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瑜握瑾》蜀中红豆

1、第一章

　　雪片绵密，落在身上即刻化成了水。雪中疾行的男子并未撑伞，衣衫上已晕出星星点点的水渍。
　　金陵的园林果然有滋味，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再缀以半寸薄雪，青砖黛瓦，墨墙映雪。建筑稀疏处或植以几株松树，傲立雪中；或是几棵光秃秃的枝干，开着洁白的雪花，真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男子却无心风景，穿过曲折的回廊，直奔东院。
　　东院有一面湖，水质清透。有亭临于湖上，亭中有一少年作画与一少年观赏，作画的便是被称为“金陵梅公子”的陈家少主陈思渊，另一个是他的侍从南桑。
　　“公子素来喜爱青绿山水，今日怎作起了水墨？”陈思渊微微一笑，“青绿山水怎么画的出金陵冬日的情态，水与墨的结合方能稍稍有些意境罢了。不过说到底，谁能将咱们金陵雪的纤瘦妩媚作出一二分神态呢？”
　　“公子，”雪中疾行的男子也来到此处，“老爷命北杨将此物呈给你。”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赤金喜帖。
　　“婚帖？”陈思渊接过婚帖，但未打开。
　　“老爷说前些日子已为公子选择了一位佳人，并已将祖传的玉佩送去那位小姐家了。”
　　陈思渊闻言皱了皱眉，说道:“竟有此事，我得问问去。”捏了庚帖便向前厅疾走去。
　　老爷与夫人坐在堂上，商议着提亲的大小事宜。
　　“父亲，母亲，”陈思渊刚踏进前厅，便挨了老爷一记眼刀，立刻意识到自己失度，便整理好服饰，恭恭敬敬道:“孩儿见过父亲母亲。”
　　“思渊，莫要忘记你陈家少主的身份，你的一言一行皆代表着陈家，你失礼就是陈家失礼。”陈老爷说到。
　　“是孩儿的过失，望父亲母亲见谅。不过孩儿不解，为何为孩儿定亲却不与孩儿商量？况且，孩儿年幼，无心嫁娶之事。”
　　“这是我与你母亲商议后的决定。”陈夫人认同地点头。
　　“请父亲母亲退掉这门亲事。”
　　陈老爷瞪陈思渊一眼，“荒唐！”
　　陈夫人道:“你以为这婚事就像一件买错的物品，说退就退那么简单？你知道你父亲为你定的是哪家小姐吗？”
　　陈思渊摇摇头。
　　“那可是临安陆家的大小姐。这陆小姐是陆家唯一的女儿，正室所出，知书达礼，性情温和，可真是宜室宜家的好姑娘啊！”陈夫人道。
　　陈老爷也说道:“况且陆家在临安的势力不亚于咱们在金陵，若是两家结合，往后谁还能撼动咱们陈家在沿海一带的地位？”
　　这许是生在大家族的悲哀，学习是为了将来接下家业，练武是为了保护整个家族，就连婚姻都是为了巩固家族的地位。
　　“是，孩儿明白……”
　　“你明白就好。回去给婚帖题一联上联，交给陆家对出下联，以作提亲之用。”这是陈老爷的命令，不容争辩的命令。
　　“好……孩儿先下去了。”
　　陈思渊退出来后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北杨南桑走在他身后万分不自在。
　　走到通向东院的回廊时，陈思渊突然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雪景，雪似乎大了些。
　　南桑见公子心情不好，问道:“公子，难道你有心仪的姑娘了吗？”陈思渊摇摇头。“那为何不满意这桩婚事，难道是担心那位小姐不好看？听说陆家小姐长得很美，公子不用担心。”陈思渊转头看向南桑，“你知道我向来不看重这些。”
　　北杨说道:“公子啊，只想娶一位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姑娘为妻！”
　　陈思渊看向北杨，略带赞赏。“知我者，北杨也。”随即又转回头，看着廊外飞絮般的雪。
　　北杨则炫耀似的向南桑挑眉。
　　南桑瘪瘪嘴，“公子怎么知道陆小姐就不是那位情投意合的姑娘呢？”
　　“这……强扭的瓜必不会甜。”陈思渊也不知如何反驳，却也是不满这被安排好的人生。
　　“公子去临安见见陆小姐吧！没准儿一来就看对眼了呢。”南桑道。
　　“可是公子若是以陈家少主的身份去，怕也是见不到陆小姐的真面目。”北杨道。
　　陈思渊琢磨一番，似乎是有了不错的主意，终于露出了微笑，向南桑北杨说明后道:“你们可要好好配合我。”语罢再次迈开脚步，回到东院去了。
　　傍晚时分，风雪势头更甚，陈思渊命南桑关上房门，北杨烧上炭火，整个屋子里暖洋洋的。
　　暖黄的烛火映着绯红的婚帖，残缺的上联仍未补上。石砚上的毛笔数度被炭火烤干，仍是没有大展拳脚的机会，陈思渊仍在案前闭目沉思。
　　忽地闪电击中般，陈思渊猛地睁开眼，在婚帖上写出“好雨知时乃降”六个大字。北杨南桑一齐围上来，但都看不出这联有什么玄机。
　　南桑先开口说道:“公子，你写的什么上联？弄得人家唐小姐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是你才疏学浅！”北杨道。
　　“你懂？”南桑道。
　　“不懂，但是公子博览群书，知识渊博，其中的深意自然是你我二人不能参透的。”
　　“你这马屁拍的可真好！”
　　“好了，我不愿将就这桩婚事，若那陆小姐看出其中深意倒也是我的一位知己。”
　　二人不再言语。
　　敲门声响起，北杨将门打开。
　　“夫人。”陈夫人朝北杨微微点头，便走向陈思渊。
　　“孩儿见过母亲。”陈夫人点点头，递上手中的篮子，“我想着这个时辰你还没睡，给你炖了点参鸡汤，趁热喝。”
　　“是，多谢母亲。”说着便端着碗喝了起来，“母亲炖的鸡汤醇厚香浓，鲜美至极。”陈夫人欣慰的笑着，着手收拾陈思渊的书桌，顺手拿起婚帖。
　　“上联写好了？”
　　“好了……”
　　“好雨知时乃降……会不会太为难陆姑娘？她一介女子，万一不曾读过许多书籍，岂不是为难人家？”
　　“不会的母亲，这对联很简单的。对了，母亲，孩儿想要亲自去送这婚帖。”
　　“为何？”
　　“一来是体现咱们陈家的诚意，二来孩儿也想看看未来妻子。”
　　陈夫人温和地笑着，“你既开口，娘怎会不允。”陈夫人想起什么似的，“此番前去再去探听一个人的消息。”
　　“何人？”
　　“算了，当为娘没说过。若无他事，为娘就先走了。天气凉，炭火烧热一点，不要看书到深夜，伤眼。”
　　“雪天路滑，母亲仔细脚下。”陈思渊隐约察觉母亲有事隐瞒，只是陈夫人刻意隐瞒他不便追问。
　　“好。”
　　陈思渊送走母亲后，便坐回案前，顺手拿起《周易》，读至深夜。
　　“烛火暗了，南桑，挑一截灯芯。”陈思渊说道，却没有人回答。抬头一看，南桑和北杨头靠头坐在地上，已经睡熟了。陈思渊无奈地摇摇头，“人生在勤，不索何获？”
　　“正己而不求于人。”门外突然传来声音。
　　陈思渊闻声露出笑容，道:“井与。”来人推门而入，亦是同样的笑容。
　　“苏公子向来光明磊落，怎么也来夜访我陈家？”陈思渊打趣道。
　　“我若是再不来，你怕是有了孩子我都不知道。”
　　“你都知道了？”
　　“是啊，金陵陈家与临安陆家定亲的消息都传到我长安了。”
　　“合着我竟是最后知道的。”
　　“依你看来，此事如何？”
　　“我……”陈思渊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有趣，我与你同去临安。”
　　“不成，人多手杂，出了岔子可不好。”
　　“我只去看看未来的嫂子，绝对不给你添乱。”
　　“不成！”
　　“那……我将我那幅《江山图》送给你！”
　　“你舍得？”
　　“你知道我并不中意青绿山水，更偏爱水墨画的。那幅《江山图》从前你向我讨我不给你，只是为了日后用来要挟你，没想到今日还真派上用场了！”苏井与露出狡黠的笑容。
　　“好你个苏井与！行吧，你看看这个。”陈思渊递上婚帖，脸上洋溢着笑容。
　　“‘好雨知时乃降’，好人知难而退，陈思渊，妙啊！”
　　“此联亦简亦难，方才我娘看过，并未发现任何端倪，只叫我别为难她。”
　　“陈伯母那样聪慧都没看出来？你这是委婉地拒绝了这桩婚事啊。”苏井与嘴上虽然这样说，脸上却是一副笑样。
　　陈思渊挑挑眉，说:“你没把予锦带来吧？我可受不了那小丫头。”
　　“人们都说陈家公子风度翩翩，气宇不凡，可在我们兄妹二人面前，你可真真是失了颜面。”
　　陈思渊不置可否，“听声响外面雪还挺大，你衣衫都湿了吧，要不要换身我的？”
　　“是挺大的，身上落满了雪，一进你这屋火就烤化了，浑身湿漉漉的。”
　　陈思渊亲自给苏井与拿了一身衣裳，看了一眼熟睡的北杨和南桑，心中无奈。
　　待苏井与穿戴整齐，陈思渊道:“下棋还是作诗，或者飞花令？”
　　“你当真不考虑考虑我家小妹？”苏井与答非所问。陈思渊扶额，道:“你家苏小妹你比我清楚，我怎么可能和她成亲呢？我只把她当做妹妹，亲生妹妹。”
　　“好啦，逗你的，棋场厮杀。”苏井与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房顶，外面风雪涌动，小妹在房顶上怕是很冷吧。听了此番话语，一颗心也只怕是坠入冰窟了。
　　夜色渐浓。
　　翻飞的雪片割破夜空，破碎的黑暗比完整的黑暗更令人窒息。
　　屋内的两位少年早就趴在棋盘上睡着了，烛火也渐渐燃尽，黑暗笼罩着屋子，也将房顶上的小小身影一同没入黑暗。