张齐一屁股坐在张宇对面，随手把包扔在旁边的椅子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累死我了。长学路那堵得要死，我一路走过来的。”冻僵的手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张齐一幅垂涎欲滴的夸张样子，望着红艳艳的小龙虾。
　　张宇夹着虾的筷子顿了一下，落在张齐的碟子里，斜眼瞪他。
　　“跟你说了晚到会儿也没关系。你本来穿的就少，找着感冒发烧的是不是？“
　　张齐也不接话，笑嘻嘻的剥着碟子里的虾。张宇看弟弟吃的高兴，也不再说什么，转了个话题。
　　淡淡的蒸汽袅袅升起，像是一层面纱，模糊了两人的视线。手上动作不停，说说笑笑间，张齐忽然便有些恍惚。许多曾有的回忆、怀有的希冀的交织在一起，混乱了他的思考。这段时光，若是能一直持续下去……
　　“小心噎着！”张宇给弟弟杯子中倒满茶水，微微叹口气。“你这是饿了多久了？”
　　“哪有。”张齐含糊的答着，眼斜向放在一边的背包。总不能说是为了给你买手套，跑了大老远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吧。
　　“对了，”张宇向后一靠，悠闲的端起茶杯。“我要搬出去住了，不过是跟人合住。”
　　“咳！”张齐瞬间被呛到，一时间眼泪与口水齐飞。张宇急忙微微直起身子，伸手去拍张齐的背。
　　“你有女朋友了？！”这是张齐的第一反应。
　　“谁说的？”张宇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了是和女生同住么？”
　　张齐稍稍把心扔回肚子里。“那……”
　　“是一个同学，也是要考本校研的。秦立风。他一个人租了个三居室的房子，我本来想找他打听打听，结果他挺热情……我就搬过去了。虽然那边位置不大好，周围连个超市咖啡厅什么的都没有，不过确实够清静。本来我要掏一半房租，不过他不让。到时候再说吧。”
　　张齐拿着筷子，有点愣神。不知为什么，心开始有些慌。有什么好慌的呢，不过是和同学合住一套房而已。有什么好慌的。只是那个秦立风……
　　“哥。“
　　“嗯？”
　　“帮我剥虾吧……”
　　张宇微微扬起嘴角。他笑起来，有种特别的味道，本来便温和好看的脸庞，多了种孩子气的调皮。张齐看着，目不转睛，像要把自己溺死在这笑容里。
　　记忆里，小时每逢吃龙虾，都是张宇帮他剥的。怕他扎伤手，比他大两岁的张宇总是将虾弄的干干净净，才放到他的碗里。一起吃饭的爸爸妈妈这时总是会笑侃张齐被哥哥疼的没边儿了，像个小少爷。长大了，知道了要面子，张齐便不再要哥哥帮自己剥虾了。已经，有多少年了呢……看着张宇将一只只剥好的龙虾放进自己的碟子，张齐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个为了掩藏心中不安，而开始撒娇的小孩子。
　　走出店门，张齐拉住张宇，从包里掏出那双纯羊毛的手套。
　　“喏。”
　　“这是？”张宇接过来，将手套反复看着，嘴边绽开一个笑容。“给我的？”
　　“嗯。”张齐眼睛看向一边，“你不是说你手套丢了么。”
　　那是两天前一起吃饭时，张宇随口提起的一句话。张齐冒着大雪，跑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寻到一双合适的手套。
　　“谢谢。”张宇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明朗，“很好看。”
　　张齐的心一下变得很充实，是似乎又带着点……羞涩的满足。他摆摆手，急着转变话题。
　　“你回学校么？”
　　“不了，直接回那边吧。”
　　那边，就是跟人合住的地方吧，张齐咬咬嘴唇。还未说什么，便感到一双微微温暖的手为自己拉拢了领子。
　　“这么大的人，照顾好自己。”张宇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我先走了。”
　　张齐默默的看着张宇离开的背影，手指不受控制的抚上外套领口。寒风早已吹散了那双手留下的余温，他抓着领口，就像是溺水的人抓着一棵救命的稻草。能不能，再多给我一些温暖……

　　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么依赖他的呢？是从什么时候起，发现这份简单的亲情竟变质至此呢……这种事情，说到底，总是不正常的吧。张齐靠在楼道的墙壁上，默默吸着烟。眼见着一根烟燃尽，才吐出最后一口烟，缓缓直起身子。敲了敲三楼那扇破旧的门，他微微屏气。
　　“谁啊！”一个极不礼貌的声音从屋内传出，门吱的一声被猛然推开。张齐后退一步，看着面前那张写满了所有不耐烦表情的脸。
　　“张宇让我来给他送东西。”张齐直视着男人的眼睛，扬扬手里装着几本辅导书的袋子。
　　这是个谎言，张宇并没有让张齐送过什么东西。不过这也无所谓。男人盯了他两秒，胡乱挠了挠一头堪比鸡窝的头发，便走进了屋里。张齐跟着进屋，将手上的袋子随手放在桌上。房屋相当宽敞明亮，客厅布置的简洁优雅。男人坐在茶几后的沙发上，眯起眼睛望着张齐。
　　“你是他亲弟弟？听张宇说过好多次……”
　　“嗯。”
　　“怪不得，看着有点像。”男人自言自语道。“不过，他的眼睛可比你的柔和多了。”
　　张齐坐在沙发另一端，也不废话。“我听说过你。”
　　“哦？”
　　“秦立风。工业设计专业的奇才。大家都说，他若是想留校读研，那是学校求之不得的事。”
　　秦立风微微一笑。“谢谢夸奖。”
　　“不过——”张齐微倾身子，“也是个有名的花心gay。”
　　“是么？”秦立风佯装惊讶，叹道：“这称号我可不敢当！只不过是有些多愁善感罢了。”
　　张齐的心里涌起一股厌恶感。本以为他至少会对这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解释一番，谁知他竟就这样承认了。
　　“你拉我哥同住，我实在没办法认为你的动机很单纯。”努力按捺下心中的不快，张齐说道。
　　秦立风手脚摊开，舒适的倒在沙发上。“你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反正他已经搬过来住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要脸！一股爆发的冲动在心底翻滚，张齐一字一句的说道：““如果你对他做什么，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秦立风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不紧不慢。“你真是个好弟弟，这么为哥哥担心……还是说，你心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他妈胡说什么？！”猛地，心跳如停滞一般。张齐狠狠的瞪视着秦立风，紧握的手开始颤抖。
　　“呵，你是看不到你自己的眼睛。”秦立风勾起嘴角，玩味般的斜眼看向张齐：“你哥在我耳边说了将近四年你的事儿，我听都能听出来。就说现在吧，你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呢。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你也不想想我是谁……”
　　未及思考，张齐一下站起，狠狠抓过秦立风的领子。抬起的拳还未打下，便听到门锁咔嗒响了一声。走进门来的张宇愣在门口，望着眼前这颇有些匪夷所思的一幕。
　　“干什么呢你们？！”
　　熟悉的声音，带着些愤怒，带着些疑惑，让张齐瞬间便失了力气。垂下手，轻轻的“切”了声，转身便向外走。身后的秦立风一边抚着脖子，一边颇有些讨好的对张宇说：“没事没事，他来给你送东西，我就跟他开了个玩笑，有点急……”
　　下了两层楼，胳膊突然被人拽住。张齐不情愿的回过头，面对着张宇。刚才的事情实在不是他想让张宇看到的。
　　“你没事吧？”张宇开口问道。
　　想不到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张齐有点愣神。
　　“……嗯。”
　　“怎么回事？”张宇的声音低了下来，这是他要生气的前兆。
　　张齐沉默着，好半天才挤出句话。“那个秦立风，你离他远点。”
　　“离他远点？我住在他家，怎么离他远？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好像没告诉过你这儿的地址吧？”
　　那是自然。不过，只要去工业设计那打听下“多情”的秦大才子住哪里就很知道了。张齐保持沉默。
　　“不愿说就算了。”张宇叹口气。“你也知道我是住的他的房子，以后没事别到这来了，他这个人挺神经质，稍微有点事就学不下去习。一月就考研了……”
　　“知道了。”张齐不等他说完，就掉头往楼下走去。走到一半，又硬生生的收住了脚步。“今天真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说完，便逃一样的跑下了楼。

　　有些东西，越是不想面对，它便愈加顽固的盘桓在你脑海里，直搅得你不得安生。张简盯着窗外的夜色，一只手拉着摇摇晃晃的扶手，一只手紧紧护住怀中的保温桶。公交车庞大的身躯在车流中蛮横的穿梭，不时的急刹车引起此起彼伏的抱怨声。人们挤在一起，不情愿的分享着寒夜中彼此的温度。车厢中混杂着各种味道。不同的方言交汇在空气中，谱写着一段奇怪的旋律。
　　张宇和张齐的家和他们大学所在的这个城市隔得并不远，坐火车两个小时的距离而已。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张齐在这个周末索性回了趟家，返校时，被老妈强行塞了一个保温桶。
　　“干吗啊？我又不爱喝汤！”张齐顽强的抗争着，随即被老妈赏了个毛栗。
　　“我还不知道你从小到大不爱喝汤？你哥爱喝这个行不行？给他捎过去！这桶能保五六个小时的温呢，他不是跟人家合住，让他喝得时候再热热，给人家那孩子也尝尝。唉，看他辛苦的，连个家都来不及回……”
　　张齐抱着保温桶，逃出了老妈的唠叨。是啊，这是他爱喝的东西……所以自己就犯贱，一下了火车就上了去他家的公交车？摸着尚有余温的桶壁，张齐想着，汤凉了就不好了……这不过是连自己都不信的鬼话。从那次不欢而散后，两人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联系了。想看见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才是促使自己在这夜晚的公交车上晃荡两个小时的原因吧。
　　艰难的掏出手机，有些颤抖的按下那已在心中翻滚了许久的电话号码。当熟悉的声音从冰冷的手机中传来时，张齐竟紧张到手心发麻。
　　“喂，小齐？”
　　“啊。那个……妈让我给你带了汤。你在家吗？我给你送过去……吧？”
　　“哎……”那边的张宇不知在什么地方，嘈杂的要命，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模糊。“我现在不在，估计得十点多才能回去。明天吧，上午我去找你拿。”
　　明天上午？那岂不是还要多等十多个小时。张齐不假思索的开始撒谎：“没事，我正好在那附近有点事，估计完了也得十点多了。你到家了给我个电话，我送过去。”这番没影儿的话，他竟说的如此流利。
　　“……好。”张宇似乎忙的很，没多少时间理会这事。“我先挂了啊，待会给你电话。”
　　盯着屏幕上灰色的通话结束，张齐一时间仿佛想将手机看穿。回过神，他抬起头，看看玻璃上凝结出的霜气。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应在一团白雾中，衬着人群，萧索到不像话。
　　到达张宇家，或者准确的说，是秦立风家楼下的时候，刚好八点。张齐没进单元，只是往墙上随便一靠。电子门，没有钥匙，又不呼叫用户，自然是进不去的。当然，他也不想离秦立风那家伙那么近。晚上有些起风了。干枯到只剩骨架的叶子在地上翻滚，夜风像刀子一样割过他的脸颊。
　　“妈的，早知道戴上围巾了……”张齐嘟嘟囔囔的，缩了缩身子，裹紧大衣。头皮像被钢针扎过似的，冷到发痛。这周围连个避寒的地方都没有。记得在公交车上听到的新闻，今天晚上大概有零下十二度左右吧。不过管他呢。又想了想，张齐拉开大衣拉链，将保温桶裹进去，这才重新靠在墙上。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却又充满希望的。张齐在逐渐失去感觉的冰冷空气中，无数次的希冀也许下一秒张宇就会出现。也许他会提早回来吧？因为知道自己要来给他送汤……也许九点，他就会出现，也许九点半，也许刚到十点……
　　手机上的数字钟蹦到23：09分时，终于有个依稀熟悉的人影走近了。张齐努力用已没有知觉的手将手机扔进口袋，然后扯着同样没有感觉的嘴角，轻松的“嗨”了一声。
　　张宇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后退一步。真是的，有那么吓人么。张齐苦笑一下，从衣服中拿出保温桶，递给张宇。
　　昏暗的路灯下，张宇脸色阴沉的打量着张齐。
　　“来了多久了？”
　　“刚到没多久。”张齐惊讶自己竟还能如此平静的说话，虽然有点发抖。
　　“我不是说给你打电话的吗，你……”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张宇闭上了嘴。一阵让人难堪的沉默。
　　“那……我先走了啊，明天还有课。哎……”话音未落，张齐便被张宇拉到了一边。张宇一手拎着保温桶，一手紧紧握着张齐的手，掏出钥匙利索的开了大门，拉着他就进了楼道。张齐措手不及的感受着手上发痛的温暖，一时有些茫然。
　　“明天是周六吧，你有哪门子课？”张宇用压抑着的平静语调问道。
　　张齐一愣，继而无语。自己是冻傻了吧，竟忘了今天是周五。两人默默的上了楼。张宇相当蛮横的开了门，没理会从书房探出头的秦立风奇怪的眼神，也没理会张齐的反抗，一路将他拉进了一间屋。
　　“这是你卧室？”张齐稍稍缓过劲来，打量了下周围。简洁的布置。窗前堆满书的书桌上隐约露出笔记本一角，木质的柜式衣橱立在墙角，一张不大的单人床干干净净。是他哥的风格。
　　张宇简单嗯了一声，便上来脱张齐的衣服。张齐愣住，等到大衣被扔在了床上，才慌了神，挣扎起来。“干什么啊你！”
　　“干什么？”张宇奇怪的看他一眼，“洗澡啊，你都冻成这样了，洗澡能快点暖和过来。”
　　张齐尴尬的停住紧紧握着衣服的手。似乎总是自己会想歪……他接过张宇递过的浴袍，转过头。刚想往外走，却被突然拉住了手腕。转头对上张宇的眼睛，那样沉重，让他一瞬间失了呼吸。刚想说些什么，却看到他的手指轻轻抬起，极其温柔的抚过自己的嘴唇。
　　仿佛炸雷在脑中响起。张齐像个傻子，愣愣的盯着张宇的眼睛，感受着那根微凉的手指在唇上划过一道细细的痕迹，似乎能感觉的到手指清晰的纹理。但这实际上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张齐眨了眨眼，刚才的一切便像一场梦般，散了。
　　“愣着干嘛，洗澡去。”张宇不再看张齐，只是依旧拉着他的手腕，将他推进浴室，又交给他笼头的用法，才出了门。
　　张齐呆呆站在浴室中央，明明皮肤那样冰冷，心却像烧起来一般，热的即将融化。谁能告诉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一股陌生的喜悦渐渐从胸中腾起，模糊了许多东西，更加清晰了那颗心。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原地转了几个圈子，嘴角渐渐弯起，心开始膨胀……
　　不经意间，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一抹有些突兀的红让他一怔。扑到镜子前，张齐清楚的看到自己已干裂的嘴唇上，一道暗红的血痕。这……是冻裂了吧。难道刚才，他只是想要帮自己抹去血迹……一瞬间，那股刚刚冒出来的热气又像突然般出来似的突然缩回去了，还顺带带走了他本来便不高的体温。明明刚才还像在暖阳下，这会儿又像进了冰窟。张齐觉得自己是疯了。颓然的靠着墙滑下，他用手遮住脸，发出极其压抑的呜咽声。
　　这个澡洗了分外长的时间。张齐从浴室出来时，看到张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开着，他的视线却落在空气中。至于秦立风，则没了踪影。大概是睡了吧。
　　“洗完了？暖了吧。”张宇看到他出来，回头微微一笑。
　　张齐点点头，不知为何，这澡竟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一般。
　　“挺晚了，我该走了。”
　　张宇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张齐自己也知道这话说的很不对味，可他就是想说。张宇关了电视，拉着张齐走进卧室。
　　“今晚你就睡这。”扔给坐在床上的张齐一套棉睡衣，张宇面无表情的宣布这个绝对的决定。
　　张齐看着手中的睡衣，有些沉默。
　　“你是为了我上回说的话才这样吧？宁愿在下面等那么长时间也不上来。”张宇的声调突然柔和了。张齐低下头，不发一言，眼眶却有些酸胀了。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终于等来了发泄的出口。
　　“小齐，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也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事。秦立风不说，你也不愿意说，我不勉强。可我怕你和秦立风出什么事。你们俩脾气都够硬，谁也不让谁，万一哪天我不在，你们再闹出个好歹……”张宇的手抚上了张齐微湿的头发，一下一下，像抚在张齐的心上。那憋了许久的眼泪也就不受控制的，一滴一滴打在按住膝盖的手背上。张宇轻轻笑着，坐在张齐身边，揽过他的肩。“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还掉金豆子。哥哥给你赔不是了还不行么？”
　　张齐微微摇着头。不是这样的。他早就不再是个爱哭的孩子，他可以像个男子汉般忍受别人给予的伤害，可唯独张宇的不行。不能从他那听到一点重话，不能被他冤枉一丁点。只是因为……
　　“今晚你就睡这，好好休息一晚上。坐火车也累了吧。”张宇揉揉他的脑袋，转身把被子铺开。看着那实在称不上宽敞的床，张齐心里咯噔一下。没等他过多的反应，张宇便动作利索的把他塞进了被窝，顺手拉灭了台灯。
　　“睡吧。这毛毯特别暖和，晚上冻不着你。晚安。”拍拍裹得严严实实的张齐，张宇刚想站起身来，却被一只手拉住了衣角。
　　“你到哪里去？”黑暗中，张齐的眼睛闪闪发亮，声音却有丝颤抖。
　　“秦立风那屋是个双人床，我刚才说的跟他挤一晚上去。哎小齐你快放手，我这衣服都被你扯烂了！”
　　张齐完全没在意自己越来越用力的手指。不去想自己心中到底期待什么，害怕什么，只是坚定一个信念，不能，让他离开自己！
　　“别去。别去！”
　　张宇为难的看看他，带着一丝苦笑。“咱俩哪挤的开这张床啊？”
　　“我可以睡地上。”说着，张齐便挣扎着从被子中爬起来，被张宇眼疾手快的按住了。
　　“算了……”张宇的语调柔和，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挤挤就挤挤吧。”

　　这一夜，对张齐来说，似乎有着什么特殊的意义。外面是凛冽的寒风，屋内满是那人的气息。看了二十年的身体，侧卧在自己身边，鼻息均匀。两人均是侧躺，张齐的背紧贴着墙壁，为了给躺在外边的张宇多留出一点地儿，他恨不得把自己粘在墙上。张宇也许是累了，睡得特别快。张齐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那张刻入心髓的脸。那熟悉的俊朗五官，爱到极致的样子。忽然间，感恩之情溢满他的心房。感谢上帝，感谢上天，即使他们以后不可能有任何发展，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夜，便足以支撑他继续走下去。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是永远……
　　轻轻吸吸鼻子，张齐慢慢挪动身体，小心的靠到张宇身边，将头埋进他胸口。一只手缓缓抬起，尽量不着痕迹的隔着被子环在他的腰上。今夜这样冷，就让我任性一次吧……这样想着，张齐在极度幸福与不安感中，沉沉睡去。

　　张齐醒的很早。他望着陌生的天花板，花了一分钟思考自己为何在这同样陌生的房间里。周围依然是沉沉的黑，只有窗帘后透出一点点迷蒙的光亮。他支起耳朵，静静听着门外若有似无的响声。这么躺了几分钟，门便悄悄的开了。
　　张宇轻轻的走近。感受到他的气息，张齐紧紧闭上眼睛，装出熟睡的样子。逐渐加快的心跳中，他感到张宇在自己身旁默默的站着。就在呼吸都开始变得不顺畅时，张宇终于动了。他小心的掖好张齐的被角，便转身走了出去。张齐听到那微微的咔的一声，猛的睁了眼，睡意早就无影无踪的他在床上翻了几个身，还是磨蹭着起身了。穿好衣服，摸到手机一看，才五点半而已。
　　客厅里安静的很。吊灯没开，只有一盏壁灯发出不那么强烈的光芒。张齐有些犹豫，在沙发上坐下来。皮质沙发发出下陷的吱吱声，还没坐稳，张齐便看到张宇从厨房探出头来。
　　“起来了？”
　　“嗯。”
　　张宇一笑。“正好，准备吃饭吧。”

　　端着热气腾腾的白粥，张齐看着给自己剥鸡蛋的张宇，有点愣神。
　　“每天都是你做早饭？”
　　张宇笑着把鸡蛋递给他。“嗯，反正我早上也没什么事儿。”
　　“……是么。”恨恨的咬一口鸡蛋。秦立风这个混蛋，便宜他了。
　　“对了，你待会儿有事吗？”
　　“没有。”
　　“那正好，跟我出去走走吧。”温柔的语调，张齐听入耳，却微微一怔。
　　“……嗯。”

　　两人出门时，也不过七点多钟。沿着颇有些寂静的街道走了二十分钟，街边出现一片小小的绿地。
　　兄弟俩一前一后，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意聊着，张齐直觉的感觉张宇要跟他说什么，那不安一直积累着。看到绿地的瞬间，不知为何，这不安爆发了。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张齐站住了脚步。
　　张宇也停住了，却没回头。“我们去那边坐坐吧。”
　　那绿地中除了他们，空无一人。两人沉默的在绿地中的长椅上坐下。张齐努力按下心中涌动的感觉，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
　　“什么事儿啊，还搞得这么……”
　　“我想去美国读研。”张宇直视前方，突然冒出一句。
　　瞬间，张齐愣住。美国。美国。那么……
　　那么遥远的地方！
　　“为什么突然想去国外？你不是很想考本校么？”无法掩饰的颤抖嘴唇，吐出无力的话语。
　　“……之前就有过这想法，只是还没跟爸妈说。这些天又想了挺多，觉得出国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我……”
　　“你知道了是不是？” 张齐死死的盯着张宇的侧脸，捕捉着他每一丝的表情。
　　“你说什么啊？”张宇依旧没看他，只是那有些高的不自然的语调和急于转开的脸颊泄露了他的想法。
　　果然。他知道了……张齐呆呆的看着他，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别想逃。你不能逃……”他无语轮次的重复着，双手都攀上了张宇的胳膊，似乎是害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一般。
　　“小齐……”张宇吃痛，试着掰开他的手指，却发现张齐越抓越紧。
　　“别走，别走！”怎么可以就这么丢下他，怎么可以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小齐！你冷静点！”张宇有些着急了，转过身子用腾出的一只手去摇他的肩膀，可在看到张齐脸庞的一瞬间，愣住。
　　张齐没有发现自己脸上已泛滥成河的泪水。他倏地放开手，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张宇：“不用你走。我走。我会离得远远的。不会……再让你看到我。”这样你就不用逃了吧？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痛到锥心刻骨。
　　可即使这样，他也不想张宇跑到那样遥远的地方。就算不在一个城市，只要还在这块博大的土地上，想到他可以随时悄悄出现在张宇身边，偷偷的看他一眼，对张齐来说也是巨大的慰藉。他决不能失去的，以前便一直支撑他、以后也将那样支撑他的的慰藉。
　　张齐狠狠地咬住嘴唇，勉强咽下那几乎冲到嗓子眼的嘶喊，费力的转身，还没走出两步，便被身后巨大的一股冲力翻转了身子，抵在了最近的一棵树上。
　　火热的吻强势的落在张齐的唇上。他瞪大了眼睛，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让他措手不及，完全没了方寸。这是……临别的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他猛地使劲，推开张宇那覆上来的身子。“你在干什么？！”
　　张宇微微低头看着他，目光里不是熟悉的温和冷静，反倒有些野兽般的狂躁了。
　　“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张宇的语气极其低沉，灼热的气息喷在张齐耳边，让他微微颤抖起来。
　　张齐慢慢放下抵抗的双手，目光涣散。“我不需要你同情。”
　　“呵呵……”张宇竟轻轻一笑，只是眼中全无笑意。“同情？同情会让一个哥哥去吻自己的亲弟弟？”他伸手掰过张齐的下巴，直视着那依然湿润的双眼。“六年前你趁我睡着时偷偷吻我，以为我不知道么？你倒好，像只狡猾的猫，偷到了腥就满意，我呢，只能装着表面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心里却每天每天都不能安生！”
　　张齐瞪大了双眼，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六年前的春节，家宴时他别有用心的起哄，灌醉了张宇，在他几乎睡得不省人事时偷偷吻上那思渴已久的唇。他以为没人知道。他以为……
　　“你这个混蛋小子……”张宇苦笑着，手指抚上张齐的眼角，轻轻抹去他的泪痕。“我挣扎了那么多年，终于说服自己要放弃了，你却在我面前哭成这样……我该拿你怎么办？”
　　张齐的眉皱在一起，只是惊愕的看着张宇。他听不懂。他不懂……他不能思考。这是什么意思？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感觉的，我一清二楚，因为……比那更早，我就发现自己不正常。竟然会对自己的弟弟有感觉……”张宇把头低下，深深抵在张齐的肩窝。张齐愣着，一动都不敢动。他听到了什么？
　　“今天，我好不容易下了决定。我不能……连你也害了。小齐。可是你怎么能在我面前哭的这么……痛苦，我怎么能放下你，怎么能！”
　　后背被紧紧的勒住了。张齐在这带着痛楚的紧拥中，感到那死灰一般的心正急速燃烧起来。他抬起双手，环上那绷紧的背。
　　“没关系，没关系……”
　　他轻轻笑起来，感受着泪滑过脸颊。微微推开张宇，他凝视着那双自己无比熟悉的眼眸。嘴角的笑意不受控制的扩大，他环上张宇的脖子，主动吻了上去。清冷的空气环绕在二人身边，空荡的街道似乎变得不真实起来。张齐一边感受着张宇温柔的舔舐，一边模模糊糊的想到，这情景好像在哪儿发生过。也许是某一天的梦里吧？那从14岁就未曾间断的、绝望又充满希冀的梦中……

　　两人依然一前一后的走回去的时候，路上已有了些行人。张齐呼出一口白气，看着它急速消散在空气中，搓搓手，抬起头正好对上张宇回头看过来的眼睛。
　　“冷么？”张宇微微眯眼，问道。
　　“冷。”张齐也不含糊，大喇喇的看着哥哥。
　　张宇温和的笑容绽开，一如既往。他伸手抓住弟弟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两人并肩慢慢而行。狠狠握了下那似乎包裹着自己心的手掌，张齐禁不住弯起了嘴角。
　　未来怎么样，他不知道。他只是无比清楚，只要身边这个人一直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