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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金秋时节,玉桂飘香,偶有一两瓣随风轻舞,洒在树下耄耋老人脸上身上与手中的酒坛里,微甜的气息丝丝缕缕盈满鼻端,和着那金黄的酒液,也分不清是酒香抑或花香。

      老人斜倚在软榻上,略显浑浊的双目微微张着,目光随花瓣而动,神思渐恍。

      飞扬的灿金中,那人似笑非笑的脸孔近在咫尺,清冷声音略带几分揶揄:“桂花酿酒自是甜的,爷喝不惯,倒是想着你这猫儿爱这个味道,特地酿了几坛给你……”饮下一口,果然清甜甘冽,中有浓郁桂花香气,回味绵长,沁人心脾。

      颤巍巍举起手中酒坛,欲就口而饮,阵风扫过,枯瘦的手一颤,“哐当”一声,酒坛应声而坠,碎了满地金黄。惊醒中再凝眸,那双修眉凤目已杳无踪影,一声轻笑却又蓦地响起:“傻猫,如你所愿,爷便应了你这个约,左右不过是费些功夫,一坛桂花酿又有何难……” “这个自是不难,只是我却要玉堂每年中秋亲自送来,与我同饮。你适才应允了的,大丈夫一言九鼎,切不可言而无信……你我击掌为誓可好?”恍惚中多年前那玩笑般的誓约将缠夹不清的心思表露无疑,那人却恍若未觉,只笑道:“真真是呆猫一只,爷既已应了,自是不会反悔……”眼见白玉般的手掌伸出,大喜之下连击三掌,这第三掌击过却仗着酒意再不肯放开,凑到唇边轻触,那人怒道:“你……”不敢看他脸色,良久无掌风剑刃劈来,却只闻一声轻叹,肩头微沉,掌中手指微动,反握上来,低低一声“猫儿”竟缠绵无已……

      那夜月色正好,那人暖热气息拂在颈边,微痒,却舍不得稍动,只将那纤长手指握得更紧些。良久那人轻道:“猫儿,你说那地府是怎生光景?据闻奈何桥畔有老妇卖茶,是为孟婆汤,一碗孟婆汤饮下,前尘往事皆忘,就此堕入轮回……这孟婆汤,爷是不喝的。”忍不住好笑,这人平素英雄豪气,此时言语却透着稚气,那轮回转世之说本是虚妄,偏他如此认真,便也道:“若真有黄泉路奈何桥,百年之后,展某与你同往,一人未免孤单,咱二人做伴才好。那孟婆汤自然是不喝的。”那人忽抬起头来,正色道:“猫儿,人生无常,若爷有朝一日先你而去,务当善自珍重,否则,爷必饮下那忘川水,自此永不相认,你可应允?”其时虽觉有些无稽,但见那人神色凝重,便温然笑道:“是,这约展某也应下就是。”

      数年弹指一挥,旧约犹在,那人却……泪意涌上,老眼愈加昏花,泪眼模糊中不由恨道:“白玉堂,你为何不守信约?”狠狠揩去眼泪,耳边那人似又笑道:“展兄,恭喜。”心中茫然,恭喜,喜从何来?脑中灵光一闪,是了,他是要恭喜自己,皇家赐下的姻缘,良辰吉日,佳偶天成,展昭知交好友的他又岂能不来道贺?大红的喜字,大红的盖头,大红的吉服……满目的红刺得双眼发痛,便也只得回一声:“多谢,五弟。”酒杯轻碰,仰头饮尽杯中酒,怎一个苦字了得?

      那夜,他长长的羽睫在眼前颤动,坛中酒直倾而下,湿了衣襟。抬头看时,两弯黛色掩了星眸,氤氲一片,霎时心疼得如同被滚油浸过,哑着嗓子轻唤:“玉堂……”他却猛然抬头,沉声道:“展兄明日大喜,今后还是称我‘五弟’为好,顺耳些,也合礼。”一口酒如骨鲠在喉,险些便激出泪来,忍不住一阵呛咳,喉间生疼。猛将酒坛狠掷于地,脆响中倾身印上那两片微凉,狂烈如火,天地霎时崩裂。欺君又如何?世人唾骂又如何?只愿执子之手,远引青山碧水间,再不管凡尘俗事……脸颊一阵火辣辣疼痛,心也渐冷。以数十条人命作赔,这代价,太大……那人嗓音嘶哑:“展兄,干了这坛酒,今生来世,我们还是好兄弟。”再开一坛上好女儿红,慢慢闭了双眼,任那颗心疼得千疮百孔:“今生已矣,来世,不做兄弟。”那人目中光华粲然,莫可逼视,半晌长笑一声:“好,来世,不做兄弟!”

      那一声“猫儿”自此再未得闻,与那人倒真个成了兄弟,你一声“展兄”,我一声“五弟”,叫得好不亲近,几分滞涩几分辛酸在其中,不足为外人道。艰难低头欲捡那酒坛碎片,猛见胸前白须,根根如雪,不由扯了唇角,岁月成蹉跎,已是风烛残年,不知那人可还在奈何桥畔翘首以待?

      那约,他还是守了,不过只守了三年。每年中秋倏然而至的,总是那一坛甜香的桂花酿,那人却只是匆匆一面,微笑道一句:“展兄与嫂夫人安好。”启坛为二人各满一杯,自顾饮了便翩然而去,徒留一室沉郁的香气,那一坛酒便重新封了,再不让人动。

      三年之后,大雪纷飞之日,陷空岛卢家庄飞鸽传讯忽至,细看一遍,不信,逐字再看,满纸言语只那几个字黑得怵目:毒入脏腑,药石罔治。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心尖被人剜去般疼痛。耳边依稀是那人傲然笑语:“爷这一生,便是要轰轰烈烈,活得潇洒,死得……”心悸之下以口封缄,心中直斥这人恁地口无遮拦,却不料一语成谶。

      快马加鞭,昼夜不休,强提着一口气踏上陷空岛,铺天盖地的白中,黑沉沉的灵柩愈加醒目。不知如何挪到近前,眼见昔日无双容颜如今只化作苍白冰冷,胸中椎痛,那口气便再提不上来,眼前尽是摇动的斑驳碎影,最后全凝成那人一双清澈的眼,一如初见时闪着睥睨天下的夺目光彩,轻喝一声:“御猫展昭,爷便是不服,今日定要与你比试一番,你可敢来?”

      光影散尽,胸中郁积的什么喷薄而出,白布幔上红梅朵朵,开得正艳。“白玉堂,你……”说不出话,只恨得牙齿紧咬下唇,腥甜的滋味并不陌生,却仍不肯稍松,只不知这冲天的恨意到底是恨的哪个。

      “白玉堂,旧约未践,你岂可如此背信而去?”那日哽在喉口的话今日方才喃喃问出,只是怀中不再有那人的温度,老眼中也已无泪,却不知此语谁人能答。

      昔年共闯冲霄,眼见盟书到手,心喜之下不意牛毛细针扑面射来,蓝森森一片,耀目生花。避之不及间白影闪动,雪白衣袖翻飞,已将那针尽数收于袖中,却原来,终是有一根刺入了血脉……扯了唇角冷笑,好个锦毛鼠白玉堂,这一生果是璀璨如星辰,却让苟活于世之人情何以堪?腥甜再盈了满口,落花拂面,如那人纤长手指,轻柔而微凉,不由拈了一朵,不经意垂首看去,白须尽染,艳色如花。

      为着那一句善自珍重,为着那一场来生缘,已至耄耋之年,终要去赴那黄泉之约了……嘴边泛起个极淡的微笑,双目微阖,那人轻倚碧水畔,眉间满是不耐,手中一碗幽幽碧茶,凑在唇边将饮未饮……

      风乍起,拂动檐角铜铃,脆响中隐隐传来那人笑语:“未践旧时约,今日何堪离?南侠展昭果是信人,不枉爷等了这许多时日……”眼见玉白的手掌伸来,不由唇角笑意愈深,手臂软垂,指尖拈着的金黄缓缓飘落,眼中凝着的那一线明光骤然黯淡……

      混沌中只听有人低唤:“猫儿,猫儿……”心中大喜,果然已到了地府,可以和那人相依相伴了么?正欲答言,却听那人接着道:“你这死猫烂猫混账猫,已过了十日,为何还不肯醒来?莫不是真要爷将你一顿好打方可?”恶狠狠的语声中却夹着几不可闻的哽咽,声音也不复往日清朗,嘶哑得厉害。

      脑中有些晕眩,极力张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光明,那人的脸孔真真切切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欣喜中却也不免疑惑,这地府为何竟有天光?再细凝神,头顶青布幔恁地熟悉,窗前一桌一椅,窗外桂花开得正好,淡香阵阵,原来竟在自己房中,顿时大惊,尚不及发问,一双手臂已紧紧缠上来,那人声音中的哽咽再压抑不住:“猫儿,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张口欲语,只说出个“我”字,喉口已干涩得疼痛,一杯清茶凑到唇边,一人冷冷道:“要问你如何没死么?若不是这姓白的以死相逼,我岂会拿回梦与你服下?本宫镇宫之宝就如此……” 转头看去,却是个妙龄女子,正自摇头痛惜。另一道声音也冷道:“白如梦,你欠爷的人情债何止一桩?爷只要你救此一人,此后你我恩怨一笔勾销,你再多言爷就拆了你那碧水宫,将你那些狗屁镇宫之宝统统喂鱼!”左右看看,二人怒目相视,神色间却颇为相似,不觉莞尔。喉咙的火辣疼痛被清茶冲淡了不少,终于开声道:“多谢姑娘,只是这回梦是何物?展某明明已……”

      白如梦嘴角一撇,不屑道:“回梦都不知道,枉你还是天下闻名的南侠展昭!碧水宫的回梦乃天下奇药,服下此药,前尘往事与虚幻之象交错,只要心中有所欲有所求,必可激发体内全部潜能,有起死回生之效……多说你也不懂,谢我就不必了,我是被逼无奈……反倒是能服下回梦,你还需多谢这姓白的,你那时已是水米不进,连药都喂不下,若非这姓白的以口……”

      “白如梦!”那人急急喝止,苍白的面颊上却浮起一片诡异的红晕,看去更增动人韵致,心中不由大动,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掌,那人微微一挣,便也由他,只是面上红晕愈发扩得大了。

      此时神智渐复,往事脉络清晰起来,原是圣上赐婚,与丁总兵之后丁氏联姻,几次力辞不成,再四相求圣上收回成命,龙颜大怒,限三日之内擒获大盗“草上飞”,否则以欺君论罪,罪及开封府。不眠不休找寻两日,酣战一日,眼见得手,不料“草上飞”狡狯异常,大意之下中了他的毒镖,却被他寻隙逃了……

      想至此脸色大变,便欲坐起身来,却被那人单手按住肩头,沉声道:“你身上有伤,毒素未尽,还是躺着的好。”

      白如梦在一旁察言观色,忍不住冷哼一声道:“他哪里躺得住?你还是尽早告知他吧——皇帝已准了他那退婚之请,他如今是自由之身了,愿与哪个约定什么都可……”眼光似不经意向那人一瞥,唇角几分不怀好意的笑容,引来那人一记冷森森眼刀,便也回瞪回去,半点不让。

      见二人此举犹如孩童,不免好笑,心中终是尚有犹疑,握着那人的手一紧,低声问道:“玉堂,那‘草上飞’……”

      那人神色微凝,咬了咬唇骂道:“先莫说什么‘草上飞’,那恶贼早已被爷砍了,只说你这混账,为何不与爷说一声便自作主张孤身前往黑山寨?若不是爷赶得及时……”牙齿将下唇咬得泛白,指尖微颤,却再说不下去。

      见他眼眶微红,长睫垂下,心中怜意大盛,便欲抬手抚他面颊,却听白如梦猛咳两声,方才省起房中尚有旁人,只得讪讪将手缩回,脸上发热。那人却怒道:“你若是染了风寒便及早回你的碧水宫医治,莫将病气过了给他!”

      白如梦凉凉道:“看来是有人嫌我碍眼了,你们慢叙。”语毕转身边行边自语道,“耽搁了我十日,还镇日受这姓白的胁迫欺压,你倒做着好梦,真是……我何其命苦,为何要有这样的表兄?”

      待白如梦走远,房中一时无声,颇有些尴尬,良久那人方抬头道:“你这笨猫,往日查案时倒还算得上机变,怎的此次傻成这样?若非月华在君前替你求情,不顾女儿家颜面允你辞婚之意,那赵祯岂能令你擒拿那什么大盗以收回成命?这大盗与婚姻之约岂可相提并论?须知君无戏言,如此也只是顾及他君王威严罢了,偏你不带一兵一卒单枪匹马前去擒贼,真真是好英雄好威风!若你此番枉自送了性命,我……”

      见他越说越气,脸色乍红乍白,心中疑虑已解,知这十日来他心中忧急,必是寝食不安,然几次欲插言均未得,索性伸臂揽住他头颈,趋近以口封住了那喋喋不休的薄唇。

      那人微怔之下倒忘了反应,便顺势一路攻城掠地,轻挑开牙关,与那软滑的舌纠缠不休,直至左肋抽痛,忍不住轻哼出声,却是触到了伤口,那人方如梦初醒,忿然挣脱,口中怒道:“伤还没好,你这贼猫又在想些什么?”

      忽想起一事,忙抓紧他手臂问道:“玉堂,三年前冲霄一役,那牛毛针……你可尽数收了?未被其所伤吧?”

      头上挨了轻轻一拳,那人傲然斥道:“你当爷的功夫是三脚猫么?那区区牛毛针何在话下?”

      轻吁一口气,梦中虚实交错,亦真亦幻,原来这个却是幻象,幸甚幸甚。正感叹间,只听那人问道:“猫儿,你梦中都见了些什么,可说与爷听么?”神色间竟有几分赧然,便微笑不语,只握住他手掌,十指交缠。

      等了半晌,那人已露不耐之色,方悠然喃道:“未践旧时约,今日何堪离。”

      那人愕然道:“什么?你大声些。”

      “展某说,梦中玉堂所言,今生与我偕老,不离不弃。”见那人微诧之后,眸中渐泛水光,便笑道,“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一世不过短短数十年光阴,展某不愿再约来生,玉堂以为如何?”

      那人闭了双目,片刻后缓缓睁开,黑亮的眸子清澈如溪,哂然笑道:“展大人既不惧,爷岂能输你?”

      日影西斜,清风送爽,暗香阵阵袭来,怀中人鼻息渐沉,已疲极睡去。抚着他如丝黑发,眼望日沉月升,银盆高悬,清辉满地。默算时日,竟已是圆月之夜。垂首凝望那人睡颜,如玉面上笑容极淡,映着如水月光,衬得往日冷肃的面庞无比柔和,不由暗笑,今日之约,那人注定是不能践的了。

      吻上那两片微凉的唇,无妨,既爽了桂花之约,便用一生作赔如何?你我之约,今生来世,碧落黄泉,未践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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